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先要把阿福如何歇出、雯青如何病重的細情敘述一番,免得讀書的說我拋荒本題。原來雯青那日,看張夫人出房後,就叫小丫頭把帳子放了,自把被窩蒙了頭,隻管裝睡,並不瞅睬彩雲。彩雲見雯青顏色不好,也不敢上來兜搭,自在外房呆呆地坐著嗑瓜子兒。房裏冷清清的無事可說,我卻先要說張夫人那日在房時,聽了雯青的口氣,看了彩雲的神情,早就把那事兒瞧破了幾分。後來回到自己房中,不消說有那班獻殷勤的婆兒姐兒,半真半假的傳說,張夫人心裏更明白了。料想雯青這回必然要揚鑼搗鼓地大鬧,所以張夫人身雖在這邊,心卻在那邊,常常聽候消息。誰知道直候到二更以後,雯青那邊總是寂無人聲,張夫人倒詫異起來,暗道:“難道就這麼罷了不成?”忽一念轉到雯青新病初愈,感了氣,不要有什麼反複嗎?想到這裏,倒不放心起來。那時更深人靜,萬籟無聲,房裏也空空洞洞的,老媽兒都去歇息了,小丫頭都躲在燈背黑影裏去打盹兒。張夫人隻得獨自個躡手躡腳,穿過外套房,來到堂屋。各處燈都滅了,黑魆魆的好不怕人!張夫人正有些膽怯,想縮回來,卻望見雯青那邊廂房裏一點燈光,窗簾上映出三四個長長短短的人影。接著一陣嘁嘁嗾嗾的講話聲音,知道那邊老媽丫頭還沒睡哩。張夫人趁勢三腳兩步跨進雯青外房,徑到房門口。正要揭起軟簾,忽聽雯青床上悉悉索索地響,響過處,就聽雯青低低兒地叫了“彩雲、彩雲”兩聲。並沒人答應。張夫人忖道:“且慢,他們要說話了,我且站著聽一聽。”這當兒,張夫人靠在門框上,從簾縫裏張進去,隻見靠床一張鴛鴦戲水的鏡台上,擺著一盞二龍搶珠的洋燈,罩著個碧玻璃的燈罩兒,發出光來,映得粉壁錦帷,都變了綠沉沉地。那時見雯青一手慢慢地鉤起一角帳兒,伸出頭來,臉上似笑不笑的眱著靠西壁一張如意軟雲榻,隻管發愣。張夫人連忙隨著雯青的眼光看去,原來彩雲正卸了晚妝,和衣睡著在那裏,身上穿著件同心珠扣水紅小緊身兒,單束著一條合歡粉荷灑花褲,一搦柳腰,兩鉤蓮辮,頭上枕著湖綠C紋小洋枕, 一挽半散不散的青絲,斜拖枕畔,一手托著香腮,一手掩著酥胸,眉兒蹙著,眼兒閉著,頰上酒窩兒還揾著點淚痕,真有說不出、畫不像的一種妖豔,連張夫人見了心裏也不覺動了一動。忽聽雯青歎了口氣,微微地拍著床道:“嗐,哪世裏的冤家!我拚著做……”說到此咽住了,頓了頓道:“我死也不舍她的呀!”說話時,雯青就掙身坐起,喘籲籲披上衣服、套上襪兒,好容易把腿挪下床沿,趿著鞋兒,搖搖擺擺地直晃到那榻兒上,捱著彩雲身體倒下,好一會,顫聲推著彩雲道:“你到底怎麼樣呢?你知道我的心為你都使碎了!你隻管裝睡,給誰嘔氣呢?”原來彩雲本未睡著,隻為雯青不理她,摸不透雯青是何主意,自己懷著鬼胎,隻好裝睡。後來聽見雯青幾句情急話,又力疾起來反湊她,不免心腸一軟,覺得自己行為太對不住他,一陣心酸,趁著此時雯青一推,就把雙手捧了臉,鑽到雯青腋下,一言不發,嗚嗚咽咽哭個不了。雯青道:“這算什麼呢?這件事你到底叫我怎麼樣辦嗄?有這會兒哭的工夫,剛才為什麼拿那些沒天理的話來頂撞我呢!”說著,也垂下淚來。彩雲聽了,益發把頭貼緊在雯青懷裏,哽噎著道:“我隻當你從此再不近我身的了。我也拚著把你一天到晚千憐萬惜的身兒,由你去割也罷,勒也罷,你就弄死我,我也不敢怨你。我隻怨著我死了,再沒一個知心著意的人服伺你了!我隻恨我一時糊塗,上了人家的當,隻當嬉皮賴臉一會兒不要緊,誰知倒害了你一生一世受苦了!這會兒後悔也來不及了!”雯青眱定彩雲,緊緊地拉了她手,一手不知不覺地替她拭淚道:“你真後悔了麼?你要真悔,我就不恨你了。誰沒有一時的過失?我倒恨我自己用了這種沒良心的人來害你了。這會兒沒有別的,好在這事隻有你知我知,過幾天兒借著一件事,把那個人打發了就完了。可是你心裏要明白,你負了我,我還是這麼嘔心挖膽地愛你,往後你也該體諒我一點兒了!”彩雲聽了這些話,索性撒嬌起來,一條粉臂鉤住雯青的脖子,仰著臉,三分像哭、二分像笑地道:“我的爺,你算白疼了我了!你還不知道你那人的脾氣兒,從小隻愛玩兒。這會兒悶在家裏,自個兒也保不定一時高興,給人家說著笑著,又該叫你犯疑了!我想倒不如死了,好叫你放心。”雯青道:“死呀活的做什麼,在家膩煩了,聽戲也罷、逛廟也罷,我不來管你就是了。”雯青說了這話,忽然牙兒作對地打了幾個寒噤。彩雲道:“你怎麼了?你瞧!我一不管,你就著了涼了。本來天氣怪冷的,你怎麼皮袍兒也不披一件就下床來呢!”雯青笑道:“就是怕冷,今兒個你肯給我先暖一暖被窩兒嗎?”說時,又湊到彩雲耳邊,低低地不知講些什麼。隻見彩雲笑了笑,一麵連連搖著頭坐起來,一麵挽上頭發道:“算了吧,你別作死了!”那當兒,張夫人看了彩雲一派狂樣兒,雯青一味沒氣性,倒憋了一肚子的沒好氣,不耐煩再聽那間壁戲了,隻得邁步回房,自去安歇。晚景無話。
從此一連三日,雯青病已漸愈,每日起來隻在房中與彩雲說說笑笑,倒無一毫別的動靜。直到第四天早上,張夫人還沒起來,就聽見雯青出了房門,到外書房會客去了。等到張夫人起來,正在外套房靠者窗朝外梳妝,忽見一個小丫頭慌慌張張、飛也似地在院子裏跑進來。 張夫人喝住道: “大驚小怪做什麼!”那小丫頭道:“老爺在外書房發脾氣哩,連阿福哥都打了嘴巴趕出去了。”張夫人道:“知道為什麼呢?”小丫頭道:“聽說阿福拿一個西瓜水的料煙壺兒遞給老爺,不知怎麼的,說老爺沒接好,掉在地上打破了。阿福隻道老爺還是往常的好性兒,正彎了腰低頭拾了那碎片兒,嘴裏倒咕嚕道:‘怪可惜的一個好壺兒。’這話未了,不防拍的一響,臉上早著了一個嘴巴。阿福吃一嚇,抬起頭來,又是一下。這才看見老爺抖索索地指著他罵道:‘沒良心的忘八羔!白養活你這麼大。不想我心愛的東西,都送在你手裏。我再留你,那就不用想有完全的東西了!’阿福吃了打,倒還嘴強說:‘老爺自不防備,砸了倒怪我!’老爺越發拍桌的動怒,立刻要送坊辦,還是金升伯伯求下來。這會兒卷鋪蓋去了。”張夫人聽了,情知是那事兒發作了,倒淡淡地道:“走了就完了,嚷什麼的!”隻管梳洗,也不去管他。一時間,就聽雯青出門拜客去了。正是:
宦海波濤蹲百怪,情天雲雨證三生。
不知雯青趕去阿福,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