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1 / 3)

第二十三回 天威不測蜚語中詞臣 隱恨難平違心驅俊仆

卻說鳳孫忽聽稚燕一路喊將進來,隻說他放了上海道,一時心慌,倒說不出話來,呆呆地半晌方道:“你別大驚小怪地嚇我,說正經,連公公那裏端的怎樣?”稚燕道:“誰嚇你?你不信,看這個!”說著,就懷裏掏出個黃麵泥板的小本兒。鳳孫見是京報,接來隻一揭,第一行就寫著“蘇、鬆、太兵奮道著章誼補授。”鳳孫還道是自己眼花,忙把大號墨晶鏡往鼻梁上一推,揉一揉眼皮,湊著紙細認,果然仍是“蘇、鬆、太兵備道著章誼補授”十一個字。心中一喜,不免頌了一聲佛號,正要向那玉琢觀音頂禮一番,卻恍恍惚惚就不見了稚燕。抬起頭來,卻隻見左右兩旁站著六七個紅纓青褂、短靴長帶的家人,一個托著頂帽,一個捧著翎盒,提著朝珠的,抱著護書的,有替他披褂的,有代他束帶的,有一個豁琅琅的搖著靜鞭,有一個就向上請了個安,報道:“外麵伺候已齊,請爵爺立刻上任!”真個是前呼後擁,嗬幺喝六,把個蒙懂小爵爺七手八腳地送出門來。隻見門外齊臻臻地排列著紅呢傘、金字牌、旗鑼轎馬,一隊一隊長蛇似地立等在當街,隻等鳳孫掀簾進轎。隻聽如雷價一聲嗬殿,那一溜排衙,頓時蜿蜿蜒蜒地向前走動。走去的道兒,也辨不清是東是西,隻覺得先走的倒都是平如砥、直如繩的通衢廣陌,一片太陽光照著馬蹄蹴起的香塵,一閃一閃地發出金光。誰知後來忽然轉了一個彎,就走進了一條羊腸小徑。又走了一程,益發不象,索性隻容得一人一騎慢慢地捱上去了,而且曲曲折折,高高低低,一邊是惡木凶林,一邊是危崖亂石。鳳孫見了這些凶險景象,心中疑惑,暗忖道:“我如今到底往哪裏去呢?記得出門時有人請我上任,怎麼倒走到這荒山野徑來呢?”原來此時鳳孫早覺得自己身體不在轎中,就是剛才所見的儀仗從人,一霎時也都隨著荒煙蔓草,消滅得無影無蹤,連放上海道的事情也都忘了一半。獨自一個在這七高八低的小路上,一腳絆一腳地望前走去。正走間,忽然眼前一黑,一陣寒風拂上麵來,疾忙抬頭一看,隻見一座鬱鬱蒼蒼的高岡橫在麵前。鳳孫暗喜道:“好了,如今找著了正路了!”正想尋個上去的路徑,才想走近前來,卻見那岡子前麵蹲著一對巨大的獅子,張了磨牙吮血的大口,睜了奔霆掣電的雙瞳,豎起長鬣,舒開鐵爪,隻待吃人。在雲煙縹緲中也看不清是真是假。再望進去,隱隱約約顯出畫棟雕梁,長廊石舫,丹樓映日,香閣排雲;山徑中還時見白鶴文鹿,彩鳳金牛,遊行自在。但氣象雖然莊嚴,總帶些陰森肅殺的樣子,好象幾百年前的古堡。恐怕冒昧進去,倒要碰著些吃人的虎豹豺狼、迷人的山精木怪,

反為不美。鳳孫躊躇了一回,忽聽各郎各郎一陣馬官鈴聲,從自己路上飛來,就見一匹跳澗爬山的駿馬,馱著個揚翎矗頂的貴官,挺著腰,仰著臉兒,得意洋洋地隻顧往前竄。鳳孫看著那貴官的麵貌好象在那裏見過的,不等他近前,連忙迎上去,攔著馬頭施禮道:“老兄想也是上岡去的?兄弟正為摸不著頭路不敢上去。如今老兄來了,是極好了,總求您攜帶攜帶。”那貴官聽了,哈哈地笑道:“你要想上那岡子麼?你莫非是瘋子吧!那道兒誰不知道?如今是走不得的了!你要走道兒,還是跟著我上東邊兒去。”說著話,就把鞭兒向東一指。鳳孫忙依著他鞭的去向隻一望,果然顯出一條不廣不狹的小徑,看那裏邊倒是暖日融融,香塵細細,夾岸桃花,爛如雲錦,那徑口卻有一棵天矯不群的海楠,卓立在萬木之上。下麵一層層排列著七八棵大樹,大約是檀槐楊柳、靈杏棠杞等類,無不蟠幹梢雲,濃陰垂蓋,的是一條好路,倒把鳳孫看得呆了。 正想細問情由, 不道那貴官就匆匆地向著鳳孫拱了拱手道:“兄弟先偏了!”說罷,提起馬頭,四蹄翻盞地走進那東路去了。鳳孫這一急非同小可,拔起腳要追,忽聽一陣悠悠揚揚的歌聲,從西邊一條道兒上梨花林吹來,歌道:東邊一條路,西邊一條路;西邊梨花東邊桃,白的雲來紅的雨,紅白爭嬌,雨落雲飄,東海龍女,偷了半年桃,西池王母,怒挖明珠苗;造化小兒折了腰,君欲東行,休行,我道不如西邊兒平!

鳳孫尋著歌聲,回身西望,才看見徑對著東路那一條道兒上,處處夾著梨樹,開的花如雲如雪,一白無際,把天上地下罩得密密層層,風也不通。鳳孫正在忖量,那歌聲倒越唱越近了,就見有八九個野童兒,頭戴遮日帽,身穿背心衣,腳踏無底靴,麵上烏墨塗得黑一搭白一搭,一麵拍著手,一頭唱著歌,穿出梨花林來,一見鳳孫,齊連連招手道:“來,來,快上西邊兒來!”鳳孫被這些童兒一唱一招,心裏倒沒了主意,立在那可東可西的高岡麵前,東一張,西一張,發恨道:“照這樣兒,不如回去吧!”一語未了,不提防西邊樹林裏,陡起了一陣撼天震地的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東邊路上刮剌剌地卷去。一會價,就日淡雲淒,神號鬼哭起來。遠遠望去,那先去的騎馬官兒,早被風刮得帽飛靴落,人仰馬翻;萬樹桃花,也吹得七零八落。連路口七八株大樹,用盡了撐霆喝月的力量,終不敵排山倒海的神威,隻抵抗了三分鍾工夫,唏唎呼喇倒斷了六株。連那海楠和幾株可稱梁棟之材的都連根帶土,飛入雲霄,不知飄到哪裏去了。這當兒,隻聽那梨花林邊,一個大孩子領了八九個狂童,歡呼雷動,搖頭頓足地喊道:“好了!好了!倒了!倒了!”誰知這些童兒不喊猶可,這一喊,頓時把幾個烏嘴油臉的小孩,變了一群青麵獠牙的妖怪,有的搖著驅山鐸,有的拿著迷魂幡,背了驪山老母的劍,佩了九天玄女的符,踏了哪吒太子的風火輪,使了齊天大聖的金箍棒,張著嘴,瞪著眼,耀武揚威,如潮似海地直向鳳孫身邊撲來。鳳孫這一嚇,直嚇得魂魄飛散,尿屁滾流,不覺狂叫一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正危急間,忽聽麵前有人喊道:“鳳孫休慌,我在這裏。”鳳孫迷離中抬頭一看,仿佛立在麵前是一個渾身白衣的老婦人,心裏隻當是觀音顯聖來救他的,忙又叫道:“菩薩救命呀!”隻聽那人笑道:“什麼菩薩?菩薩坐在桌兒上呢!”鳳孫被這話一提,心裏倒清爽了一半,重又定眼細認了一認,呸!哪裏是南海白衣觀世音,倒是個北京紈袴莊稚燕,嘻著嘴立在他麵前。看看自己身體還坐在佛桌旁的一張大椅上,爐裏供的藏香隻燒了一寸,高岡飛了,梨花林、桃花徑迷了,童兒妖怪滅了,窗外半鉤斜月,床前一粒殘燈,靜悄悄一些風聲也沒有,方曉得剛才鬧轟轟的倒是一場大夢。想起剛才自己狼狽的神情,對著稚燕倒有些惶愧,把白日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謀幹的事倒忘懷了,隻顧有要沒緊地道:“你在哪兒樂?這早晚才回來!”稚燕道:“阿呀呀,這個人可瘋了!人家為你的事,腳不著地跑了一整夜,你倒還樂呀樂呀地挖苦人!”鳳孫聽了這話,才把番菜館裏遞給他彙票、托他到連公公那裏討準信的一總事都想起來,不覺心裏勃的一跳,忙問道:“事情辦妥了沒有?”稚燕笑道:“好風涼話兒!天下哪兒有這麼容易的事兒!我從番菜館裏出來,曾敬華那裏這麼熱鬧的的窩兒,我也不敢踹,一口氣跑上連公公家裏,隻道約會的事不會脫卯兒的,誰知道還是撲了一個空。老等了半天,不見回來,問著他們,敢情為了預備老佛爺萬壽的事情,內務府請了去商量,說不定多早才回家呢。我想橫豎事兒早說妥了,隻要這邊票兒交出去,自然那邊官兒送上來,不怕他有紅孩兒來搶了唐僧人參果去,你說對不對?”鳳孫一聽“紅孩兒”三個字,不覺把夢中境界直提起來,一麵順口說道:“這麼說,那彙票你仍舊帶回來了?”一麵呆呆地隻管想那夢兒,從那一群小孩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想起,直想到自己放了上海道、稚燕踢門狂喊,看看稚燕此時的形狀宛然夢裏,忽然暗暗吃驚道:“不好了,我上了小人的當了!照夢詳來,小孩者,小人也,變了妖怪撲上身來,明明說這班小人在那裏變著法兒的捉弄我。小徑者,小路也,已經有人比我走在頭裏,我是沒路可走的了。若然硬要走,必然惹起風波。”想到這裏,猛地又想起夢醒時候,看見一個白衣老婦,不覺恍然大悟道:“這是我一向虔誠供奉了觀音,今日特地來托夢點醒我的。罷了!罷了!上海道我決計不要了,倒是十二萬的一張彙票,總要想法兒騙回到手才好。”想了一想,就接著說道:“既然你帶回來,很好,那票兒本來差著,你給我改正了再拿去。”稚燕愕然道:“哪兒的事?數目對了就得了。”鳳孫道:“你不用管,你拿出來,看我改正,你就知道了。”稚燕似信不信的,本不願意掏出來,到底礙著鳳孫是物主兒,不好十分掯著不放,隻得慢慢地從靴頁裏抽出,挪到燈邊遠遠地一照道:“沒有錯呀!”一語未了,不防被鳳孫劈手奪去,就往自己衣袋裏一塞。稚燕倒吃了個驚道:“這怎麼說?咦,改也不改,索性收起來了!”鳳孫笑道:“不瞞稚兄說,票子是沒有錯,倒是兄弟的主意打錯了。如今想過來,不幹這事了。稚兄高興,倒是稚兄去頂替了吧!兄弟是情願留著這宗銀子,去孝敬韓家潭口袋底的哥兒姐兒的了。”稚燕跳起來道:“豈有此理!你這話到底是真話是夢話?你要想想,這上海道的缺,是不容易謀的!連公公的路,是不容易走的!我給你鬧神鬧鬼,跑了半個多月,這才摸著點邊兒。你倒好意思,輕輕鬆鬆說不要了。我可沒臉去回複人家。你倒把不要的道理說給我聽聽!”鳳孫仍笑嘻嘻地道:“回複不回複,橫豎沒有我的事,我是打定主意不要的了。”那當兒,一個是斬釘截鐵地咬定不要了,一個是麵紅頸赤地死問他為何不要呢;一個笑眯眯隻管賴皮,一個急吽吽無非撒潑。正鬧得沒得開交,忽聽砰的一聲,房門開處,走進一個家人,手裏拿著一封電報,走到鳳孫身旁道:“這是南邊發來給章大人的。”說著,伸手遞給鳳孫,就回身走了。鳳孫忙接來一望,知道是從杭州家裏打來的,就吃了一嚇,拆開看了看,不覺說聲“僥幸”,就手遞給稚燕道:“如今不用爭吵了,我丁了艱了!”稚燕看著,方曉得鳳孫的繼母病故,一封報喪的電報。到此地位,也沒得說了,把剛才的一團怒火霎時消滅,倒隻好敷衍了幾句安慰的套話,問他幾時動身。鳳孫道:“這裏的事情料理清楚,也得六七天。”當時彼此沒興,各自安歇去了。從此鳳孫每日忙忙碌碌,預備回南的事。到了第五日,就看見京報上果然上海道放了魚邦禮,外麵就沸沸揚揚議論起來。有的說姓魚的托了後門估衣鋪,走王府的門路的;有的說姓魚的認得了皇妃的親戚,在皇上禦前保舉的。鳳孫聽了這些話,倒也如風過耳,毫不在意,隻管把自己的事盡著趕辦。又歇了一兩天,就偃旗息鼓地回南奔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