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亞若好不尷尬,試探地問:“蔣專員,有事吧?請進我房裏談好嗎?”
蔣經國倒隨和,跟了章亞若進了她的小房間。廳堂中的人們才如釋重負。章亞若便忙著沏茶端果品,蔣經國就從從容容將第一回就闖進了的閨房來端詳。
天地很小很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木椅就滿了。因淡雅至極素潔至極小天地卻不顯擁塞。海青色的羅紗帳中斜掛一支洞簫,海青色的床單被褥纖塵不染;牆上掛著花鳥直幅,一樹李花極繁茂;寫字桌上攤著筆墨紙硯,毛邊紙上畫一叢芭蕉,芭蕉根下一隻母雞領著幾隻毛絨絨的雞雛覓食,墨跡未幹,落款與直幅一樣為“懋李”。
蔣經國不勝驚訝:“你畫的?怎麼題懋李?”章亞若雙頰飛起紅暈:“這是家父給取的名字。信手塗鴉,讓你見笑了。”
蔣經國便坐到椅子上,仰視著她:“那封信讓我發現你字寫得有功力,那夜發現你京劇唱得蠻有韻味,今夜又發現你國畫頗有意境,看來你像一口蘊藏豐富的礦井,總讓我的發掘有新的收獲。”
章亞若的兩頰霎時燒得赤紅:“專員,你……見笑了。”
蔣經國畢竟灑脫,站了起來:“還有大點的毛邊紙吧,讓我來塗一幅。”
這就打破了僵局,鋪紙、研墨,亞若忙了起來;蘸墨、揮毫,蔣經國倒像個胸有成竹的丹青快手。
但見水墨淋漓煙雲滿紙:兩岸青山茂林莽莽蒼蒼,中僅留一條白線般的湍急江河,河中有葉孤舟似起伏跌宕——那渾厚雄秀、蒼茫沉鬱的氣勢撲麵而來!
一氣嗬成,放下畫筆,滿自信地問道:“如何?可入得了流派?”
“為什麼非得人已成的流派,不能自成流派呢?家父最讚賞南昌年輕畫家秋源,他也愛用積墨畫法,畫的山水萬象森羅,留的空白極少;既有泰山壓頂之勢,又顯幽微之美,堪稱宏微兼勝。眼下他雖名不見經傳,日後如何就很難說了。我看專員的畫與他同又不同。”
“哦?”蔣經國來了興致,聽得入神。
“雖都用的積墨畫法,但是他傾注於畫,是為了藝術;專員你不過是借畫抒情,故微處透出功底不足,唯有氣魄鋪天蓋地而來。”
“哦?”他不覺又怔征地看定了她,為她這女巫般的解剖而折服。
章亞若嫣然一笑:“千裏贛州一刻還,輕舟飛過萬重山,氣魄大呀!”
“可有帝王之氣?”鬼使神差,他竟半玩笑半認真吐出了這麼一句。
“不是民國了嗎?”她淘氣地一偏腦袋。
柔,但柔中有骨。隨即便說:“好,不扯遠了。難得今晚同作畫,交換留個紀念,怎樣?”
亞若急了:“不行不行,要麼將壁上這幅給你還像個樣子,裱過了遮了醜。”
“我可要定了這幅雞戲圖。那樹李花開得太繁茂,謝得必快必叫人傷春。這幅好,母雞帶小雞,一筆一畫都透著母愛嘛。”
章亞若的臉唰地慘白,她捂著心口頹然跌坐床沿。
“怎麼?不舒服?”蔣經國急問,剛剛還談笑風生嘛。
“秋涼了,我……有心口疼的老毛病。”
“哦,西子的傳統病。”蔣經國詼諧一句,看看表,糟糕,快十二點了!想想還沒切到正題,忙說:“今晚我來看看你,那晚為抓賭的事心煩得很,記得言語很衝——”
“專員,請別說了……”亞若捂著心口,喉頭哽哽的,她感覺到這個男子沉穩的細心,可她更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危險的溫情!她調整情緒,用公事公辦的語氣檢討說:“專員,今晚家母在打麻將消遣,我沒有阻止,請處分我吧。”
蔣經國不由驚歎她的主題轉換好快!想了想,誠懇地說道:“你在公署,你大弟在軍隊服務,老太太也稱得上為抗日出了力嘛,本來老太太們打兩圈麻將,意並不在賭,本無可非議。可眼下社會風氣實在太糟,矯枉必須過正,略略放寬,就有縫隙,就讓入鑽空子,什麼好的政令都給糟蹋了。所以還要你幫著多做解釋工作,啊?”
就又恢複了專員和公署工作人員的身份和距離,但這個男子終究富有人情味!
夜深沉。章亞若送蔣經國出門,直到摩托隆隆聲消逝,她才悵然若失地回到她的小天地。
滿目赤珠——鮮紅的渾圓的狀如珍珠的砂石遍布低矮圓形的山嶺,紅得耀眼也刺眼,紅得心醉也心碎,他喜歡。
赤珠嶺上大地主賴老怪龐大的舊宅,就成了第一期三青團幹訓班的班址。每天天不亮軍號聲嘹亮,150餘名男女學員身著灰棉布軍服,打著綁腿出操、跑步、爬山,震撼出熱烈和騷動;聽課,討論,請社會名流來演講,張貼各抒己見的牆報,洋溢出民主和進步。他自信,青幹班能辦成與黃埔軍校媲美的“政治的黃埔軍校”,150餘名學員將成為他事業奮飛的可靠得力的生力軍。
星期天給古城添了幾分熱鬧幾分閑適和幾分色彩。蔣經國放慢了車速,在鬧市區溜著。莫非真有緣分,他撞見的第一個熟人竟又是她!
一襲海青色棉布旗袍,罩一件玫瑰紫的粗絨線外套,秀發上歪歪地壓著一頂玫瑰紫的絨線帽,手上拎隻花布兜,兜口一蓬碧綠的萵苣葉。
“嘿!”他將摩托準確地停到她的身邊,就差沒上人行道。
“你把我嚇一跳!蔣專員,有事嗎?”臉紅心跳的章亞若將花兜雙手拎到胸口,像要護衛那顆亂蹦的心,輕聲問道。
“喏,上車吧。”蔣經國調皮又瀟灑地將頭一歪,命令道。
隻有遵命。公署常有急事需臨時加班,章亞若也就並不感到大驚小怪,隻是這旗袍這布兜裏的雞蛋,叫她坐得不安寧,何況一離鬧市,專員大人便開得疾如旋風。
他把她帶到了花園塘,她便一臉迷茫。
據說花園塘曾是五代十國時贛州節度使廬光稠就地稱王擴大城池建成的禦花園,宋時據載還有洞天飛橋花苑,而今徒有一口綠茵茵的大塘。花園塘東新建了多幢凸字形的住宅,紅赭色的魚鱗板外壁,有種活潑流暢的情趣。
“喏,這就是我新搬的家。”蔣經國(目夾)(目夾)眼,“進去看看。”
奇特的建構、奇特的布局,許許多多的門,似門門相通卻又門門不通,如入迷宮一般,章亞若被提醒:這是特殊身分的太子的住宅嘛。
蔣經國卻是坐不住的,他又下了新的聖旨:“放下布兜。上城牆走走,莫辜負這冬日的陽光嘛。”
隻有遵旨。看來專員大人並無公幹,是要她陪著散散心?她沒有快感,卻也沒有反感,隻是母親大人還等著她的菜肴去做晚飯呢。
住宅斜靠城牆,城牆外便是浩淼的章江,更遠些,影影綽綽的青山逶迤,恰如蘇東坡所描的圖景:“山為翠浪湧;水作玉虹流”。
登上城牆,他便有意無意地貼近了她,為她遮風避寒,他與她便像一對依偎著的情侶漫步城頭。
“你可知田螺嶺與馬坡嶺的傳說?田螺姑娘與馬相邀去贛州,馬郎俯視田螺,讓她先行一程,比賽誰先到贛州。田螺嘛,見一溜木排順貢水而下,就滾入江中攀上木排,很快到了贛州城下,又機靈地滾進挑水大嫂的桶中,大嫂挑水進了城,倒水進缸時發現田螺,往窗外一扔,正好落在這裏變成了田螺嶺。那馬呢過千山萬水到得東城門下時,天黑城門關了,馬就臥著休息,田螺姑娘遠遠看見,說:“馬大哥,委屈你了!馬郎慚愧,竟一臥不起,這就是馬坡嶺了。”她變得活潑且饒舌。
“喲,說到底還是強漢鬥不過弱女子嘛。”
“照你這樣說,千年鬱孤豈不由一弱女子背負?!”
他驚異地望著這靈巧過人的女子!
他立在她的身邊,與其說護衛著她,不如說依偎著她。他靈魂中的孤獨、他身世中的淒涼、他曆程中的坎坷此時此刻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壓迫著他。他也是一個普通男人,需要撫慰需要溫情需要傾吐需要真情的鬥嘴慪氣需要相知的靜默……他忽然明白,他早早地就喜歡上了她!
什麼都可以對她說,也可以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靜靜地佇立著,直到蛋黃般的太陽落進山的腹中,直到她與他都溶進這晝與夜相接的神秘短暫的黃昏中,隻有她的被風撩起的秀發拂著他的臉頰。真好。
看看天已黑了,蔣經國提出用車送章亞若回去。
摩托一進巷口,章亞若忙說:“專員,我下來,你趕快去赤珠嶺吧。”她可不想讓蔣經國進她的屋門,不知母親的臉該拉得多長。
跳下摩托,章亞若輕輕地揮揮手,“再見”。
“哦,你等等,有件事,請你考慮一下。”“什麼事?”
“我,想送你去赤珠嶺參加第一期青幹班訓練,願意嗎?”
“送我去?”章亞若眼睜得大大的,不勝驚訝,卻沒有驚喜。
“怎麼,你不願意?!”“我就直說了吧,大概是家族的遺傳,我,不太懂政治,隻知做人要正直、清高……”
蔣經國不由得悵然若失:“你這就糊塗了,青幹班的條件就是:做官的莫進來,發財的滾出去。這與正直、清高難道水火不相容?你再想想吧。”他發動了摩托,在隆隆聲中離了古巷。
她怔怔地立在漆黑的古巷中,頭腦中一片空白。
沒有星光,沒有月光,隻有灰白色的冬之霧絲絲縷縷團團片片倏地而起。隻有“噠噠噠”的齊嶄嶄的跑步聲撼動天地撼動夜霧也撼動一顆顆年輕的心。
章亞若渾身讓汗水濕透,氣喘籲籲乏累不堪,但精神的弦卻繃得分外緊,這不知終極在哪的跑步仿佛永恒地定格在中學時籃球賽緊張的最後三分鍾!她又回到了中學時代,如夢如幻,但她緊跟著的霧中的身影,分明是分別了十二年的同窗好友桂昌德!又在一起勾肩搭背說笑唱跳,又在一起什麼都想學什麼都敢幹。
如果說她來到赤珠嶺插班,是出於對上司蔣專員的依順;那末現在她感謝這位蔣主任,她不後悔這原本沒有獨立意誌的抉擇。那句“不太懂政治”的潛台詞應是“鄙視政界”,政界那些人全是爭權奪利爾虞我詐的功名利碌之徒、哪有什麼憂國憂民之心?她崇拜蔣經國,不就是因為他“出淤泥而不染”嗎?她沒想到這裏還有一片淨土,真正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呢。她便充實,便有希望,哪怕在霧海茫茫中也不孤獨不頹喪!
“一二三——四!”陌生而熟悉的氣息,熟悉而陌生的領呼,悠悠昏霧中他與她並肩奔跑。
“一二三——四!”她迸盡全力加入齊呼,似乎要用金嗓子宣告自己的存在。
除了充當開路先鋒的三名男學員,第三中隊女學員跑在最前麵:一色的白襯衫,一色的灰布軍褲和精致利索的裹腿、一色的寬皮帶束腰、一色的短發齊耳,她們成了“愛、美、笑、力”的形象注釋。
他們一下子衝下了坡,到了章江江畔。
“立——定!”兩聲“沙沙”一百二十餘人的三人縱隊行列便變成了沿江的橫列。
朔風凜冽。寒霧幽冷。江水淒迷。
熱汗凝作冰水,上牙磕碰下牙,寒意漸侵骨髓。
赤膊的蔣經國無動於衷,經過西伯利亞大風雪的洗禮,南國的雪天亦不過小菜一碟。直到晨曦的曙色與戀戀不舍的濃霧似調情似撕擄時,他這才沙啞著嗓門一聲吼:“同誌們——”
“你們往前看———看見了什麼嗎?”
原來是考視力,大家都眯縫起雙眼,透過霧的江麵,去搜尋前方的景觀。幾個戴眼鏡的已跌跌撞撞跑了半天,眼前霧嵐起伏,便摘了眼鏡在背心短褲上亂拭一氣。
“我看見啦!”對岸有個纖夫正拚命拖條小船,可怎麼也拖不上岸!”不知是幻覺還是視力超人。
“我看見不遠處泊著一條船,船尾有個老婦正捧著柴,像要燒水煮飯。”這倒像說對了,前方的霧幛裏有金黃的火苗閃閃爍爍。
“還看見了什麼嗎?”蔣經國又一次詢問。
夜霧未消,黎明未到,還能看見什麼呢?
“我看到了,家鄉的西山遊擊隊叫日寇聞風喪膽!前方的將士正在浴血奮戰!全國民眾已經築成了一道抗日長城!千萬顆青年的心就是一道堅固的圍屏!”
高亢、激越、聲如裂帛!活脫脫“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的李清照再世。蔣經國的心又一次為她懾服,這正是他所期望的理想的答卷!好一個紅粉知己。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和讚賞:“章亞若,你回答得很好!很好!”
或許太外露了些,就像他派公署下屬王修鑒和三青團大隊長歐陽欽陪送章亞若到赤珠嶺插班報到一樣,多少會引起敏感細心者的好奇和關注,探測其中的微妙。
桂昌德的臉就湊近亞若的臉,天真地皺皺鼻子,少年時的女友任何時候都充溢著淘氣和真誠。
蔣經國的眼圈有些發紅:“同誌們,聽見了嗎?今天為什麼要大家挨凍受冷?就是要大家深深了解生活在最底層的窮苦人民,是怎樣在饑寒交迫中掙紮!這種痛苦,沒有親身體會,是難以想象的。可窮苦人民的心還是這麼好,這麼通情達理,我們這一代的青年,有責任有義務去解脫國家的苦難和人民的苦難,你們說,對不對?”“對!”
鮮紅的太陽潑刺刺地跳出了江麵,—縷霞光斜映在蔣經國的臉頰上,給棕醬色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色。
突然,一紙急電電文,蔣經國被老頭子召去了重慶。
天空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每周例行的周末晚會———賴老怪原先的倉房裏熱氣騰騰,學員們團團圍坐,中央便權當舞台,節目由大家臨時拚湊編排,雖即興卻也盡興,更有啦啦隊吆喝鼓噪震山撼地,將冬的寂靜鄉野催生出早春氣息。
章亞若是晚會的明星!有了老同學桂昌德的“揭底”,章亞若即便想“含蓄不露”怕也辦不到了。於是亭亭玉立,先用流暢標準的英語唱異國情調的《祝酒歌》,如雷掌聲中立馬轉換傳統國劇西皮流水《蘇三起解》,憑這就叫學員們競折腰,倉房裏又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章亞若就按東南西北向一一深鞠躬,一直腰,撞見倉房門旁一雙火灼灼的眼——風塵仆仆的蔣經國從重慶回來了!
“蔣——”她已習慣喊他“專員”,不覺一頓,歡樂的人群這才發現蔣主任歸來了,群情沸騰,啦啦隊不失時機快節奏嚷嚷,逼他表演節目,誰也沒注意到他神色異常。
“好,我給大家唱個歌吧。”
都以為準又是俄羅斯的《紅色水手歌》,大家都準備幫著唱“劈嚦啪”,誰知他卻唱了一首兒歌:兩隻老虎/兩隻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隻沒有腦袋/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喉嚨比平素沙啞,麵容顯出罕見的憔悴,“真奇怪!真奇怪!”攤下兩手垂頭喪氣。都以為是旅途的疲勞和表演的滑稽,誰曉得他內心的沮喪和無可奈何呢?
晚會散了,亞若挽著昌德的手臂往住房走去,她按捺不住內心、的焦慮,在黑夜的保險中,悄悄與昌德咬耳朵:“你注意到沒有,蔣專員一臉晦氣,心事重重呢?”
“章亞若!”沙啞的喉嚨近在咫尺!
亞若和昌德被嚇得魂飛魄散!
“桂昌德,你先回去。”蔣經國簡短命令,旋即開步向外走去。空氣中似有酒氣洇開?
桂昌德的手心都嚇出了冷汗,緊緊捏著亞若的手,亞若怔了怔,甩開昌德,無所畏懼地跟上了這個威嚴的男子。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他終於為她的倔強屈服,先開了口:“你究竟聽見什麼啦?竟敢在背地裏瞎議論?!”
“蔣專員,請原諒,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我隻是憑我的直覺,覺得你心裏很苦。我,刺傷你了。”
他便仰天長嘯,這才與她並肩而行,半護衛半依戀。
“唉,有人說我是太子少爺,有人喊我是包公青天;有人懷疑我假進步真欺騙,有人罵我赤化贛南。我是一片緩衝坡,我更是透不過氣的夾縫!為什麼誰都不把我看成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年輕人?!我有感情,也有理智;我有短處,也有長處;我有自己的睛睛自己的腦袋自己的熱血自己的心!我不願放棄新贛南的建設!我不願辜負老(亻表)對我的厚望!我不願放棄青年!放棄了青年就等於放棄了希望!可是,我又不能——”
戛然而止。他猛然收住了腳步也收住了舌頭,隻有胸脯劇烈起伏。他為什麼對她剖心明誌?他差點說出在重慶林園受的一肚子窩囊氣……
“嘭!”又是厚厚一冊“告狀情報”狠狠地摔在他的腳下。
蔣介石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態:“你在贛南幹的好事,你自己看去!我還相信熊式輝之言,以為你真的脫胎換骨了呢?!”說畢拂袖而去。
他俯身拾起“情報”,一頁頁看去,無非是受他抨擊的腐朽勢力和專玩權術的明明暗暗者對他的造謠誹謗,歪曲事實之辭,但是,所有情報都粘上一條:說他在贛南包庇重用共產黨!老頭子最忌諱的就是這一條!
黨國元老戴季陶、於右任、居正、陳果夫、陳立夫接踵而來,若口婆心,曉以利害,唱紅臉白臉都有,他終於顫抖著雙手填寫了加入國民黨的申請表格。此刻的他,像一頭受傷的公獸,渴求母獸的舐拭;像一個迷路的孩童,緊緊抓住他以為可親的阿姨的手……
是的,他的靈魂出竅了,他輕輕地嗅著她緞子般的秀發,撫摸她光滑玉潤的頸脖,沒有情欲,沒有褻瀆。她慰藉了他,而他溫暖了她。
許久許久,他輕輕地棒起她的臉頰,似想小心地親吻她,卻看清了她滿臉的淚痕,不覺一驚:“你哭啦?”
她輕輕一掙,便跳出了他的懷抱。“蔣專員,讓你見笑了。”
真是活見鬼!這時候還“蔣專員”還“讓你見笑”?他的粗礪的雙手極自信地握住了她纖細的雙手:“我喜歡你。”他沙啞的嗓音流瀉出男性的溫存:“從讀到你那封求職信時,就有一種模糊的喜歡。”
她的手卻像被炮烙了般猛縮了回來:“哦,不!不可能。”他不太明白她的話:“什麼不可能?對於我來說,沒有不可能的事!”
“你並不了解我……你,對我的過去一無所知!”“哦,有這麼嚴重?隻要不是日偽漢奸特務,其他既往不咎,不存在‘過去’一說。”他咧開大嘴笑了起來,齊整的牙在黑夜中白晃晃地誘人。
“蔣專員,請別開玩笑。”她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一切來得太快,叫她猝不及防。“玩笑?不,我不是也不會逢場作戲,我是認真的。”他又一次撫住她的雙肩,卻是迅猛地將她擁到懷抱中,他不願一切成為稍縱即逝的過去。她渾身顫栗,她突地仰臉向著蒼天:“不要這樣!過去就是過去!一個人不可能沒有過去!我說!我說!我曾是別人的妻子!我至今也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她一口氣痛快淋漓地喊出了她的過去!打逃離了南昌,她便小心翼翼嚴密地封閉了過去。
“我不在乎。真的。其實我什麼都知道。你的眼睛包含了你的過去。或許正因為同是天涯淪落人,才相逢何必曾相識?”
他眼中漾出溫情,這叫她心疼,心碎,她崇敬並感激這個男子,她也喜歡他!她熾熱地回報他,緊緊地摟抱著,一起編織拋卻一切的情網。
閃電。炸雷。在閃電炸雷的瞬間間隔中,她瘋了般將他猛烈推開:“不!不可能!沒有過去,現實也不可能!”
他踉蹌幾步,才目瞪口呆站住。政界情場都這般變幻莫測反複無常?他惱怒了,憤恨得要將這隻不馴服的小妖撕成碎片方後快!
兩兩對峙,蘊集著再一次愛和恨的迸發!
“蔣主任——”警衛曹崧遠遠地喚著。這位雙手用槍百發百中的彪形大漢,視力可是超人的。邊喚邊準確地向他們奔來:“有大雷雨,我來接你。”
蔣經國發作不得,隻好收場:“你先送章亞若回去。”
章亞若隻得跟曹崧歸去,或許這樣結尾更好。
回到住處的章亞若失魂落魄,她的心被掏走了。一直等她歸的桂昌德用毛巾幫她拭幹頭發,關切地跟她咬耳朵,問這問那,可她一個字也答不出。她歉疚於他,她不能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終於,她又衝了出去,等桂昌德手忙腳亂拿雨傘追上她時,她才說:“我去去就來,我放心不下。”
水淋淋的蔣經國不理睬要他換衣的勤務員,就這麼水淋淋地往木椅上一坐,順手拿過桌上一瓶本地燒酒,也不用杯,對著瓶口咕嚕嚕往喉嚨裏灌,誰能阻止他呢?
“蔣專員——”她的纖纖玉指抓住了酒瓶。
他狠狠地斜乜著她,卻也順從地放下了酒瓶。她畢竟記掛他。
她不看他,拿了幹毛巾遞給他,他不接,她隻好幫他揩淨發上額上的雨水,又侍侯著他換了幹衣服。他這才褪去滿臉的慍怒。
她憂悒地皺起眉頭:“別這樣酗酒了,會傷身體的。”
“嗯。”他很聽話地點點頭,眼中又恢複了溫情,算是聽從了她的第一項指令。俄頃,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淒迷:“唉,我曾在阿爾泰金礦工作過半年,那地方真冷啊,為了抵禦零下三十度的嚴寒,我的工錢幾乎都換了酒喝,一天要喝一公斤烈性的俄國的伏爾加酒,喝醉了,便在夢中回到了祖國回到了家鄉……”他立起身,打開床邊的箱櫃,抱出一摞線裝的藍色封麵的本子來,封麵上貼著白紙黑字的題簽:“日記”。
“亞若,你都拿去看吧,你會了解我的過去,也會了解現在的我。”
她傻眼了。她曾在《新贛南》上看過他在蘇聯時的一篇日記《石可夫農村》,是流著淚讀完的。可全給她看?她有這個權力和必要嗎?
“亞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不是一個自輕的女子,在苦苦地尋找和追求著,我讀你的求職信時,就聽見了你的心聲。我喜歡你,你叫我不能自持。我不會踐踏你的自尊和獨立的人格。亞若,我會等待。相信會在等待中想出妥善的辦法。我想,如果你願意,我第一步就是想帶你去見我的母親——我想,母親一定會喜歡你!會看重你!”
她怦然心碎,淚流滿麵!他想得很周詳很久遠,小心地避開橫亙在她與他之間的“他的夫人”。這麼說,他是“蓄謀已久”,並不是猝然迸發的一時衝動?
“報告專員——”公署秘書小楊氣急敗壞闖了進來:“溪口、溪口來了急電!”
“什麼?!”蔣經國一把奪過電文。
五雷轟頂。天崩地陷。
“溪口遭炸,汝母罹難。速歸。”
一片獻給毛夫人的白色的花海。
這裏作為奠堂,贛州各界為毛夫人舉行的隆重盛大的追悼會剛剛結束,上千代表剛剛散去,空氣中還彌漫著人的熱氣,可是蔣經國的心卻分外感受到熱烈中的淒涼,簇擁中的孤獨!痛定思痛,他仍不能從痛苦中自拔!
母愛的空白,需要一種相應的愛的填充。
而蔣方良不能!他明白責怨她是不公平的!她真誠地哀痛竭力勸慰著他,可是種族、傳統、文化、出身、經曆諸方麵太大的差異,終究難有“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境界,那勸慰便如隔靴搔癢,反撩得他心焦意煩!
他便像孩子般賭氣呆著,不回花園塘。又似乎有種捉摸不定的預兆,讓他傻傻地等待著什麼。
她卻在咫尺間立住,決沒有太密邇的希冀。她那薄薄的單眼皮中的黑亮的眸子落落大方地凝睇著他,是沒有一絲矯情的思念。
他出聲不得。
“嗨,你瘦了。”她輕聲說,“瘦多了。”
他歙歙鼻子,委屈得像個沒人疼的孩子。這些日子他沒剃過頭,胡子拉茬,眼塘凹陷,嘴唇上也上火起了燎泡,再剛強的他也會顧影自憐了。
“嗨,跟我去吃頓飯,好嗎?”她柔柔地請求,卻含著不容置辯的命令。
她用起了“嗨”來稱呼他?親昵、調皮。他還欣賞這個“跟”字,或許再強有力的男人也需要女人的嬌寵?或許隻要是有情人,說什麼或什麼也不說,都是心的默契和慰藉?
她不待他回答就自信地轉身往外走,他也就鬼使神差般跟定了她。
她請他上張萬順飯館。飯館在支清路九曲巷內。鬧中取靜,又距公署近,老板張萬順還是位能做滿漢全席的高手,所以公署有應酬或同事間“打平夥”,都愛上這兒。
張老板小名張老四,自然認得蔣專員,又見隻一女子作陪,不想此女子竟作東!便忙請到樓上幽靜的雅座,自己係上圍裙下廚炒菜。
按照女子的吩咐,很快上來一碗草菇燒肉,一碟清蒸南安板鴨和一碟碧綠青翠的橄攬菜。草菇燒肉為張老四的拿手,橄攬菜硬是綠得饞人,未嚐便激活了蔣經國的味蕾,他方覺已是饑腸轆轆了。
她卻從容不迫,將兩隻瓷酒盅斟滿贛地燒酒,爾後立起雙手擎著酒杯:“這第一杯酒,祭奠伯母大人在天之靈。”兩人俯身將酒緩緩潑灑地上,這就又勾起了蔣經國的愁緒,直起腰身卻見她的秀發上卡著一隻白珠子綴成的發夾,像是一朵白絨花!對父母都健在的她來說,也真算難為了。
“這第二杯酒,為你洗塵消愁。嗨,你已步人而立之年啦。”碰杯後一飲而盡,這倒叫他一驚,她酒量並不行呀。
“這第三杯酒,為我們多難的國家和民族進入了四十年代第一春。”
又是一飲而盡。一副巾幗不讓須眉的豪放態,可畢竟不勝酒力,又喝得急。兩顴猛地燒成赤紅,眼卻更見清亮了。經國便動了感情,拍拍她的手背:“亞若,難為你了。”
亞若隻覺太陽穴突突地跳得厲害,讓他的大手壓著她的手背,雙眼望定了他:“最難為的是你——你太痛苦!可還得拋卻痛苦經國濟世!”
他便直直地望定了她——這個靈性過人的紅粉知己!那麼熨貼他心撫慰他心振奮他心。他本想握緊這隻柔軟的小手,可終長歎一聲,抽回了手:“響鼓何須重捶?我自視還是麵響鼓。我會自重、會振作起來的。謝謝。”說畢自顧自飲盡一蠱。
“你,為什麼這麼客氣?”她試探地問道。
他苦笑一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夜在赤珠嶺的許諾,我說過,如果你願意,第一步就帶你去……見母親……嗨,還說這些做什麼?一切都過去了。如果還有等待的話,也隻能是遙遙無期了。”
她也苦笑一下:“嗨,等待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她猶豫著矜持著,終還是伸出右手捏住了他粗大的手指。她主動截斷了苦苦留守的退路。
沒有衝動沒有熾烈,隻有冷峻的理智的愛的許諾。既然愛,還講什麼條件呢?
他的心田空白的一隅便填充進幸福的顫栗,立馬“反客為主”,斟酒幹杯,全然“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曠達狀,亞若也就“舍命陪君子”,豁出去一醉方休!
就都醉了。就都喋喋不休地饒舌。就都放浪形骸。就都盡情渲泄。
張老四雙手捧著托盤進來,托盤品鍋中清蒸雞熱氣騰騰。乍見座中情狀很是尷尬,但他終是見過場麵的人,知道是多喝了兩盅,便老嘎嘎將品鍋放置桌中,不無賣弄地說:“專員,這可不是普通的清蒸雞,如,子雞裏藏著隻乳鴿,乳鴿裏還藏了隻麻雀,這叫三套雞,最滋補的。嘿嘿,麻雀肚裏還藏了什麼?要吃了才知道。”這才拿了托盤退下。
章亞若便拭了淚水,催他快吃喝。他卻一偏腦袋:“我吃,可你得為我清唱一段《霸王別姬》。”亞若也就斜乜著眼:好,我唱,你吃。可我才不唱‘霸王別姬’,人生已經夠淒愴了。來點快活的輕鬆的,唱段《斑鳩調》,好不?”
亞若輕敲雙筷唱了起來:“春天嘛咯叫呀嗬咳/春天斑鳩叫呀嗬咳/斑鳩那個叫得齊/嘰哩咕嚕/叫得那個實在好喲咿呀咿吱喲……”
春天,大概也是帶著醉意蹣跚而至人間的。像這對同醉的相知者,丟卻了矜持的盔甲,你挽著我的腰,我摟著你的肩,旁若無人搖擺而行。
春夜溫馨,春夜迷醉。可春夜終究有感傷沁人骨髓。
他打了個寒噤,將親愛的人兒摟得更緊。
“子雞裏是乳鴿——”
“乳鴿裏是麻雀——”
“麻雀裏是什麼——”
粗壯的食指與纖細的食指勾到一起:
“是一顆紅紅的——相思豆!”
“砰!”
槍聲比空襲警報更嚴重地騷擾著鬧市。緩過神來的人們惶悚地麵麵相覷:“特務又抓共產黨了!”
國共合作又將分裂?!
天色陰霾,黑雲壓城城欲摧。久違了的庇爾克轎車披著夜色悄悄使進米汁巷,已出米汁巷口欲回家的章亞若瞥見,不顧一切的追著又回到了專員公署。
“專員——”她追上了下了車朝東院走去的蔣經國氣咻咻喊道。
打青幹班結業,章亞若便分到專署秘書室,主要幫著蔣經國處理與工作有關的個人事務:蔣經國接見民眾時負責記錄呀,陪同蔣經國察訪民情呀,搜集整理各類信息資料呀,接來官送去官呀……成了一身份特殊的秘書。在公眾場合,自然得稱“專員”,可此刻人都早己下班了,她喊什麼呢?
“哦,亞若。”蔣經國回首,不無溫情。是好些日子未見麵了,果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看把她急的。
她卻注意到:天黑了他還戴著一副墨鏡!絲毫沒有取下之意。害眼病?卻顧不得問,先說重要事:“專員!他們到處瞎抓人!把雷寧也抓了!你知道嗎?”
“就這事?”他冷淡地反問。
她更急了:“這事不是小事,你可得過問嗬。雷寧和我一個辦公室共事半年多,可是一心、一意幹事業的好小夥子,你也了解他信賴他,大敵當前,他們為什麼要亂抓人,攪得人心惶惶?”
“別說了。”他的臉色陰沉得嚇人,“他們?你知道他們是誰?!你,別攪到這裏邊!添亂!”一頓訓斥,扭頭就走,把個滿腔希望的她生生晾在東院的門洞裏。
她好失望好迷茫!
“我們要用吃苦、冒險、創造的精神來建設新贛南。要在三年內達到人人有工做,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屋住,人人有書讀。我們的敵人是:土豪劣紳、封建勢力、盜匪、流氓、奸商,漢奸和自然界的許多阻力。既然我下定了來贛南工作的決心,並且堅定了不怕一切苦難的意誌,贛南就一定能成為增加抗戰力量,增加生產建設的一個根據地。”——略略沙啞的嗓音、鋼鐵般的誓言如雷灌耳、振聾發聵。她忘情地為他的演說鼓掌,他終於從喪母之痛中振作起來,是這樣愛憎分明、一往無前!而眼前呢?她忽然感到深不可測的背景裏的惘惘威脅。好容易捱到家中,母親見她氣色不好,忙問怎麼回事?她推說清明快到心緒不寧,母女倆便長籲短歎不已。
蔣經國呢?將自己關進辦公室,這才取下墨鏡,眼球已布滿血絲,上了心火吧。
逮捕一事,他不是不知道!
省黨部調統室主任兼江西特種工作辦事處主任馮琦和省黨部第四行政區黨務督導員葉競民雙雙找到他,攤開了大逮捕的黑名單:黃中美、高理文、周百皆、徐季元、葛洛、雷寧……
不禁怒從心頭起,這不等於砍掉他的左右臂膀嗎?!盯著馮琦,冷笑一聲:“可以。黃、高、周、徐四大秘書若有罪,我親自陪他們一道綁縛去泰和報到。”
馮琦便眨巴著天生一大一小的兩隻眼:“蔣專員,請不要意氣用事。他們都是核實了的共產黨員呢。”
“哼,不錯,他們都曾去過蘇聯,也都曾加入過共產黨,這有什麼奇怪?你,不也到過蘇聯?不也曾加入過共產黨嘛?隻不過你從徐錫根改名為馮琦罷了。他們依然故我而已。”話中有話,馮琦的臉就紅白青紫地變幻著。他從蘇聯回國後被捕叛變,以人血換了這翎子。葉競民趕忙打圓場:“蔣專員,這不是請你過目嘛,你擔保的,我們就‘拍司’嘛。好,就從葛洛開始,行嗎?”
“不行。我也擔保他。”
葛洛從溫泉督練處一直跟隨到專員公署,雖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他決不能由他點頭送進牢裏。他心中的正氣似還未完全泯滅。
那就從雷寧開始逮吧。還能怎樣“討價還價”呢?
再不轉向,再不重新塗抹色彩,恐怕連他自己的立身之地都會不複存在吧?他打了個寒噤。巨大的孤獨如無底的空洞吞噬著他!近乎窒息中那張圓圓的臉浮現出來,又響起了她憤憤不平的話語,他為什麼對她那麼生硬粗暴?她嚷出的難道不是他心裏想說而不能說的?她是很敏感也很嬌弱的,他得去看看她,而且他還有一樁心願未了,於是開開櫥鎖,拿出一隻奧國製的真皮夾子,夾子挺飽滿,不知藏著什麼。
他風馳電掣般又來到這條青麻石小巷。熟門熟路,推推黑漆銅環大門,還好,隻是虛掩著。廳堂空無一人,屬於亞若的那片小天地倒瀉出桔黃色的光暈,他雙手將門扉猛地推開
三個女人炮烙般跳了起來,旋即又化作三座石雕,僵僵地與他對峙。
是亞若,章老太太和鄰居女子黃家珍。
房間裏隻燃著一支蠟燭。光的搖曳影的扭曲滋生出安謐又虛妄的變幻。有縷縷幽香彌漫空間,桌上花瓶裏插著一株凋零的殘梅和一束剛剛綻開的桃李——殘梅凋後桃李開!花瓶旁,擺著乍見陌生又熟悉的器具!她們正是從這器具旁驚跳開的吧!
架子、小棍子、米盤。哦哦,他從記憶中搜尋出來了……小時候,阿娘姨媽舅母在一起擺弄過,架子上吊根棍子,兩人闔上眼扶著架子,久而久之,半睡眠狀態中,棍子就在下麵的沙盤(家鄉用沙盤)上畫出字句來,那即是先人的昭示!阿娘是向已故祖母討教。這自然是迷信,他不信,但卻也是思念之情的渲泄和解脫吧。叫扶箕,也叫扶乩,扶鸞吧。
他見怪不怪,恭敬溫順地向周錦華請安:“伯母,打攪了。咳,小時候我也見阿娘擺弄過。”
章老太太就覺得他挺解人意,況且打他從溪口回贛後,章老太太待他親切多了。章老太太放鬆下來:“清明快到了,我這老腦筋鬧著要玩的。你坐,我去給你燒個湯,看你眼睛紅的!”絮絮叨叨邊說邊往外走,黃家珍也自是溜之大吉。
“還在生氣?”他扳著她的肩頭。“豈敢。”憂怒未消。
“好,我送你一件禮物賠罪,行不?”他打開皮夾子,將一床絲質被麵抖開於床鋪上。蘋果綠嵌邊,銀灰色的底色中一對彩色鴛鴦嬉戲於綠萍荷塘中,圖案豔麗,絲質細膩柔熟,在燈光中似乎蕩漾出水的波紋,美極了。
她輕輕摩挲著柔滑的被麵,百感交集,卻搖了搖頭。
他愀然了:“你不喜歡?這是母親生前最鍾愛之物,我從溪口帶來給你,以為你會喜歡——”
“我喜歡!”她衝動起來,“隻是,我不知道配不配!”
“你又說傻話了。我想,這也是母親的心願。”
無須忸怩推辭了,她將被麵小心地折疊起,放到枕邊——那裏,放著他的藍色封麵線裝本的留蘇日記,她記不清讀過多少遍了。
雙雙挨著床沿坐下,就有一種甜蜜的暖昧。
一時無語,但見光影恍惚,蠟淚晶瑩,殘梅凋零,桃李絢爛,死的寂滅沉沒、生的掙紮苦痛,陰界陽界交錯恍惚……
他凝視著花瓶旁的器具,竟顫聲說道:“來,陪我……也遊戲一盤。”
又是鬼使神差。她與他相對而坐,手扶架子,闔上雙眼,迷離恍惚,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冥冥之中,一個老婦蹣跚而至,不是阿娘,而是俄羅斯老婦沙弗亞……
冰天雪地的石可夫農莊。他拎著一隻破箱子,箱子裏僅有兩身襯衣褲和一雙補丁摞補丁的破襪子,因為同情托派,還因為種種矛盾糾葛,他插隊到這裏做農民。他是一個“有問題”的外國人,貧窮落後的農莊冷漠地待他,一天勞動下來,竟無一家肯借床鋪給他睡!他蜷縮在教堂的車房裏,疲憊與嚴寒襲擊著身軀,他渾身酸痛,卻僵硬地動彈不得。
有了溫暖,有了搖晃,他晃蕩在阿娘的搖籮裏。
“孩子,這不是睡覺的地方,你會凍僵的,到我的草屋裏去睡吧。”慈愛善良的俄羅斯老農婦半夜推醒了他,讓他睡進她的草房,他才沒凍死!
第二年夏天,他重返石可夫農莊看老婦時,她卻已離開人間。他買了一束花,到她的墳前憑吊,悵恨不已,大哭了一場。
眼下,她來了!還是68歲的沙弗亞老婦,係著頭巾,捧著那束花,微笑著蹣跚而至……
小棍兒晃動了,悠悠地一筆一劃在米盤上寫出字來。
章老太太端著一碗蓮子冰糖羹,輕輕推門進來,猛地,他與她同時一震,手一晃,都睜開了雙眼,看淚水已濕了雙頰。
緩過神來,三人都看米盤上的字跡,雖不甚清晰,但分明是兩個字:“戒殺”。
“姆媽——”
怯怯的焦渴的呼喚,卻如針錐托進了母親的心窩,幸福的劇痛叫她暈眩!
隔著天井(氵蒙)(氵蒙)雨簾,一雙兒子正翹首望著母親。
整整一年了!她朝思暮想、夢魂牽縈的親骨肉!她尋尋覓覓卻杳無音訊的兒子回來了!
她扔了雨傘,瘋了般衝進雨簾,瘋了般摟住一對兒子,那膝蓋卻軟了下來,哆嗦著跪於堂屋濕漉漉的青磚地上,兩個兒子這才放聲大哭、跪作一團。
“大衍……細衍……我格親崽……姆媽再也不跟你們分開了……”她哭得千腸百結,涕淚交流,黃家珍想扶她起來,她卻不肯,突然襲來的追悔壓倒了她,她有負於天地有負於兒子!
滿堂屋的唏噓抽泣,章老太太硬咽道:“懋李,還沒喊婆吧?”一雙粗糙的老婦人的手拉住了她的纖纖細手:“懋李,快起來吧。”
是她的婆母!她緩緩立起,一頭撲在婆母的肩頭:“媽——真苦了你!”唐家婆母便抹了把老淚:“苦盡甜來啊,這不,菩薩保佑,一大家子又團聚了啊。
一大家子八、九口就團團圍住八仙桌,吃一頓熱鬧無比的晚餐。席間,聽唐家婆婆訴淪陷之苦,日寇之惡,跋涉之艱辛,旅途之險遇,一頓飯自是苦辣酸鹹甜俱嚐遍,唯有亞若還多出一味。她想到了張萬順飯館的晚餐!她的良心她的道德她的母性蘇醒了,譴責她的越軌她的荒唐她的愛。她不敢正視她的婆母她的一雙兒子!她不知道是怎樣將碗裏的飯粒扒拉幹淨的。
飯後,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了花園塘這幢蠻有藝術情趣的魚鱗板住宅前。警衛進去通報的瞬間,她害怕起來,她差點拔腿而逃,她來到這裏做什麼?是逃避還是深陷罪愆?
蔣經國出來了。處於半明半暗微妙複雜位置的他,不知不速之客為何雨夜而至,便一反平素的灑脫開朗,一板正經卻硬是有幾分尷尬:“‘事情緊急’,我們去公署吧。”說畢一頭鑽進雨天,似乎害怕亞若在門廊裏說出什麼。
一種透心的涼意浸遍全身,她忽然清醒地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還有什麼好猶豫好等待的呢?已走到巷的盡頭,一堵高大灰暗的青磚牆橫亙前方,左、右各延展出更彎的小巷。她停了下來:“我,是有事找你。”
他也就站住,轉過身,不吱聲,目光卻咄咄逼人,明白無誤表示出不喜歡她的“突然襲擊”,卻也接過傘柄,表示著諒解。
“我,我的……兩個兒子……還有婆母……來了……”
“哦?”始料未及!什麼反應也作不出。
“我想,我們間的一切……就此結束吧。”
他六神無主,胸臆間翻江倒海。是的,他還清晰地記得赤珠嶺的冬夜,她沒有欺騙他,“我說!我說!我曾是別人的妻子!我至今也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那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已烙刻進他的腦海。可是!可是!太子的情人有兩隻拖油瓶!還有一個婆母!這是不可思議的荒唐!滑天下之大稽!貽笑大方!
死一般的沉默,夜雨敲傘分外淒涼。她卑微地傴著背,心被掏空了般地難受,她還在等待,希望他說一句兩句,哪怕是言不由衷的惋惜。可是,她絕望了。自尊支撐著自卑,她一步一步離開了這個男子。
一切就這樣結束了。
“回來!誰叫你走的?”他狂怒地追了上來,一隻手粗暴地扳過她的肩頭,她竟軟癱地跌進他的懷中,失聲慟哭!
“這是不可能的!憑什麼你想斷就斷?!”被捉弄被羞辱的憤怒燃燒著他,是續是斷為什麼總由這個女子操縱主動?他畢竟是個有血性的男子。
她被他的憤怒震住了,抽抽答答求饒:“我……不能不告訴你呀……”
他的心軟了下來,有縷縷幽香沁入肺腑,他又嗅著了她特有的清芬,他摩挲著她的秀發喃喃道:“這是不可能的。”他不能舍棄她,哪能剛開始就煞尾呢?
“那你說……該怎麼辦……”怎麼辦,自是指兒子與婆母。唉,她原來無法抗拒他,隻不過是來討“聖旨”?
“怎麼辦?唉,你決定好了。”他停了停,“我說過,我,不在乎的。”
漸漸地她止住了綴泣,他擁著這個處境維艱的弱女子,她依偎著這個總算可靠的強男子,雨巷又隻屬於他與她。
他卻輕輕推開了她:“我得馬上去情報室,任錫章出事了。”
就又回到了醜惡的現實中。
任錫章,他是痛心疾首、恨其不爭!
這二十出頭的小九江,赤珠嶺青幹班學員出身,聰穎精幹,又小有背景——其兄是戰區的少將處長,交遊頗廣。結業後蔣經國調他到贛州國民經濟對日絕交委員會當幹事,並兼“仇貨檢查隊隊長”,也就是查禁各大商號店鋪的日本貨。誰知這任大隊長竟敢貪贓枉法,案情直接捅到軍統戴笠處!其時正是蔣經國建設新贛南、百廢待興、政通人和之際,萬萬沒想到這得意門生,寵臣愛將居然給自己抹黑!不嚴懲,豈不讓一粒耗子屎,壞掉了一鍋羹!任錫章便下了大獄,釘了腳鐐,不許家庭探視,贛州城中“任錫章即判死刑”已沸沸揚揚傳播開。
蔣經國的左右:秘書黃中美、周百皆、高理文,特務室主任楊明,專署軍法處軍法官蔣善初等便出麵講情。
蔣經國卻是一言不發,鎖著眉頭,咬肌擰成了麻花。隻聽門外一聲“報告”,機要員推門而入,遞給落經國兩封加急電報。
一封是省政府主席熊式輝拍來的:請將任案解送省保軍法處審理”;
一封是軍委會政治部陳誠部長打來的:“請將任案解送戰區長官部軍法處處理”。
蔣經國不看猶可,一看勃然大怒!一條血性漢子,又自視有扭轉乾坤之魄力,平生最恨受人箝製當傀儡卻又往往不得不受人挾持做木偶!他一拳砸在茶幾上:“他媽的!任錫章非殺不可!”
就都不敢出聲,高理文卻不失諍友本色:“請你三思而行,萬萬不可意氣用事!”
“胡說!”他臉紅脖子粗,失去了自恃。兩封急電想必是任錫章的哥哥四出求援的結果,可這豈不更擴大了任案的影響?!
“怎麼叫胡說?!……”高理文也麵紅耳赤,據理力爭,慌得眾人敢忙勸阻,遂不歡而散。
隻有蔣善初晚八點遵囑又來到東院接任案的批示。
一個小時過去了,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章亞若出來看了幾次,蔣善初也徘徊不已,但都不敢去驚擾蔣經國,隻是隱約可聞辦公室裏翻閱案卷的沙沙聲、踱來踱去的腳步聲和沉重的長籲短歎。或許,任錫章的處置會有一線轉機?
淩晨三點,蔣經國一聲沙啞的呼喚:“蔣軍法官——”
等得心焦的蔣善初整整衣冠應聲進去,見著案卷中的朱批:“死刑”,蔣善初的眼珠子便直勾勾了。
“執行以後好好安葬。”蔣經國又歎息一聲:“對他的妻室兒子要妥善安排。”這才疲憊地揮揮手。蔣善初拿了案卷退出,正撞見章亞若端著熱騰騰的酒糟雞蛋欲送進去,亞若忙問:“怎樣?”
蔣善初搖搖頭:“槍決。立即執行。”
亞若急了,進門隻見蔣經國在這淩晨三點卻戴著一幅墨鏡!森森然透著陰寒之氣。
她將碗放到辦公桌上,顧不得斟酌字句,衝口而出:“不能判個‘死緩’嗎?他是你的學生,隻有二十一歲啊。”
“你懂個屁!”他又一拳砸在辦公桌上,歇斯底裏地跳了起來,碗也顫了起來,湯水淋漓桌上。
淚水如決堤之水湧出!可她不示弱地盯著這個操著生殺大權的男子。
他卻透過墨鏡讀懂了她目光中的全部內容。他並非鐵石心腸冷酷無情之輩,何嚐不念師生情上下級之誼?他又何嚐沒動惻隱之心可憐跪在腳下的任的妻兒?他理解失夫之難喪父之痛。既然朝野皆知、拭目以待,他不揮淚斬這不爭氣的任某,何以平民憤?何以還擊流言?何以向天下昭示他的“清廉公正”,“執法如山”呢?
默默流了許久淚水的章亞若隻有讓步,她拿起抹布,揩淨桌上的湯汁,輕聲說:“快吃了吧,都涼啦。”
他搖搖頭,卻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手心滾燙。
“哦,葛洛已平安離開了贛南。”蔣經國轉換話題。
於是,他與她的心頭都寬鬆了許多。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麼,或許是急於彌補剛才凶暴的言行,他從抽屜裏取出一疊錢,拉過她的手,欲放於手心:“喏,帶給他們吧,他們都安排好了吧?”
像被蛇咬了般,她的手一甩,跳了開來:“不!我不要!”
錢便撒了一地。他皺起了眉頭,自嘲般幽默一句:“這些錢可都是幹淨的。”
她衝動了:“我拿了可就不幹淨啦!我有自己掙的幹淨的錢!我養得起他們!”
“你怎麼啦?”他站起來走近她,很有些不解。
淚水又衝缺了堤壩。她惱恨他突然將話題轉到“他們”!這種時候這種場合這種氛圍!像從火海中拽出又墜入冰河,像從死神中解脫又身陷黑夜的墳塚堆中,人生的苦難本來就多,為什麼還要把這樣那樣不同滋味的苦難混作一鍋煮呢?
這回,他投降了。他忙手忙腳給她拿毛巾擦淚,又終於取下了墨鏡,求饒似地說:“我知道,是我不好。”
眼白又布滿了血絲,但很善良,充滿歉疚和不安。
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她俯身將鈔票一張張拾起,蔣經國又從口袋裏掏出一紙證明:“你看,差點忘了。這是我介紹他們進難民小學插班的證明。”
她將錢放回抽屜,接過證明信:“謝謝。”
他又長歎一聲:“唉,我知道,這太難為你,太難為他們了。”
她安頓他在值班室打個盹,便悄悄地離了公署。
第一抹曙色,將城牆腳下那片臨時湊合搭起的亂七八糟的破爛蘆棚誇張地抹上了旖旎的亮色,有炊煙嫋嫋、雞鳴狗叫、起早擔水的人影,急急上路的雞公車嘰嘎作響……五裏亭刑場的熱鬧和槍聲,並不驚擾他們貧困的生活。
她來到了這裏。她的婆母執拗地帶著孫兒住進了這裏,離得她遠遠的,為她省錢為她減紛擾,卻不知更添了她的負罪感!
她聽見了嗡嗡的紡車聲,不知為什麼她竟做賊般躡手躡腳繞到西邊的小窗前,偷偷將棚內的一切來張望。
羅紗帳垂下,她的一對兒子睡得正香!床榻前,她的婆母正搖著紡車紡棉線。硬朗的身板、黝黑的膚色、綴著補丁的衣褲,婆母與貧民窟的老婦全無二致!隻有那依舊梳得齊整的花白的發髻、發髻上插著的碧玉簪,還有那標準的三寸金蓮、裹著金蓮的做工精細的繡花鞋,依稀可尋當年富家媳婦的影子吧?
就是這麼一雙小腳,拖著一對孫兒逃離了淪陷區,顛簸了千裏路終與她得以團圓!
可是,團圓的夢破碎得這麼快!就在婆孫到來的當夜……
“姆媽、婆母……你們還沒睡?”她在雨地裏蜘躕了很久很久才回家,母親和婆母卻都在小房間裏等著她。兩個老人紅眼紅鼻,像是慟哭過,她不禁心驚肉跳。可轉而一想,兩個親家母原本是閨中好友,離亂一載,敘舊話別,自會傷心落淚的。
“懋李,這年月女人要做上一份事真不容易噢——”婆母關切地開了口。
“哦,忙是忙,也不是每夜都要加班的,今夜真不湊巧——”她強顏歡笑,今晚唐突離家這麼久,實在不合情理。
“懋李,婆母——她有話對你說,”章老太太剛說一句,又抽出腋下的手絹揩眼淚,那手絹,己像水洗過一般。“懋李,我,我把這一年的事……都實話相告你婆母了。”
“姆媽——”她睜大了眼,恐慌地看著母親:是母親出賣了她?還是母親急於讓她解脫?
“懋李,你娘和我做女崽時就結拜了姐妹,彼此知心知意。婆也從來把你當親生的女崽看待,婆曉得你的艱難,婆也是……年輕輕就守寡到今的……女人,婆不願你再走一遍這樣的路……”
“懋李,你不要為難,我跟你娘商量過了,我還是帶著大衍細衍另住別處——”
“大衍細衍長大了,怪惹眼的,不往來怕也不是辦法,要不,”婆母這才哽咽了,“就讓他們喊你……三姨?”
晴天霹壢!五雷轟頂。
她木然跪倒在兩位老人之間。欲哭無淚,欲辨無詞。
婆母就帶著孫兒住進了這裏,待一切安頓好,婆母才讓她來看他們。
她不敢喊,不敢控門,將準備好的生活費悄悄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這是他與她第一次正式的像模像樣的幽會。灰沉沉色調的梅雨天,似霧非霧非雨是雨迷漫的雨網中,秧苗青青杜鵑爛熳。有車悄悄地將她送至一株野桃樹下便遁去。
古城實在太小。眼睛和舌頭的密集度分外高,什麼都難以遮掩,他與她得分外小心,別出心裁的他竟想出化裝約會!
她打扮成贛南農婦的模樣,蠟染土機布斜襟褂子外還係了條綴著小銀鈴的衤蘭裙,挽著同樣花色的包袱,撐著大紅油紙傘,像煞回娘家的小媳婦。可腳上一雙頗精巧帶跟兒的雨鞋,就將一切舞台化了。
有戴鬥笠者“呱唧呱唧”從田邊向她走來。她的心一陣猛跳。果然是他!他不是從車上而是從田地裏鑽了出來。戴著老(亻表)的大鬥笠,身著石扣蘭的土布對襟褂子,褲腳管不知無意還是有意,卷成一高一低,如果不是腳上穿了雙膠鞋,他可是個地道的農民老(亻表)。
相視片刻,朗聲大笑,一個愉悅的開端。
“你這鞋,還帶跟兒,就是演話劇,也不符合要求。臉嘛也太白,該抹點泥灰。”他鑒賞著她,打趣著。
“你呢?平時都穿草鞋,這回倒穿雙嶄新的膠鞋?”她回敬著,心裏卻責怪自己粗心,從鞋就可判斷不是老(亻表)嘛。
“今天是什麼日子呀?”他賣關子般目夾目夾眼,“不管怎樣,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對嗎?在蘇聯時,節日夜晚我們常搞化裝舞會,不拘一格,各顯神通,狂舞狂歡,有意思極了。”他將鬥笠背在身後,接過她的包袱和傘,共撐著前行。“是嗎?”她無滋無味地應著,他的話使她不得不正視那難以逾越的障礙。
他卻談鋒極健:“外國人的性格與中國人就是不同。我看各有利有弊:中國人太規矩,太約束自己,近乎迂腐死板;外國人發展個性,可又太隨便,近乎放蕩。依我看中外結合取利舍弊才好。”
亞若不輕不重打斷他:“你們家可是中外結合的典範呢。”
他一怔,定定地望著她。病愈後她消瘦了許多,卻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就淡然一笑:“你看你,林黛玉似的,就愛使小性子。好,不說了。還有幾裏地,吃得消嗎?”她點點頭。她很喜歡這種雨中漫步的情致。
前麵是涼亭。涼亭原破敗不堪,近來已修茸一新,也算是他的芝麻政績之一吧。他曉得涼亭裏有個又瘸又駝半瞎老倌,不分春夏秋冬在此賣涼茶。去通天岩的人雖不多,但不是官者就是文人雅士,喝不喝茶都會給老倌幾文,在老倌來說就不算乞討了。
默默走了好一陣,他怕她累著,就扯她進去歇歇。亞若見那老倌的茶壺和碗竟是吉州窯的古瓷枯葉釉!她便輕聲叮嚀老倌要收藏好,一邊從包袱裏取出一把零錢塞給老倌。
他擁著她又繼續上路。通天岩到了。紅砂岩石山逶迤起伏,參天古樹若翠蓋掩映,逶迤盤旋而上,林穀深邃、鳥語花香,漸漸,他與她的腸胃像水洗過般清淨,塵間的紛囂、名利場上的爭鬥、糾葛與殺機全丟棄到世界的另一邊,這裏隻有超凡脫俗的空靈。而且,空山不見人。雨中的通天岩隻屬於他與她。
他在前,她在後,他拽著她的手,強悍有力地將她一級一級拉上蹬道。壁削千仞黑。正遲疑間,似有雲潤拂麵,舉頭卻有一竅通天!
他怕她著涼,脫了對襟褂子墊在石座上,讓她坐下歇歇。
他話鋒一轉:“嘿,給我講講通天岩的民間傳說吧。”
“嗨,你又耍我啦,你到哪個地方,下車伊始,就是入鄉問俗,什麼民俗風情你不曉得?”
他狡黠地眨眨眼:“我聽說的是這麼一回事:世上無路可通天,就隻有這岩洞頂上有一竅,真正可通天。因此呀,世上相愛卻又不能如願的男女呀,就到這裏來拜天地,在這裏拜了天地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
她笑得喘不過氣:“真是異端邪說!”可當他拉著她起來到這巨大的石像前欲“拜天地”時,他渾身簌簌發抖像寒風中的一片枯葉,她竟軟癱地先朝著他跪下了。她的心中充溢著無限的感激。她感激他!這“小小的遊戲”表露了他對她的愛與責任。
“嘿,我想,我們該有我們倆專用的名字,對嗎?”
她恍恍惚惚。不過,她願意。屬於兩個人的秘密越多,那份情才熾烈神秘得長久。隻聽他說:“你——慧雲,我——慧風,好嗎?”
他將一隻蘇聯手表套在她的左腕上,她又恍恍惚惚。
“雲,這表一直陪伴著我,現在讓它陪伴著你,天長地久——”
鬼使神差,他吟出了聲:“在天願作比翼鳥——”
鬼使神差,她接了下去:“在地願為連理枝——”
卻都噎住了,麵麵相覷:這是《長恨歌》呀!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她終究靈巧過人。
他如釋重負,“恨”字改為“情”,一切圓滿。
殊不知,這隆重又浪漫的天地之盟中已滲進陰慘慘的不祥之兆。
他與她擁有的是現在。就又攜手相遊,曲徑盤旋、蒼壁杳香,隻疑無路,卻見洞門煙月卦藤蘿!那門上分明掛著一把鎖!踅回吧,卻見他笑嘻嘻掏出了鑰匙,一切恍若神話!門咿呀開了,洞中又別有洞天——是一住人的小天地!床鋪桌椅書櫃筆墨一應俱全,環境幽僻雅靜,除了門之外別無通道,插翅亦難飛。隔絕了塵世的紛攘,可也隔絕了人間的生氣。
“喜歡嗎?”他不無得意。
她點點頭,忙忙地解包袱拿帶來的吃食。她要掩飾自己的直覺———這像秘密監牢?她的心尖尖因寒冷和懼怕直哆嗦。
她的直覺是準確的。這,原營造為幽禁張學良將軍的住所,後蔣介石改變主意,將張將軍幽禁至萍鄉。這地方就一直空著。
“冷嗎?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吃了青米團粑果,喝了點酒,他心滿意足歪在床上,撫摸著她的手,那手竟冰冰涼。
“我隻是覺得氣氛情調不對,陽孝本在此隱居,王陽明在此講學。”
他朗聲大笑:“你以為他們不食人間煙火?陽孝本晚年妾才生二子,他每每拍拍小兒的頭說:吾無以遺汝,惟有書數千卷。你不聞孟子語:食色性也。這是本性嗬。”
她臉紅心熱,她撲進他的胸懷中,聽見一顆心沉穩勻稱地搏動著。
他的心已被嚴酷的人生冷酷的人情磨礪得無比粗糙,卻有一隅,像水草輕蕩的塘麵,有著母親的愛,沙弗亞的愛,而今,又有了她的愛。
她於質樸中透出亮麗,於溫柔中蘊著剛烈,於深沉中瀉出純情!她才華橫溢卻又處世淡漠悠遠,她在他喪母的巨痛中以她那顆受傷的心狂熱得充滿野性地給了他友愛!這些,都使他不僅喜歡,而且敬重她。
她有一種獨特的美、獨特的氣質,而且始終叫他不能一覽無餘,這種神秘感,怕就是永恒的誘惑和降服力了。
但是:“再要強的女子終究還是弱女子”!他驀地想起了吳驥這句話,便說:“吳驥‘訓’了我一頓。”
她吃驚地抬起臉頰:“為什麼?”
那天清晨,正是吳驥送大衍去探望病中的母親,吳驥立在亞若房門外,聽見了一切。剛直厚道的吳驥忿黑了臉,急急找到他,拉到一邊:“我問你,章亞若是怎麼回事?!”
真是直言不諱的炮筒子!但又發作不得。他便訕訕地說:“你聽見什麼了?莫須有嘛。”
“莫須有?那自然最好,我把醜話講在前頭。你現在是建設新贛南人人矚目的蔣青天,搞出這種花花太歲的風流事,豈不是給自己臉上抹黑?你太太和你是相濡以沫、患難與共的夫妻,有兒有女了,何苦吃著碗裏還要搶到鍋裏?”
放肆!可這兩個字還是咽進了肚皮裏。吳驥和高理文,是人人皆知的兩門大炮。他這回理更虧,便壓低了嗓門求饒:“你看你,越說越沒影了。這般喊叫,傳出去對亞若———”
吳驥一愣,歎了口氣:“我一直把亞若當妹妹看待。我了解她,她太要強,太富有冒險精神、太愛追尋虛無縹緲的理想,我相信她不會對你省略她的過去。你應該曉得,再要強的女子終究還是弱女子!請你為她的將來考慮考慮吧。女人不比男人,說不準就在這件事上毀了一生!或許我說話太衝,可骨鯁在喉,不得不吐,請你好自為之。”
說罷轉身離去。他的心中卻難以咀嚼出什麼滋味……
他這番隆重又神秘的幽會結下的天地之盟,是他對吳驥的“訓”的三思而行。他這麼“行”了,以為表明了一個男子深明大義的豁然大度和對一個女子一往情深的責任感,他的日漸飽滿的方正臉上露出道德完善後的滿足和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