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她有了愛的承諾,婚姻的承諾和生命的承諾。
他們走出了幽室,再到忘歸岩,半壁上有低矮石竇通一徑,峭壁上萬龕石佛,題詠詩刻甚多,她扯扯他的袖口:“走吧。”
世界不隻屬於他與她。有一軍官和警衛也來到忘歸岩!擦肩而過之際,那軍官竟駐足將她打量!
他憤憤然,但她拽著他不停步離去。
“好像……有點麵熟。”她惴惴不安。“不要多疑。這種人好色之徒。我看麵生得很。喏,你看這部摩托車號不是省裏的嘛。”
放心下來,轉悠一陣踏上歸途。那輛摩托竟眨眼間停在涼亭外!像圍追堵截著他們。她想拉著他繞過涼亭。涼亭中已人聲囂囂。
“媽的!你是老糊塗了!給你兩角錢,這把破壺還不賣?!老子若是硬要,你莫非硬得過老子的槍?”警衛模樣者如狼似虎。
“這是我祖傳家寶嗬——不賣就是不賣!你要硬搶——我告到蔣青天那去——”半瞎老倌抱住茶壺也不鬆。
他便熱血滔滔,豈有耳聞目睹不管之理?!躍進涼亭:“什麼人?膽敢大白天搶奪老(亻表)的東西?還有沒有軍紀王法?”
“你是什麼人?管得著嗎?你吃幾碗飯?”警衛一臉輕蔑。
他兩眼冒火。他是什麼人?在他手中,栽倒過幾多仗勢欺人、耀武揚威的軍官漢子?南昌“六扒雞”飯館中,他就當場製服一摔盆打碟無理取鬧的軍官,硬讓其關了幾天禁閉;日機轟炸贛州後,一軍官揚長而過受難區,他責令其抬運屍首,事後還罰其跪在烈士紀念碑前請罪……他就是疾惡如仇,就是眼裏容不得沙子!
他正要掏口袋甩名片時,陰側惻坐一旁的軍官站了起來:“別誤會。他跟老倌鬧著玩的。這種醃(月讚)東西,天曉得有什麼傳染病菌呢。好,我們走吧。”軍官招呼目瞪口呆的警衛離去。行至亭外,對垂首立一旁的她點點頭:“不勝冒昧,我想請問一問,你是章小姐吧?我們見過。”
她也在記憶中搜尋,可沒想到這軍官這般單刀直入。
軍官咧嘴一笑,笑得惡毒,充滿了挑釁:“章亞若小姐,我,提示一下——南昌,郭師長家。”她化為岩石凝固了。
“娘希匹——”他對著軍官和警衛跨上摩托的背影罵出了聲。
贛南沒有嚴冬。春來得早,且漫長。這,太合蔣經國的心意。
是的,他沒有理由不春風得意,躊躇滿誌!贛南牛刀初試政績輝煌。國民黨中央通訊社特派員曹聚仁教授在上海淪陷後,輾轉浙贛采訪報道,就熱情地讚歎蔣經國:“許多頑強的惡勢力,到了他的麵前,竟乃冰山立消,說來近乎奇跡”。禁煙禁賭禁娼不隻是轟轟烈烈於一時,硬是紮紮實實堅持下來了。大刀闊斧除暴安良,雷厲風行確保治安,誰不喊他“蔣青天”?他也就越發像個贛南大家庭的大家長,以別出心裁的方式時時處處體現“愛民如子”。他注重“與民同樂”,也並不忘“寓教於樂”。眼下他與全家老小坐在樂群劇院觀看為籌募慰勞榮軍經費的盛大義演。
蔣經國容光煥發,他身旁坐著弟弟蔣緯國。蔣緯國從德國留學回來後,在胡宗南的部隊任職,這是第一次來贛州看望兄嫂和養母。養母姚夫人領著孝文孝璋坐在前排,隻是不見蔣方良。蔣方良以贛南婦女界代表的身分,參加了這次募捐義演,海報貼出,產生轟動效應,竟有南雄、韶關富商專程趕來觀看。
義演內容豐富多彩,五花八門。有合唱有獨唱,有話劇有活報劇。京劇份量最重,演出的有專業劇團、票友、公署幹部業餘俱樂部,還有俄羅斯蘇三女起解!
真是群英薈萃、空前絕後的大義演。
悲涼雄渾的《流亡三部曲》拉開了義演的序幕。金重民獨唱一曲《歌八百壯士》,激昂慷慨催人淚下。
曾飄洋過海的蔣緯國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他比兄長小六歲,比兄長挺拔偉岸英俊瀟灑,蔣經國是蔣介石的親骨肉,他隻不過是螟蛉子,可怪就怪在他的相貌身材卻酷肖蔣介石!
接下來是京劇義演。京劇陣容堪稱全省最高水準。盛葉蘋被稱為坤角青衣泰鬥,演一段《紅娘》,滿台生風,自是博得滿堂彩。
蔣方良此刻已化好妝坐在後台,懷裏像揣了隻兔子蹦蹦亂跳。她這段《蘇三起解》是盛葉蘋和童秋芳手把手速成教會的。蔣方良生性並不愛出風頭,但她太愛丈夫,隻要蔣經國有這種意願,她就積極賣力地參加各種活動;婦女集會呀,兒童福利事業呀、各種募捐呀,各類比賽呀,在騎自行車和遊泳兩項比賽中,她還奪得全贛州女子冠軍呢。這回為了義演成功,而且丈夫似乎迷戀上了京劇,她豁出去了——
尚未登場,台下便掌聲雷動。蔣方良慌了,崇公道牽著她上場時,可憐她苦練熟記的台步要領忘了個精光,忸怩不成索性還其原形,挺胸撅腚,扭著腰肢也走得風快!台下已是“山呼海嘯”,為這位俄羅斯女起解昂昂然的滑稽扮相逗樂了!蔣方良幸好還牢牢記著鼓點琴聲,不脫節拍開口唱起了流水:“蘇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到大街前——”聽起來卻成了憋腔憋調的“索山利遼翁通線,原聲乃道度節線——”台下的笑聲掌聲已是“排山倒海”,真是:贛州第一台!天下第一劇!
幾句流水後,便匆匆落幕,觀眾倒也不苟求,笑倒一片,飽了眼福和耳福。經國緯國兩兄弟,姚氏祖孫也都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下一個節目,便是公署業餘京劇俱樂部演出《彩樓配》,主演是章亞若和查醫師。觀眾還處在躁動快樂的興奮中,亦漫不經心看待這類業餘演出,以為又是草草了事。
卻見鼓師擂著雙槌如飛車大雨,鑼鼓聲中,王寶釧輕移台步水上漂般走了個圓場,再一個幹淨漂亮的亮相,台下便齊喝出一個“好”!
身段婀娜、顧盼生輝又穩重得體。隻聽鼓鑼細敲慢打、琴聲如泣如訴,王寶釧竟唱得出奇地好!不用說這副得天獨厚的金嗓子,不用說醇厚淋漓的京劇韻味,她還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叫你信她就是王寶釧——千金體大家風範,卻又是外柔內剛為了愛情甘願曆盡千難萬險。有一種熾烈的情感從這個嬌弱的古典女子身心中散發出,彌漫籠罩鎮住了所有的觀眾,世界靜悄悄,她將人們帶進了藝術的美的境界,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古往今來,而與她同悲同喜……
當王寶釧千姿百態地吟唱後,一個飛眼,將手中的繡球拋出——
“好”!蔣經國忘乎所以突地站了起來,帶頭喝彩鼓掌。
他愛她!他為她而驕傲!她使他陶醉!她使他燃燒!
衷情的掌聲淹沒了天地人間。
她幸福極了。她一次次鞠躬謝幕,她每每直起腰肢,她的目光都承受他的灼熱目光的撞擊,愛的熱浪吞沒了她。
“她是哪個?”多少人大聲小聲壓抑不住羨慕與好奇急急打聽。
章亞若。章亞若!正在後頭卸妝的蔣方良卻像電擊了一般!丈夫突兀而起的一聲“好”,她忽然覺得遭了一悶棍?若有所失神情恍惚走到化妝台前卸妝,天!台桌上放著一塊表——她丈夫從蘇聯帶回來的表!
清晰的痛楚如針錐從容不迫地紮進心髒!影影綽綽若有若無的霧幔倏地消退了,混沌的暖昧瞬間呈現出明白無誤的清晰,她恍然大悟!終按捺不住發問了:“這表皮——是誰的?”
“章亞若的。”負責舞台監視的老王隨口答道。
“果真是她!”是的,她太不舒服了。罌粟花就開在她的家院裏,她卻一直蒙在鼓中。
不!不!她不願這樣猜忌丈夫和嫉恨這位秘書。可是,往事曆曆,‘蛛絲馬跡’竟一一浮現在眼前,她早應有所覺察,但卻渾然不覺。她草草地卸了妝,請老王轉告專員,她先回家了。
晚會結束後,兄弟倆樂融融走路回家,姚夫人帶著孫孫先坐車回去。緯國說:“嫂嫂怎麼演完就走了?”
“她這人心眼死,做什麼都認真,大概太累太激動了。”
“哦,想不到贛南還真是人才濟濟呢,女子中多才多藝者不少嘛。”
“怎麼樣?要不要給你介紹一個?”兄長不無認真地說。
“條件?嘿嘿,記得從前有個王子,要找個王妃,提出了一百個條件;過了十年,沒有一個符合他條件的,他就減為五十個條件;又過了十年,還是找不到符合條件的,他就減為十個條件,可還找不到!最後他說,我現在隻有1個條件——隻要是一個女人就行!”兄弟倆捧腹大笑。
蔣緯國想想又說:“若是遇上王寶釧這有情有義的女子,被拋中了彩球,當然無條件羅。隻是時隔千百年,上哪去尋這號傳統美的典範呢?”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蔣經國不吭聲了,他的心情真是複雜微妙難言!他在妻子與情人間插科打渾捉迷藏?他萌生出一種奇怪的念頭,妻子與情人搞錯了節目:妻子分明擁有“拋彩球”的機遇,而情人呢卻像蘇三般命運多舛……他拂去這不快不祥的念頭,專心專意地回味咀嚼他的慧雲的千般風情,嘴角掛上了滿意的笑紋……
“蔣專員,請你等一等。”
老大哥黃中美以罕見的嚴肅口吻在花圃前堵住了他。
去年秋天,專署、司令部和縣政府三個機關就由破舊的米汁巷1號搬進了這所修茸一新占地頗寬的大院。有意思的是蔣經國的辦公室小會議室設在曲徑通幽的小西院。
“哦,有要緊事?”他邊問邊返回西院的辦公室。布置同米汁巷的東院辦公室,辦公桌上放著一慈祥老婦的瓷板像,寫著“我母之像,經國泣書”,玻璃板上又壓著自寫的“爭氣”二字。
黃中美一屁股坐進木沙發中,茶幾上放著一骷髏,沙發旁陳列一大炸彈。整個氛圍是念念不忘國難家仇。
“哎,什麼事呀?”
黃中美仍不言語,從公文包中取出一紙密密麻麻的電文交給了他。
他接過電文,起初還輕念出聲,漸漸地濃眉擰成了結,咬肌也擰得緊緊的,最後一拳砸在茶幾上,震得骷髏呲牙裂嘴般一跳:“無聊!無聊!小題大作。”
“我看嘛,是借題發揮。”黃中美嚴肅又平靜地說道。
小題大作?借題發揮?
題目是南康籍軍官溫忠韶做的。其時糧食征購征實,各鄉都抓得很緊。南康石塘鄉的鄉長更蠻橫,欠了公糧的就被捆綁被禁閉,溫忠韶正出差路過老家探看,家裏也欠了公糧,溫忠韶哪看得這幫鄉丁的氣焰?一怒之下拔出手槍,不料石塘鄉鄉長也是個軟硬不吃的強牯,仗著人多勢眾,就把溫軍官五花大綁關進了土牢。溫軍官倒也不怕,冷笑著說:“嘿嘿,關我容易,放我怕就難羅。”果然,溫家急電泰和吉安等地的同鄉親友求援,於是一紙電文便飛到贛州。
電文要挾並傲慢。解決方法不是將石塘鄉鄉長交給他們嚴懲,就是蔣經國親自去南康嗚爆竹賠禮道歉。除此別無選擇。否則,你蔣經國不要爸爸,我們也不要校長,把前方的部隊拉回來幹一場!
咄咄逼人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看那發電人名單:鄧禮伯賴偉英等等一大串。
事情就很棘手。這串人名可不能小覷,都在軍中居要職,都有盤根錯節的勢力,如若與地方宗派糾結到一處,劉已達的受辱他是親眼所見!況且,石塘鄉的做法也確有偏頗,小題能大作,借題也能發揮。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黃中美不陰不陽又說了一句。
血湧上了蔣經國的飽滿的臉頰:“我知道無非是抓了賴偉英的太太跪公園吧。可她敢賭我就敢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決不能讓三禁半途而廢。一是一,二是二。葫蘆是葫蘆,瓢是飄。如果害怕牽一發動全身,我們便什麼事也不用幹了!”
“丁是丁,卯是卯,說得簡單,可世上事哪樣不盤根錯節?不牽一發而動全身?況且他們師出有名,國難當頭,軍隊與地方攪起軒然大波,豈不擔動搖軍心之惡名?你可別掉以輕心,小不忍則亂大謀嗬。”黃中美這才以老大哥的口吻誠懇勸說。
蔣經國就頹然坐下,手支了額頭,萬般無奈歎了口氣!這“盤根錯節”會纏死大活人哩。
“專員,賴偉英的恩恩怨怨暫放一邊。”黃中美敲敲茶幾上的電報,“你看看領頭的吧,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嗬。”
蔣經國心中一驚,抬眼黃中美:“我與此人素昧平生,點頭之交都沒有。”
“黃埔一期的老牌子,複興社江西頭子,第五預備師師長,軍管區司令部國民軍事教育處處長,你可不要小覷此人啊。”黃中美又換了不陰不陽的腔調,“嘿嘿,中國有句老古話,殺父奪妻之仇,是最傷心的,不可不報。”
蔣經國惱了:“你——胡說些什麼呀?”
“好,我不說。請你仔細看看這份調查材料。”
蔣經國疑惑地接過一疊裝訂好的材料紙,翻開“封麵”,第一頁卻沒有被調查者的姓名。
“1913年春南昌佑營街一書香之家生下了第三個女兒。……此女求學於美國教會創辦的寶苓女中,生性活潑,天資聰慧,尤以國文、音樂獨領風騷,善唱京劇,愛打籃球,有‘布穀鳥’之稱。但思想激進,北伐期間,上街宣傳慰勞榮軍很是活躍。畢業後仍與激進分子有過交往,曾往獄中探望過……”
他捏著材料紙的手顫抖了。他憤怒他恐懼,他當然知道被調查者是誰!他感到自尊心受到傷害!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麵,這個克格勃竟瞞著他對他衷情的女人作秘密調查!他兩眼射出寒光,材料紙往茶幾上一撂:“誰叫你這麼幹的?!”
“為了你。”黃中美迎著他的寒光,毫不恐慌,坦然答道。
“胡扯!”他氣惱,奇怪的是憤怒竟消退下來。平心而論,黃中美是赤誠忠於他的,而且這位訓練有素的克格勃高手,對“她”的調查會是客觀的翔實的細致入微的,唉,將“她”的過去“抖出”這使他太難堪!無論如何他得護衛她:“她不是日偽間諜,不是共產黨,不是走私犯,你對她刨根究底,就是侵犯人權,就是,哼,卑鄙。”
語言硬語氣卻不硬。
“卑鄙?”黃中美淡淡一笑:“對你隱瞞了一切的女人怕稱不上高潔吧?蒙在鼓中者被人欺騙被人利用,不知人權受到侵犯否?”
“你說誰?!”他勃然大怒,臉色憋漲成紫醬色。這個克各勃在嘲笑他是個被人愚弄的大傻瓜!
黃中美故意裝傻:“說誰?或許你確實不知被查者是誰,或許你已猜測到是誰,這並不重要。第一頁材料無損她的‘高潔’形象,重要的是你必須了解她的全部過去,請你把材料看完,那時你自有定奪,什麼話也是多餘的了。當然,你不用緊張,與政治沒啥大關係,是……名聲。可這對女人來說至關重要(口伐)。”
蔣經國不由得騰升起反感,他討厭別人在他麵前喋喋不休指手劃腳!他得給予反擊:“你太自信太武斷了。我告訴你——她早告訴了我她的一切、點點滴滴。”
黃中美笑了:“這不可能。她沒有這個勇氣,更沒有這個膽量。似乎也沒有這個必要,她將自己包裹,不,包裝得很好,美麗的淩霄花攀纏上大樹,也可淩霄嘛。”
蔣經國直視著他:“她結過婚,上有婆母,下有一雙兒子,可丈夫死了,對嗎?”
黃中美的喉節上下骨碌,艱難地吞了口唾沫:“可你……你知道她丈夫怎麼死的嗎?”
“是自殺。因為不能容忍卻又無奈妻子的自立。”
“你錯了!是因為郭禮伯的插足!她是郭禮伯的小妾!郭禮伯這回領頭發難,就是為了報私仇(口伐)。”
“紙怎能包得住火呢?如果她真是大師長的小妾,大師長又何苦轉彎抹角、羞羞答答找借口發難呢?”
黃中美一時語塞。
“你這位一向嚴謹縝密的特工,為什麼要模糊實質刻意製造時間差呢?不錯,她還是位天真的女學生時,在慰勞軍人的活動中認識了比她大十幾歲的軍官郭禮伯,北伐戰爭的巨大影響,哪個女孩子不崇敬仰視黃埔軍校生呢?以後的寥寥交往亦不過如此,平心而論,郭禮伯也是要麵子的人,不至於下作到急不可待地插足。她新寡後,郭禮伯起了心,要強納她為小妾,她不甘沉淪,抗爭不過,隻有逃避。她是個自立自強的女子,可終究是弱女子。一個女子為了逃避強權的糾纏也成了罪過?強權者潑在弱女子身上的髒水在你眼中也成了女子本身無法洗刷的汙點?這太不公平了!”
原作好了充分準備的黃中美反倒猝不及防!始料未及!他原以為苦心搜集的材料能在這個切口上震驚專員迷途知返,現在倒好,他成了專員情理交融滔滔恢宏演說的聽者!看來墜入情河的男女硬是執迷不悟嗬。好一會他才囁嚅著:“這種男女間的事體總是理不清壞名聲……”
“請你不要再往她身上潑髒水了,老大哥,潑髒了她,也就是潑髒了我。”
黃中美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失敗了,垂頭喪氣立起,卻終是忠誠:“這電文,你如何處理呢?”
“容我仔細考慮再定。”
“你還沒睡?”蔣經國躡手躡腳進到臥室,卻見黑暗中一對貓眼綠綠藍藍的幽光直盯著他,他嚇了一跳,哦,是芬娜。於是不無歉意地問了一句。
他行蹤不定。桂林重慶、縣城山鄉輾轉不息,即便在贛州城,他也習慣白天察訪,晚上在專署辦公室處理機要批閱文件,妻子已習慣夜間的等待。太晚了,她會打個電話去公署催問,怕他熬壞了身體;她這裏做好了從婆母那學來的寧波湯圓或煨好土芋艿,邊編織毛衣邊等著經國回來吃夜宵。有時等著等著太乏了,她和衣歪在沙發上,經國回來會悄悄地將她抱上床,她醒了卻仍假裝睡著,讓經國輕輕地給她脫鞋蓋被,讓幸福的溫情蕩漾心頭。可今夜,沒有了溫馨。
蔣經撳亮台燈——芬娜哭過!眼圈紅紅鼻頭紅紅,往常梳理得極有條理的發髻散了,亂蓬蓬搭拉肩頭胸前,一件寬大的白色俄羅斯睡袍套著她,她像裝在麵粉袋中。
“怎麼啦?”他吃驚了。打來到中國後,芬娜想念過她的祖國她的家鄉,也曾從夢中哭醒,喊著她的烏拉山,可眼光從來不曾這樣——憂怨中夾雜著幾分凶狠!他這才想起:有些日子了,她似乎神不守舍,想問什麼卻欲言又止,今夜也未給他掛電話,難道……
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會說上一、兩個笑話,惹得她忍俊不禁,然後一起品嚐土芋艿,回顧當年的主菜洋芋艿,滿天的烏雲也就散了。
可此刻,他不能也不願。與黃中美的一席談,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另一個女子身上:他懶懶地脫去外衣、鞋子一踢,往床上倒下,雙手枕頭,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她沒想到他會這樣漠然視之,委屈得又啜泣起來。
他煩惱極了,一躍而起:“什麼事?你直說得了。”
他竟然不同青紅皂白,反倒叱責她,她隻是抽抽答答地哭得更響。
躺下、躍起、躍起、躺下……他重複著同一句話,硬梆梆的,沒有一絲溫情。最後他頹然躺下,拉過枕頭壓住了額頭眼睛。
她於是忍住了哭泣,她得問個明白:“你……你那塊蘇聯表呢?”
他不吭聲,也不動彈。
“哦,你和她……她……究竟怎麼回事?你把表……給了她?哦。”
他無動於衷。
“你……愛她?哦,你愛她!”
她搖撼他,他巋然不動。
她無法忍受!她瘋了般掀掉那該死的枕頭,他的眼睛竟是大大地睜著——目光是這樣地鎮靜和冷峻。
他緩緩地坐起、立起,他與她僵僵地對峙著,她應該撲到他寬厚的肩頭上,可是她不能!他的目光沒有退讓沒有求饒甚至沒有一絲和解的意願!
良久,他開口了:“你——你也想對她雪上加霜?!”
天!他坦然地完全維護著“她”!
芬娜跌坐在地上:“我真傻,我早應該知道,你愛她!我卻在虛假中生活,哦,我不想再這樣過下去了,不想,也不能夠……”心碎的她不知不覺中改用母語傾訴。
“那你——想怎麼辦?”他已經扭轉身子,麵向牆壁發問,聲調幹巴巴的,與其說問妻子,不如說問自己。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無法忍受沒有真誠沒有愛的生活……你不愛我了……你心裏沒有我了……你愛的是她……我真傻、真傻……”
他心煩意亂。外患內憂,驟然爆發於一夜,緊逼著他作出抉擇。
悲痛欲絕的芬娜卻絕望地喊了起來:“我真傻!你那時是多麼愛我!啊,你把過去的一切都忘了!全忘了!你忘了烏拉山,忘了白樺林……”
……他跺著腳在白樺林中等待。
唉,愛情來得晚了點,他已經二十五歲!
雖姍姍來遲,但畢竟來了。
今天,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
她已來到他的身邊,她羞澀又熱烈地看著他,他什麼也來不及做來不及說時,她已撲進她的胸懷:“我愛你——尼古拉!”
他熱烈地擁抱她、親吻她。在他在她,都是顫栗魂靈的第一次——真正的初戀。
他們很快就結婚了,很快有了第一個寶貝——兒子愛倫。然而很快他得到突如其來的回國通知!
他不能割舍芬娜和孩子。回國前他曾惴惴不安地問駐蘇大使:“我已結婚,娶的是蘇聯姑娘,我父親不會介意吧?”得到肯定的許諾,他才放下心。
他珍惜這初戀。他的急切的初戀包含著太深刻太沉重的內涵:融彙著他對祖國對故鄉對母親的相思,糅和著相濡以沫的患難之交的真誠,躁動著積蓄太久的青春的思渴和人的本能的衝動。
或許,正因為這初戀內涵太厚重,反而衝淡甚至混淆了愛的本身。他愛她嗎?他愛過嗎?這就是愛情?這,在當時無關緊要,甚至毫無意義。
然而,贛江之濱另一個“她”走進他的生命後,在比較鑒別中,那過去潛藏的遺憾越來越清晰了……
他慢慢地回轉身,看著哭得癱軟的妻子,他的心軟了,他有負於妻!
她卻沒有讀懂他的目光,她突然用俄語絕望地喊叫起來:
“結束!結束這一切!我要回國!明天就回!帶著愛倫愛麗——回國!”
五雷轟頂!她在進攻他!威脅他!這在他是決不能容忍的,他得發泄他滿心的憤恨!他目光散亂無目的地到處搜尋——小圓桌上放著一尊石膏像:長翅膀的瞎眼男孩丘比特拿著弓箭茫然地對著他。他衝了過去,用力掀翻圓桌,石膏像摔得粉碎,巨大清脆的撞擊聲震撼靜悄悄的花園塘,還有一聲狂怒的咆哮:“滾—”
這在花園塘的蔣宅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都嚇醒了,可誰也不敢去探問。姚夫人隻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蔣方良驚呆了,眼淚汪汪地看著他,她很難相信這頭狂怒的雄獅就是以往的好丈夫好爸爸!贛南人民心中的“蔣青天”!
晨曦中,蔣方良帶著愛倫愛麗離開了花園塘。
蔣經國沒有挽留也沒有送別。
都覺得忍無可忍,超過了極限。
不過,蔣方良沒有回蘇聯,而是去了貢水東北麵的虎崗。蔣經國將長崗更名為虎崗,並在那裏籌建新中國兒童新村。蔣方良亦是負責人之一,她的離家並未在贛州城攪起軒然大波,都以為她一心為了工作。
送他們去虎崗的車子倒是蔣經國派的,妻子和兒女畢竟還在他的心中占據著。
蔣太子來南康賠情羅!
蔣專員到南塘鄉認錯羅!
鞭炮齊鳴、人山人海。庇爾克轎車幾乎被人群簇擁著駛進坪上,捱近祠堂大門口方穩穩刹住,蔣專員陪著披紅掛彩的軍官溫忠韶出了轎車。溫軍官鑽出車門便急不可待向密匝匝看熱鬧的老(亻表)抱拳致意,風光得像凱旋而歸的英雄。
蔣經國卻邁上台階,轉身向老(亻表)們笑容可鞠地點頭致意,刹那間像風掠過水麵,老(亻表)們嘰喳一片:“蔣專員就是青天老爺嗬!”“是吔,知錯認錯的大官有幾個嘛?”“算不得嘛咯錯,催交公糧也是為公啊。”“替鄉長受過啊。”
蔣經國變為主角,先贏一籌。
台階上還立著幾位態度傲然的軍官,他們是趕來聲援溫軍官的本籍軍官代表,見此場麵便有幾分不是滋味;蔣經國卻分外熱情,與他們一一握手問好,爾後步入祠堂。裏邊已擺好幾桌豐盛的酒宴,縣裏鄉裏德高望重的老人,縣政府的代表也都到齊,縣長因勞累吐血不止在贛州住院,本掙紮著要來,蔣經國不讓:“天塌不下來的,相信你這模範縣的群眾基礎嘛。”果然,“開幕式”蠻精彩。
當然,蔣經國認出了軍官代表中的一位,正是去年暮春在通天岩旁的涼亭中遇見者。那軍官背著一架相機,卻沒有搶拍鏡頭,隻是怔怔地張大嘴——蔣經國的隨員中有位女的,正是章亞若小姐!
這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蔣經國針鋒相對郭師長的發難,迎頭痛擊之?軍官發了一會愣,隻得陰惻惻入席,拍照片的興致全然沒有了。就怕拍回去交給郭師長,他會恨得將嘴裏的金牙都咬碎吧。
蔣經國已端起了酒碗,竟有一篇洋洋灑灑情理交融的祝酒辭:
“父老鄉親們!各位軍官代表們!我們政府的工作人員,從上至下,包括我這個專員在內,都是民眾的公仆,是替你們辦事的。公仆中有人態度野蠻,這是錯的,不論是對軍官還是對老百姓,都不能這樣。我身為專員,教育不好,責任由我負,我理應來這裏向大家認錯賠情。這第一碗酒,為溫軍官壓驚,你受了委屈,我向你誠懇道歉。”
一飲而盡,掌聲雷動。溫軍官就有些頭重腳輕,攪不清是掙足了麵子還是麵皮全給扒拉掉了。
“……這第二碗酒,為軍民的團結,幹!”
軍官們端起酒碗幹時,眼中便有了些許歉意,平心而論,對出征軍人家屬——老人可送百壽堂、子女可免費受教育、疾病可免費就診……稱得上“無微不至”關懷了。
“……這第三碗酒,獻給積極完成征購任務的父老鄉親!你們是贛南新經濟建設的保證!”
大家都興高采烈地碰杯。溫軍官們就有“吃了悶棍”之感,掙回來的麵子又失掉了,人家都努力完成征購任務,你攪乎什麼呢?
蔣經國就是蔣經國,不隻是以屈求伸,而是以退為進,後發製人強於先發製人。
軍官們原本咄咄逼人的示威,眼下變成了服服貼貼的受教育。
最如坐針氈的是這背相機的軍官,硬著頭皮照了兩張,砰砰作響的“閃光”像頑劣孩童偷放爆竹。酒桌上不偏不倚他又與章小姐麵對麵!偷眼看她黑發剪得短短的,一件大翻領的灰布軍衣用寬皮帶束緊腰身,分外挺拔婀娜又英姿颯爽;言談舉止落落大方,有時與他眼光相碰,不卑不亢冰清玉潔般點點頭,他倒像做賊般鬼鬼祟崇。他想:難道她忘了那次“見麵”的情景?想不了了之?你還未答複師座呢?
她沒有忘。又怎能忘?
她毅然決然陪同蔣經國來南康賠禮,為公也為私,是對那次未了的“見麵”公開的了結。
她清晰地記得那天下午,古城南昌下了第一場罕見的大雪。她已經脫去黑色的孝服,換了一身織錦緞的棉旗袍,外罩一件紅呢短大衣。唐英剛去世已經兩年多,全麵抗戰開始了,她不能再沉陷於無休無止的痛苦和迷惘的自責中,她參加了抗日救亡宣傳團,走上街頭,走進部隊的駐地演講演出。
生命又充滿了憧憬,她又擁有了新的生活。
這時,他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眼前:“小章,還認得出我嗎?”壯實的中等個子,佩有少將領章的全套戎裝、鋥亮的長統套靴,威儀一表,十足的軍人氣派。方正的臉龐已留下戎馬生涯烙刻下的粗礪和滄桑感。一顆亮燦燦的金牙卻又透出俗氣——這便是第五預備師師長郭禮伯。
她羞赧地點點頭,且掩飾不住驚喜:相隔十年,他竟一眼認出了當年獻花的女學生,準確地喊他“小章”。這似乎有點羅曼諦克。
他們便有了交往。
她敬他,他喜歡她,一開始便明白無誤。
她是個年輕的寡婦,他獨居南昌,一開始也都交代清楚。
很快,他切入交往的實質,直話直說速戰速決:“我是軍人,沒時間也沒精力拐彎抹角纏纏綿綿。今日活得新鮮,明日上戰場說不準眨眼就為國捐軀。這樣吧,恰好姐姐從南康來了,我用車接你來家裏見見麵,我們也就算定了吧。”
她不能這麼草率倉促,經曆了一次情感婚姻的大悲劇,她得小心謹慎。可她拗不過他,他說,我也是新派,不會有任何老套儀式的,不過打打牌吃頓飯,也不過是定個朋友關係嘛。她就依了他。隻是斷然拒絕他用車接她,既然不過是交朋友,何必張揚呢?
他倒老實巴腳在大門口翹首相望:“小章,你真是雪裏紅梅,嘿嘿,分外嬌嗬。”
她沒想到氣派的廳堂中已開了四桌麻將!都是軍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禮貌又貪婪地盯著她,像鑒賞一件珍玩,她惶悚不已!他便打著哈哈:“隨便隨便,都是贛南老鄉。”倒也不難為她,一徑帶她進了內室。
室裏也有麻將桌,三個女人正候著她。
兩位相對而坐的女子一看就是姐妹倆,俊俏伶俐,雙雙儀態萬千地立了起來。
“這是鎮江兩姊妹,二小姐,三小姐。二小姐可是京劇青衣泰鬥嗬,不過現在得叫熊太太。”
原來是熊主席侄兒建輝的二夫人,外麵早有傳聞。但兩姊妹卻也端莊嫻淑,都拿出新派外交姿態,與亞若柔柔握手。
坐在麻將桌上座的是位半老婦人。古板老式的發髻和服飾,但金鐲子金戒指金耳環不含糊,全然土財主婆的作派。婦人麵頰瘦削僵硬,眼皮垂著,並不看亞若一眼。
“這是你姐姐。”他詭譎地笑著說。半老婦人依舊板著麵孔僵而不動。
她頓生疑惑,可又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姐姐。”半老婦人這才挑起耷拉的眼皮,很不情願地看了她一眼,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似乎極不滿意這麼簡單就行了見麵禮!不下跪不磕頭,就定了?老祖宗的規矩不要了?
“來來來,三缺一,打牌打牌。”二小姐笑吟吟地拉她,機靈的小丫頭已伺候她脫去短大衣掛上了衣帽鉤。
“二小姐,這邊就拜托你啦。”郭禮伯又打幾聲哈哈,便去到男人們的天地。
陡地,半老婦人目光銳利如鷹隼,挑剔又挑釁地將亞若頭頭臉臉細細審視,鼻孔裏斷斷續續發出輕重長短不同的“哼”,似乎對每一部位評判打分。亞若莫名其妙中又生出恐懼,手心竟沁出了冷汗。“我和了。”半老婦居然一心兩用,旗開得勝。
“嫂夫人,小弟這廂有禮了。”形銷骨立的熊建輝打著酒嗝進來,對著半老婦油腔滑調施禮。三小姐啐他:“姐夫又在哪逍遙?醉酗酗這麼晚才來,看二姐等下怎麼處罰你。”“嗬,老三,你這張小嘴可夠厲害的。可厲害也強不過命,嫂夫人是穩篤篤的老大,老二近在眼前,你呀,命中注定當你的老三吧。”
三小姐嬌嗔立起要撕擄他,二小姐忙將建輝推搡出去,回轉身對半老婦與章亞若抱歉地笑笑:“郭太太,章小姐,別見怪嗬,他黃湯灌多了,盡混說。”
亞若已臉色煞白,似遭了雷擊一般。
郭太太?老二?老三?
她好糊塗啊!原來他擺的是“鴻門案”!他耍了她,騙了她。“姐姐”原來是他的原配發妻,“見麵”原來充塞著陰謀,造成氣氛,弄假成真,生米煮成熟飯,既成事實便將錯就錯?!
她好悔。經曆了第一次婚戀的斷腸痛楚,她竟這麼快就又懵懂冒險地陷入第二次陰謀婚戀?她的獨立的尋覓追求,竟找到的是做人小妾的結局?她還這麼一身紅豔豔的新娘般的打扮!
她該怎麼辦?憤然離去。可是他若蠻橫起來怎麼辦?她明擺著是“送上門來的貨”嘛,這麼多的“見證人”,她就是渾身是嘴,怕也說不清。
她捂著心口,冷汗已沁出額角。
“章小姐,你不舒服?”二小姐關切地問道。
“嗯,我……我肚子疼,想上……”急中生智,她求助地看著小丫頭。
小丫頭果然靈敏:“小姐,我領你去。”
她聽見半老婦極其響亮地罵出了聲:“哼,懶人屎尿多!”
後院有廁所,廁所旁有小門,門上有粗大的門杠,很好,沒有鎖。
世界已成白皚皚一片,逼走了黃昏,眩目的白色激活了她: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她請小丫頭幫她去取大衣,她太冷。支走了小丫頭,她使出吃奶的氣力,搬動了門杠,拔開插銷,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想就此不了了之,他卻窮追不放。
當然,他也顧及聲譽臉麵,隻是用電話戰圍殲她,無數個找她她又不接的電話叫同事們對她側目而視,終於她無力地拿起了話筒。
“小章,說正經的,別太計較名分吧,她有名無實,你有什麼條件盡管直說——”
“沒什麼好說的,我們之間一切早了結了。”
“等等。了結?你說了結就了結?這可不合我的脾氣。告訴你,我從不打不了了之的仗,勝就是勝,敗就是敗,我決不會放過你!”
“哢嚓”,倒是他先掛斷了電話,她愣愣地握著話筒,纖顫不已,兩行屈辱又不甘屈辱的淚水潸然而下。
她離開了法院。可是無論她到哪裏,他的恐嚇和要挾都追隨著她。後來戰事緊了,對她的緊箍咒似鬆了,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一封信,一個似曾相識或全然陌生的人的出現,又將她拽回他的陰影籠罩中!
或許,他對她不全是惡的渲泄和權的炫耀,也有幾分執拗的真情。算施寵幸與暴虐於其身吧。而她卻越來越無法容忍他的準軍閥作風,他不過把她當成一件他喜歡的玩物,沒有想到她是一個渴求尊重與真誠的人。但她畢竟是弱者,對他消極的躲避和積極的逃避中,陡增了她對他的憎惡和叛逆。
於是,她端起酒杯,對背相機者說:“來,為我們的三次見麵,為全心全意抗日救亡,幹杯!”
她的豪放態驚得同桌人連呼:海量海量!巾幗英雄!
軍官連招架之功都沒有了,他喝了一碗酸澀苦辣混合酒。他現在焦慮的是回去後如何向師座稟報?怪隻怪自己多嘴多舌,將章小姐與太子雨中遊通天岩一事急急告知了郭師長,那武夫雖已娶鎮江三小姐為妾,可又怎能忘懷章家三小姐?於是恨與愛同,與日俱增。這回算是給情敵一點顏色看看,可誰知會是這種結果呢?好在少將沒親自來,要不,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情場失敗者。
酒宴後,蔣經國一行即趕回贛州,坪上又是人山人海,鞭炮齊鳴,蔣經國從車窗伸出頭與手臂,與老(亻表)們依依惜別,成了這場“雷聲大雨點小”的鬧劇中的第一正麵主角,溫軍官們被冷落一旁,真有點“瘟”了。
其實,蔣經國的心裏也窩著一團火,那石塘鄉鄉長硬是挨了他一記耳摑子,半邊臉立馬血紫腫脹。不過鄉長仍打心底裏感恩戴德,專員是替他受過嗬。
火氣終究讓美酒給澆熄,反敗為勝的得意叫醉醺醺的蔣經國更有騰雲駕霧之感,於是斜乜著身旁的章亞若:“嘿,跟我回花園塘,有機密大事相商。”亞若以為他多喝了幾碗說醉話,但她知曉蔣方良為籌建兒童新村已搬到虎崗去住,雖然自己也不勝酒力,但該盡點義務照顧他,沏杯釅茶給他醒醒酒什麼的,就半推半就下了車跟他進了宅院。
花園塘分外寂靜。屋角蔣經國親手栽的白玉蘭和柚樹倒長得枝葉繁茂,穿過走廊套間,頗有些迂迥曲折。進到迷宮般的臥室,門一開章亞若驚呆了!
“戰爭”的“創傷”曆曆在目。圓桌翻倒,石膏像破碎,室內一片狼籍。蔣氏夫婦的習慣,臥室是由女主人親自收拾的。
她負疚、她羞慚,沉甸甸的自責壓迫著她。她早應該感覺到蔣方良“出走”的真正的原因啊。是她,破壞了這個原本完整也完美的家庭!她歎了口氣,給他沏了杯釅茶,便默默地拾掇起滿室的零亂。
蔣經國斜靠在沙發上,也默默地看著她,漸漸地一切又變得整潔、熨貼又和諧。
“你喝好茶,洗個澡,早點休息,我走啦。”她輕聲叮嚀他。
他看她不是故作正經,一把拉住她:“你這是為什麼?我還沒開口說大事呢。”
她搖搖頭:“我想,這時候在這裏還是什麼都不說的好。”
“這又為什麼?你應該正視現狀呀。她大概已經知道,跟我鬧翻了。既然已到了這種田地,又何必給她虛假的解釋呢?反正你們兩人中,必須走開一個——”
“不!哦,我不是說‘不’,我是說一切來得太突然,我還沒認真考慮過。哦,不,我怎能不考慮呢?我隻是不知道怎麼辦……”她語無倫次、矛盾重重。
“唉,現在不是和你商量怎麼辦嗎?長痛不如短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話應該“賜”給她,而不是蔣方良嗬!她不寒而栗,顫栗中兩行淚水潸然而下。
“你怎麼啦?”他用指頭輕輕拭去她的淚水,“你雖然從不明說,可我知道你心裏仍然苦,你很在意我們這種……暖昧,唉,不能見人的關係,不是嗎?眼下,結束暖昧公開於眾的機遇來了,為什麼不果斷迅速地把握住呢?”
她怔怔地看著他——知我者慧雲也。猛地她撲進他的懷中放聲慟哭。是的,她自視是自尊自珍自強的女子。為了這,唐英剛以死來懲罰了她,郭禮伯以“窮追不放”壓迫著她,而今,為了愛,她已置一切於不顧,可能結束“情婦”的地位,何嚐不是她夢寐以求的呢?可是,蔣方良怎麼辦?還有一對可愛的小兒女啊。
“我隻是不能……不能……這對她……遠離祖國家鄉的她……太殘忍……太不公平了……”她哽咽著真誠地說,她應該知道這在動搖她所愛的人的決心!她忘了:愛是自私的。
“是的,……我承認,芬娜……她是一個善良的完美的好女人……唉,她全心全意隻愛著我,為了我她什麼都能舍棄……隻是我們之間太平淡和太匆忙……或許是種族和傳統的差異,文化和語言的隔閡吧……你不知道,我們相識後很快就結了婚……唉,我那時對回祖國幾乎絕望了。結婚是需要是人生的義務,是對現實的進取可也是逃避啊,你理解嗎?”
她止住了哭泣,隻是用雙手緊緊地抱住他寬厚的身軀,她不能沒有他!她害怕失去他!
“你不同!在仆仆風塵的人生中,在曆盡痛苦滄桑後,你卻使我如醉如癡地戀愛上了,三十歲了,我相信我的感覺!我的抉擇!我決不放棄你!沒有什麼能分離我們,除了死!”
她驚駭地抬起頭,謊不迭捂住他的嘴,那“死”字帶著絲絲熱氣包裹在她纖顫的手掌中。為什麼要說“死”?可是,除了死,難道她會放棄他嗎?
誰能相信,他們經過整整一年的柏拉圖式的戀愛才悄悄結合?彼此克製著欲念,是為了對去世的毛夫人的尊重,也是相互的尊重,都忌諱草草的苟合吧。這樣,反而有一種情感升華的高潔感和神聖感,更不乏神秘感。
“她怎麼辦?她呢?”她喃喃道。
“這你放心,我一生都會把她當我的親人。可眼前還有一個機遇——我怕是要遠走高飛了,你不願一塊飛走嗎?去開拓嶄新的生活,願意嗎?”
遠走高飛?她憧憬,卻又迷茫。
她發狂般地擁抱他、親吻他。
“雲,你給我生個兒子,兒子……”
兩個女子在虎崗不期而遇。
虎崗正在大興土木。中華兒童新村是蔣經國實踐“人人有書讀”的完備的教育機構,也是寄希望於兒童、培養新幹部的搖籃。
章亞若穿著軍裝,從公署騎自行車到此地,熱了,臉頰紅撲撲的,額上沁出了細汗珠,便將槍駁領的軍衣脫了,搭在車龍頭上;一件小方領的漂白府綢襯衫寬寬大大,紮進碩大的軍褲中,一根棕色的寬皮帶將她襯托托分外挺拔又瀟灑。她是來找公署周秘書的,原本可請勤務兵跑一趟,可她忽地心血來潮,想去虎崗看看:蔣經國就要從西北歸來,經受了一個多月非常分離的俄國女子會怎樣抉擇呢?
遠遠見那幢兩層兩房前的坪上停著庇爾克轎車!是蔣經國來了信接妻兒回花園塘?她的心中止不住翻起醋意和浮躁,可很快她自責並羞愧了;莫非她真的要親手毀掉那原本完整的家?可是……她下意識地按著小腹,竟慌不擇路斜插進樓房的後麵,那裏還有一片未挖掘掉的灌木雜樹林子,她是有意躲避蔣方良。
初秋的林子,因為成熟,竟透出輝煌燦爛,那一顆顆長著刺兒的密罐子黃裏透紅、誘人極了。她淘氣了,也饞得厲害,車支放一旁,摘一顆吃一顆,又慌慌地摘下一顆,酸酸甜甜還帶點苦澀,她拚命地吃。似乎有不重不輕的腳步聲,她無暇顧及,好一會什麼聲音都沒有,隻有她有滋有味的咀嚼聲,可她突然回過頭,第六感覺的作用——蔣方良靜靜地立在不遠的一株苦楝樹下!她呆若木雞。
蔣方良卻很寧靜。這個女子貪吃蜜罐子的饞相吸引了她。雖然她遠遠地認出了此女子就是那位秘書小姐,可她還是一步步捱近“情敵”,她並不想挑戰,隻是覺得這一切很有趣。後來,她立在樹下,寧靜地凝視秘書小姐,心中竟連死水微瀾都沒有,微波不興。
這短暫的一個餘月,蔣方良卻經曆了人生中一次理性的感情過度。鬧了、吵了、分開了、獨處了,那一腔俄羅斯的熱血冷了下來,情感有了創傷,自尊受到傷害,可是與丈夫徹底決裂的決心卻日趨動搖,甚至迅猛地崩潰!她不能沒有他!一雙兒女也不能沒有他!她責怪自己那晚的衝動和蠻橫,捕風捉影就能大動幹戈嗎?即便一切是真的……唉,她也不能沒有他!他是她的初戀她的愛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姚姨幾番過來勸導:人奈命何呀。於是,她自覺不自覺地接受了中國傳統的宿命觀,認命吧。這樣想來,一切釋然了,人也變得寬容了。就在今天,她接到了丈夫簡短的來信,告知他回贛日期,她淚流滿麵,捧住信吻了又吻:尼古拉……我的尼古拉……她得立即回花園塘,可庇爾克轎車偏偏出了點毛病,司機修理時,她鬼使神差來到了雜樹林子。
“好吃嗎?”碧籃眼女子慢聲慢氣問道,充滿了好奇。
黑眼睛點點頭,將手中的密罐子上的黃鬆鬆的刺倒退掉,遞給走近她的碧藍眼:“這叫金櫻子,土名叫蜜罐子,蠻好吃的。”她們竟分外友好地對話了。
“是嗎?”碧藍眼接過蜜罐子,饒有興趣地放進嘴中,一咀嚼,酸澀叫她擠眉弄眼,於是吐之不迭:“酸!酸!”
章亞若忍俊不禁,又把一顆密罐子擲進嘴裏,嚼得津津有味。蔣方良羨慕地看著這個貪吃的可愛女子。秋的林子和這個女子都透著一種成熟的美,黑眼睛的饞相分明流瀉出羞澀的驕傲和秘密的喜悅!驀地,蔣方良想起了自己懷女兒時,正值梅雨季節,她一籃一籃貪吃溪門的酸楊梅,也是這般饞!這般難以扼製!那末……那末……眼前的秘書小姐?!
這一瞬間,章亞若也準確地判斷出:她有了。盡管反應與大衍細衍截然不同,但她確信她已懷上了蔣經國的骨肉!狂喜和恐懼同時攫住了她,她茫然無措地呆望著碧藍眼。而碧藍眼女子原本叫大紅繡金中國旗袍襯托得蠻喜氣的臉這一瞬間黯灰了。
兩個女子便僵僵地立著。友好、和諧消逝得無影無蹤,醋意和敵意彌漫初秋的雜樹林,可卻沒有戰爭沒有交鋒,她們不約而同思想起遙遠的他……
“雲,你給我生個兒子、兒子……”他喃喃道,有暖風吹過,齋婆柚樹樹影搖曳,她作著未來的夢,與他一起遠走高飛,她生下了他們的兒子,或許是女兒,他欣喜若狂……
“我當爸爸啦!我……我當爸爸啦。”她癱軟而幸福地躺著,分明看清了這個剛強堅韌的中國男子的眼中噙著淚水。可是天寒地凍,兒子凍得哭不出聲,他將兒子貼在自己的胸膛上,又笨拙地剪下自己唯一的呢大衣下擺,給兒子當裹被。兒子終於哭出了聲,吱吱地像小耗子叫一般,他的淚珠啪噠落在兒子的小臉上。他遵照中國南方的產婆坐月子的習俗,硬是讓她養了整整一個月。他伺候她,無微不至,且樂融融,人消瘦了眼熬紅了,她很是心疼,他輕輕吻著她與兒:我愛你們。他大大方方毫不羞怯到公共水池旁給兒子洗尿布,這卻是違反中國傳統習俗的,他似乎不隻是愛妻兒,還在補償父親對母親欠下的摯愛和責任。自然她不能理解這更深層次的意義,她隻是陶醉於幸福之中:她找到了世上最好的男人!兒子有個最好的爸爸!
一個憧憬未來。一個追思過去。
倏然間,碧藍眼燃燒起嫉恨的火苗。
黑眼睛也倏地點燃抗爭的火苗。
瞬間,碧藍眼的火苗熄滅了,回歸為微波不興的湖麵。俄羅斯女人的熱情奔放剛烈與中國傳統女人的容忍、宿命觀交融於她的血質與生命,她木然了,卻也坦然了。
黑眼睛的火苗越來越旺,她背負著傳統女性沉重的十字架,卻執拗地堅韌不拔跋涉於叛逆之路!她掙紮著奮進著,然而不安分的躁動亦讓她失重失真。
藍眼女子能為社會所容,黑眼女子終不為社會所齒。藍眼女子卻不知道:黑眼女子比她足足大四歲!曾有過難言的坎坷曲折。
“再見。”蔣方良溫和地道別,並不像敗陣離去。
“再見。”章亞若的聲音顫抖不已,蔣方良一轉身,她就蹲到地上,哇哇地吐了一大灘,伴著汩汩而灑的淚水。
秋霧迷蒙、夜雨淅瀝。
蔣經國獨坐重慶雲秀別墅小客廳中,呷著清茶,悠然等候父親來訓話”。
他胸有成竹。一個多月的隨西北宣慰隊的北疆之旅,兒子已深感老子的用心良苦;對前往新疆拔盛世才的老根、收拾殘局,他信心百倍、且有初步規劃。一周前,他從西北風塵仆仆歸到重慶,曾向父親作了一番激情洋溢的彙報。
蔣介石與宋美齡緩緩步入小客廳。蔣經國忙立起迎接,又讓座斟茶一番,唉,他實在不太習慣這種咫尺天涯客氣周到的“宮廷程式”,為什麼不能多點民間平民式的溫暖與隨和呢?
“是這樣,——”蔣介石正襟危坐、拖聲慢調:“你——去新疆任職一事嘛,已經否決了。”
晴天霹靂。他跳了起來:“為什麼?”
蔣介石擺擺手:“這,你就不用問了。”
兒子卻少年氣盛:“父親,從西北歸來,我就立下了誌向:有誌的青年,應當回到我們這古老的故鄉去;有誌的青年,應當到西北去!”
父親露出了罕見的笑容,卻仍擺擺手:“好。好。到西北去是有誌氣,繼續建設新贛南,也是有誌氣嘛。這事,就這麼定了,你安心在贛南好了。”
既如是,蔣經國還有什麼話可說呢?
“談話”這麼快就結束?
蔣介石和宋美齡卻無離去之舉,也沒有讓蔣經國離開之意。那麼,還有什麼可談?
“據說,你——在贛南,與一位姓章的女子,這個嘛,過從甚密,可是真的?”
半晌,從迷蒙的夜霧雨聲中傳出父親的並不威嚴卻生硬的問話。
他這才恍然大悟:這才是父親訓話的內容!那麼父親將怎樣看待他與亞若的事呢?至於是誰將這情報密告老頭子的?軍統?中統?黃中美?他無暇思考。此刻他甚至有點感謝“告密者”,這比他自己說出口要“策略”。
“是的,是真的。”他平靜回答。
他的態度刺激了老子:總應該作點辯解吧,老子不無譏諷地冷冷問道:“到了什麼程度?”
他不無揶揄地回答:“難舍難分吧。”
老子被兒子的肆無忌憚激怒了:“住嘴!你跟我開什麼玩笑?!國事如此危艱,你則如此度時,你——你不慚愧?!”
“父親,這跟國事並不是水火不容的關係嘛。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事——”
“你——強辯!感情?你的身份不容許存在這兩個字。婚姻得服從政治,況且這婚外的沾花惹草之事,更得服從政治,要拋卻,不,要埋葬什麼虛無縹緲的感情!”平素並不善於辭令的蔣介石,此刻對政治,婚姻,感情卻作了番蠻有感情的演說。
這番話卻刺激了了坐一旁,原不打算介入父子談話的宋美齡。她無法忍受“大令”這般赤裸裸的“自白”,難道他與她的婚姻竟是沒有一絲感情的政治聯姻?那她成了什麼?她可是受了西方教育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女性。再說,你要兒子埋葬什麼虛無縹緲的感情,你自個兒沾花惹草的事還少嗎?更何況她蠻同情憋得臉紅脖子粗的蔣經國,雖說這小子總與她疙疙瘩瘩,但這小子心口如一表裏一致,因此她並不討嫌他,她得幫這小子一把:“大令,感情怎是虛無縹緲的呢?怎能說拋卻就拋卻?說埋葬就埋葬呢?有句俗話:刀切蓮藕絲不斷、抽刀斷水水更流嘛,感情是人與動物相區別的重要標誌呀。怎麼樣你也得讓經國把事情說個清楚,我相信這個姓章的女孩子不會是尋常普通的女孩子嘛。”
蔣經國不由得向這位法律認可的“母親”投去真誠感激的一瞥,因為生母的痛苦和不幸,他對這位夫人積怨頗深;回國後並不多的相處中,他也不喜歡糅嬌柔與鐵腕於一軀的“美齡作派”。而眼下,橫亙在他與她之間的堅冰陡地就有了消融之兆!
“好,好。”蔣介石對夫人總是讓步的。於是他轉問兒子很不情願地說:“既然你母親這般為你說話,那你就把這事體,說說清楚吧。”
你母親?這三字如雷灌耳,蔣經國的心田受到重重的一擊,真愧對生母在天之靈!可此刻無暇考慮別的。他背書般地說開了:“她叫章亞若,南昌女子,祖藉浙江。畢業於寶苓女中,有愛國心有思想有進取意識,又兼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她出身書香門第,現在專員公署擔任秘書……”
“好啦好啦。大令,我看別難為經國了,相信你兒子的眼力吧。”宋美齡善解人意地打斷了經國的背誦,蔣經國覺得心頭的堅冰實實在在解凍了。
“好,好。”蔣介石很情願服從夫人的導演,“聽起來,這女孩子才貌雙全呀,寶苓女中,我知道的,很不錯的,我們空軍飛行員中有不少人娶了那所學校的女孩子。”
然而,蔣介石畢競是深深遠慮的,他得防患於未然:“不過,有一條我可得提醒你,適可而止,適可而止。你和方良的婚姻,其他一切且不論,但她是俄國人,生下孝文時,斯大林還送了玩具坦克作禮品,嗯哪,這就是說,這婚姻得到了他的首肯,這就不是一般的民間婚姻。眼前國際國內的形勢,記得你去西北前我曾與你分析過,與俄國的關係,微妙嗬,再說斯大林這個人,很是自大,剛愎自用。你和方良之間可別生出磨擦,當然,對方良我們還是滿意的。哦?”
宋美齡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她對老俄可沒有什麼好印象,雖說方良對她十分賢良聽話,但她認定了方良隻不過就是方良,哪有那麼赫赫然又森森然的政治背景?
蔣經國對父親的這番告誡也充滿了逆反情緒。方良就是芬娜,芬娜就是白樺林中那個普通的俄羅斯姑娘。芬娜又不是斯大林恩賜的!可父親這麼一說,不僅未給芬娜的頭頂罩上光環,反而蒙上了沉沉的陰霾,他不甘願在別人的陰影中生存!
蔣介石看兒子一聲不哼,不由得又語重心長追補一句:“適可而止。聽見吧?你要好自為之。總之,不要捅出什麼漏子來吧。”
蔣經國抬眼父親,目光鎮定又堅決:“父親——漏子已捅出來了。”
“這話怎麼講?”蔣介石突地立起,厲聲問道。宋美齡也立起了身,不解地望著蔣經國。
“她——已經懷孕了。”
靜默。靜默中父與子僵峙著。
夫人也緘默著,事關傳宗接代的“結果”。她可不能太輕率地表態,搞不好真會有“國際影響”。
“這——是不允許的!”父親浮躁起來,踱來踱去,“你與她——這個那個的感情糾葛,姑且不論,生出孩子來,可不是小事件,如此看來,這個女人是有心計的,以此要挾你吧,不行,得處理掉!”
蔣經國仍僵立不動,沉穩地答道:“父親,這是對她的傲慢的偏見,從開始到結果,都是我追著她。”
“你?”父親逼近兒子,卻又歎了口氣:“你好糊塗啊!你會攪出大麻煩來的。”
“父親,我並不是僅僅一時的衝動,我隻是想……”他依舊沉穩地抬眼看著父親,眼光堅決,執拗,還有一種迷蒙的憧憬,他壓低了聲音,像是喃喃自語:“我愛孝文孝章……可我……還想要純粹的中國血統的……兒子……”
父親的心弦被動情絕援響了:蔣家的血脈,蔣家的骨肉……幾千年封建傳統封建文化的積澱,哪個炎黃子孫的意識或潛意識中沒有這種血統觀念呢?推翻了滿清,趕走了皇帝,滿嘴的反專製要民主,可是靈魂深處,那龍子龍孫正宗嫡傳的意識不是常攪得心癢癢的嗎?他回避兒子的目光,又長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我看,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吧。終歸是蔣家的血脈嘛。”宋美齡這時才輕言細語地拿了主意,除了探視出老蔣的心情,還蠻賞識小蔣敢負責任的男子漢作派。
蔣經國對她,便不隻是感激,而且開始醒悟到以往是太懷執拗的偏見了。
“那怎麼行呢?又不是東西,可以東掖西藏;又不是小狗小貓,到時好打發。孩子是人,還會長成大人呢,會有許多的麻煩的。”蔣介石搖搖頭,但那口氣不是強硬,而是討辦法。
“急什麼?車到山前自有路嘛。”
“那怎麼行?贛南就那麼點點大,豈不攪得滿城風雨?!”
“中國這麼大,換一個地方不行?保密點,風平浪靜呢。再不行,飄洋過海也行。”夫人也真是權威,一錘定音。
蔣經國懸著的心便留實下來。當然,他沒有將章亞若的過去如實稟報,並非蔬忽大意,他怕那樣一來,倒會真正捅大漏子——世俗怕是不會容忍亞若的過去的。
又是月圓時分。
還是張萬順飯館,還是二樓西窗口的雅座,隻是圓桌旁已圍坐賓主七人。
蔣經國秘密又窿重地為章亞若離贛餞行。座邀的有桂昌宗桂昌德兄妹;既是亞若同事又是娘家親戚的周君;再就是青幹班第一期學友王升和倪豪。
菜肴異常豐盛美味,然而,酒宴上的氣氛卻顯得嚴謹甚至冷峻。
蔣經國不歡喜這種清冷,他舉起杯來豪放熱情地說:“來來,你們都是亞若的親朋好友,哦,也是我的親朋好友,今夜為亞若離贛不過作一餞行小宴,相信不久的將來,我們會邀請大家再參加我們的團圓大宴!來,為了這,幹杯!”
開門見山,一諾千金。
大家吃驚太子的大膽和爽快,更欽佩他對情的執著和責任感。這是對亞若極大的禮遇,更是對亞若地位的承諾和肯定。於是紛紛舉起酒杯,祝賀亞若,酒喝下去,興奮了神經,話多了,隨便了,氣氛活躍了。
亞若隻象征性地抿了點酒,臉色卻早已陶醉成酡紅。多少往事多少憧憬,此刻交融於心頭,真是百感交集複雜難言。那似乎並不遙遠的團圓大宴會是怎樣的呢?
亞若要去的是桂林。桂林出水甲天下,圍繞著桂林的出水岩洞,三花酒,乳腐、辣椒醬,沙田柚,去過的沒去過的都有無盡的談興,亞若將去到天堂般美的地方呢。
平素活躍多言的桂昌德酒席間卻有點神不守舍。她不是怕承擔責任,更不是怕有攀附之嫌。而是來自冥冥之中惘惘的威助,說不清辯不明,但不營怎樣,為了好友,處世並不老辣的她還是允諾了。於是,她舉起酒杯,懷著祝願與祈禱:“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好!”蔣經國又是一飲而盡。今夜他喝得多且猛。無須隱晦,他與所有的中國男人一樣,很看重女人有喜這事,這是傳宗接代,生命鏈條環環相扣的頭等大事嘛,當然,他也希望心愛的女人懷上男孩。他帶著醉意,仄著身子,絮絮叨叨拜托桂昌德:“這回可得辛苦你了,一路注意冷暖,吃用不要太節省,我這回不能陪你們同去,可是……日後,我會常常去看你們的,有什麼不方便,就來信來電啊……”
沙啞的嗓音、沉沉的低調,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一個男子的脈脈溫情。唉,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當酒宴散去,離開張萬順飯店時,亞若止不住停下來回眸這幢普通的樓房,月的清輝夜的安謐使這原本彌漫人間煙火的處所變幻得迷離又輝煌……
去年初春之夜,她請他在這裏吃過一頓晚飯!從那一時刻起,她不顧一切走向盲目的愛之路,這裏是她生命的新起點。
“我死了/我死了/總會有一個人把我埋葬起來/可是誰也不會曉得我的墳墓在哪裏/到了明年春天/隻有黃鶯飛到我的墳上來/唱美麗的歌給我聽/但是唱完了/它又要飛走的……”
這時刻她為什麼竟憶起那時他唱的一首俄羅斯民歌?憂鬱傷感的歌聲蘊含著神秘的未來,她不寒而粟!她想驅趕掉這首歌,可歌的無聲的旋律緊緊伴隨著她回到江東廟的家!盡管蔣經國緊緊擁著她,她徹骨的寒意還是涼透了她的心!
他與她似有千言萬語訴說,卻又無話可說!猛地,他摟緊了她,兩滴大大的淚珠濺在她的黑發上。唉,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離別時,他才告訴她,這次遠行經湖南瀏陽,繞道陪都重慶,再南下桂林。
為什麼呢?這是蔣氏家長的安排。是出於保密安全的措施?是蔣氏家長對她的恩典禮遇?還是俯視地召進宮過目?他實在不知道,她倒也不願不敢探究個明白:誰能知道智慧而萬能的命運之神是垂青於你還是專愛捉弄你呢?不管她承認不承認,她終歸陷進了“宮廷婚戀”的深阱,有驕傲更有屈辱,有依托更有失落,她的感傷又如何能有盡頭?
天蒙蒙亮,孤星伴著寒月,一輛轎車載著她、桂昌德,還有護送她們的王製剛,悄然離開了古城贛州。
贛南青於班學員通訊錄中,章亞若一欄,聯係地址為:“赴桂林養病。”
清晰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