第二十七回 秋狩記遺聞白妖轉劫 春帆開協議黑眚臨頭(3 / 3)

唐卿送客後,看看時候不早,連忙換了一套宴客的禮服,吩咐套車,直向米市胡同江蘇會館而來。到得館中,同鄉京官都朝珠補褂,躋躋蹌蹌地擠滿了館裏東花廳,陸菶如、章直蜚、米筱亭、葉緣常、尹震生、龔弓夫,這一班人也都到了。唐卿一一招呼了。不一會,長班引進兩位特客來,第一個是神清骨秀,氣概昂藏,上唇翹起兩簇烏須,唐卿認得就是馬美菽;第二個卻生得方麵大耳神情肅穆須髯豐滿,大概是烏赤雲了。同鄉本已推定唐卿做主人的領袖,於是送了茶,寒暄了幾句,馬上就請到大廳上, 斟酒坐定。 套禮已畢,大家慢慢談聲漸終,唐卿便先開口道:“這幾天中堂為國宣勞,政躬想必健適,行旌何日徂東?全國正深翹企!”美菽道:“戰局日危,遲留一日,即多一日損失,中堂也迫不及待,已定明日請訓後,即便啟行。”直蜚道:“言和是全國臣民所恥,中堂冒不韙而獨行其是,足見首輔孤忠。但究竟開議後,有無把握,不致斷送國脈?”赤雲道:“孫子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中堂何嚐不主戰!不過戰必量力,中堂知己力不足,人力有餘,不敢附和一般不明內容而自大輕敵者,輕言開戰。現時戰的效驗,已大張曉喻了,中堂以國為重,決不負氣。但事勢到此,隻好盡力做去,做一分是一分,講不到有把握沒把握的話了。”弓夫道:“海軍是中堂精心編練,會操複奏,頗自誇張。前敵各軍亦多淮軍精銳,何以大東遇敵,一蹶不振;平壤交綏,望風而靡?中堂武勳蓋代,身總師幹,國力之足不足,似應稍負責任!”美菽笑道:“弓夫兄,你不是局外人,海軍經費每年曾否移作別用?中堂曾否聲明不敷展布?此次失敗,與機械不具有無關係?其他軍事上是否毫無掣肘?弓夫兄回去一問令叔祖,當可了然。但現在當局,自應各負各責,中堂也並不諉卸。”震生忽憤憤插言道:“我不是袒護中堂,前幾個月,大家發狂似地主戰,現在戰敗了,又動輒痛罵中堂。我獨以為這回致敗的原因,不在天津,全在京師。中堂思深慮遠,承平之日,何嚐不建議整飭武備?無奈封章一到,幾乎無一事不遭總署及戶部的駁斥,直到高升擊沉,中堂還請撥巨帑構械和倡議買進南美洲鐵甲船一大隊,又不批準。有人說蕞爾日本,北洋的預備已足破敵,他說這話,大概已忘卻了曆年自己駁斥的案子了!諸位想,中堂的被罵,冤不冤呢? ” 筱亭見大家越說越到爭論上去,大非敬客之道,就出來調解其間道:“往事何必重提,各負各責。自是美菽先生的名論,以後還望中堂忍辱負重,化險為夷,兩公左輔右弼,折衝禦侮,是此次中堂一行,實中國四萬萬人所托命,敢致一觥,為中國前途祝福!為中堂及二公祝福!”筱亭說罷,立起來滿飲了一杯。大家也都飲了一杯。美菽和赤雲也就趁勢告辭離了江蘇會館,到別處去了。這裏同鄉京官也各自散歸。話分兩頭。我現在把京朝的事暫且慢說,要敘敘威毅伯議和一邊的事了。且說馬、烏兩參讚到各處酬應了一番,回到東城賢良寺威毅伯的行轅,已在黃昏時候。門口伺候的人們看見兩人,忙迎上來道:“中堂才回來,便找兩位大人說話。”兩人聽了,先回住屋換上便衣,來到威毅伯的辦公室,隻見威毅伯很威嚴地端坐在公事桌上,左手捋著下頷的白須,兩隻奕奕的眼光射在幾張電報紙上。望見兩人進來,微微地動了一動頭,舉著右手仿佛表示請坐的樣子,兩人便在那文案兩頭分坐了。威毅伯一壁不斷地翻閱文件,一壁說道:“今天在敬王那裏,把一切話都說明了,請他第一不要拿法、越的議和來比較,這次的議和,就算有結果,一定要受萬人唾罵;但我為扶危定傾起見,決不學京朝名流,隻顧迎合輿論,博一時好名譽,不問大計的安危。這一層要請王爺注意!又把要帶蔭白大兒做參讚的事,請他代奏。敬王倒很明白爽快,都答應了。明天我們一準出京,你們可發一電給羅道積丞、曾守潤孫,趕緊把放洋的船預備好,到津一徑下船,不再耽擱了。”赤雲道:“我們國書的款式,轉托美使田貝去電給伊藤,是否滿意,尚未得複,應否等一等?”威毅伯道:“複電才來,伊藤轉呈日皇,非常滿意。日皇現在廣島,已派定內閣總理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為全權大臣,在馬關開議,並先期到彼相候。”美菽道:“職道正欲回明中堂,適間得到福參讚世德的來電,我們的船已雇了公義、生義兩艘。何時啟碇?悉聽中堂的命令。”威毅伯忽麵現驚奇的樣子道:“這是個匿名信,奇怪極了!”兩人都站起湊上來看,見一張青格子的白綿紙上寫著幾句似通非通的漢文,信封上卻寫明是“日本群馬縣邑樂郡大島村小山”發的。信文道:支那全權大使殿,汝記得小山清之介乎?清之介死,汝乃可獨生乎?明治二十八年二月十一日預告。

馬、烏二人猜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道理來。威毅伯掀髯微笑道:“這又是日本浪人的鬼祟!七十老翁,死生早置度外,由他去吧!我們幹我們的。”隨手就把它撩下了,一宿匆匆過去。

次日,威毅伯果然在皇上、皇太後那裏請訓下來,隨即率同馬、烏等一班隨員乘了專輪回津。到津後,也不停留,自己和大公子、美國前國務卿福世德、馬美菽、烏赤雲等坐了公義船,其餘羅積丞、曾潤孫一班隨員翻譯等坐了生義船。那天正是光緒二十一年二月二十日,在風雪漫天之際,戰雲四逼之中,鼓輪而東,海程不到三天,二十三的清晨已到了馬關。日本外務省派員登舟敬迓,並說明伊藤、陸奧兩大臣均已在此恭候,會議場所擇定春帆樓,另外備有大使的行館。威毅伯當日便派公子蔭白同著福參讚先行登岸,會了伊藤、陸奧兩全權,約定會議的時間。第二天,就交換了國書,移入行館。第三天,正式開議,威毅伯先提出停戰的要求。不料伊藤竟嚴酷地要挾,非將天津、大沽、山海關三處準由日軍暫駐,作為抵押,不允停戰。威毅伯屢次力爭,竟不讓步。這日正二十八日四點鍾光景,在第三次會議散後,威毅伯積著滿腔憤怒,從春帆樓出來,想到甲申年伊藤在天津定約的時候,自己何等的驕橫,現在何等的屈辱,恰好調換了一個地位。一路的想,猛抬頭,忽見一輪落日已照在自己行館的門口,滿含了慘淡的色彩,不覺發了一聲長歎。歎聲未畢,人叢裏忽然擠出一個少年,向轎邊直撲上來,崩的一聲,四圍人聲鼎沸起來,轎子也停下來了,覺得麵上有些異樣,伸手一摸,全是濕血,方知自己中了槍了。正是:

問誰當道狐狸在?何事驚人霹靂飛。

不知威毅伯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