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也在這藍色的天空下麵生活了好久呀。”
“夫人,我很難不這樣做。如果我能夠按照我的愛好去做的話,在滿足了東方的異國情調所必然引起的好奇心以後,我就會趕快回到貝勒夏斯街附近來的。”
“我相信有許多旅行家如果他們都像您那麼坦率的話,一定也會這樣說……你們在君士坦丁堡和別的東方城市是怎樣過日子的?”
“也像在別的地方一樣,有好幾種方法消磨時間。英國人喝酒,法國人賭錢,德國人抽煙,還有幾個聰明人,為著改變娛樂花樣,爬到屋頂上用望遠鏡偷看當地的女人,被人開槍射擊。”
“您大概是最喜歡最後一種娛樂吧。”
“一點也不。我嗎,我學習土耳其語和希臘語,這使得人人都笑我。我在大使館辦完公事以後,我就繪畫,騎馬到淡水地去,然後我到海邊去看看有沒有從法國或者別的地方到來一個親切的麵孔。”
“在離法國那麼遠的地方能夠看見一個法國人,對您當然是最愉快的事情吧?”
“是的,希望來一個聰明人,可是到我們這裏來的是一大群賣假首飾或者賣開士米料子的商人;更糟的是,來了不少年輕的詩人,他們遠遠一看見大使館的人,就衝著你叫嚷:‘帶我們去參觀古跡,帶我去看聖索菲教堂,帶我到山裏,到碧綠海去;我想看看埃洛歎氣的地方!’然後,等到他們被日頭曬累了,他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除了最近幾期的《憲政報》以外,什麼也不願看了。”
“您還是按照您的老習慣,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壞。您一點沒有改,您知道嗎?因為您始終喜歡冷嘲熱諷。”
“夫人,請告訴我,應不應該準許一個在油鍋裏受煎熬的犯人同他一起受罪的夥伴開個玩笑呢?說老實話,您根本不知道我們在那裏的生活多麼可憐。我們這些大使館裏的秘書,就跟從來不棲息的燕子一樣。對我們來說,我覺得……我們就沒有那種構成幸福生活的親密關係(他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聲調很特別,而且更靠近穆麗)。6年來,我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同我談談心的知音。”
“您在那邊難道沒有朋友嗎?”
“我剛才已經跟您說過,在外國是不可能有朋友的。我留下了兩個朋友在法國。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現在在美洲,如果他不害黃熱病的話,再過幾年就會回來了。”
“那麼,您還是單獨一個人嗎?……”
“單獨一個人。”
“那邊的婦女社交界呢?東方的婦女社交界怎麼樣?難道沒有給您提供一些辦法嗎?”
“啊!談起這一點,那是最糟的了。至於土耳其婦女,連想也別去想。談到希臘婦女和阿美尼亞婦女,我們最能誇讚她們的,就是她們都長得十分漂亮。領事夫人和大使夫人嘛。請恕我不和您談論她們吧。這是一個外交問題;如果我把我想的實說出來,我可能會在外交事務中給自己找麻煩。”
“您好像不太熱愛自己的職業吧。從前您卻多麼熱切地想進外交界啊!”
“我那時對這種職業還沒有認識。現在我想當巴黎的量地皮官!”
“啊,上帝!您怎麼能這樣說?巴黎!最不愉快的居住的地方!”
“不要出言不敬。我真希望等您在意大利住過兩年以後,聽見您在那不勒斯改變您原來的意見。”
“看看那不勒斯,這是我在世界上最向往的事情,”她歎著氣回答,“……隻要我的朋友們能同我在一起。”
“啊!如果是這個條件的話。我願意環遊全球。同朋友們一起旅行!這簡直像逗留在自己的客廳裏,讓世界像展開的全景一樣在您的窗前經過。”
“好吧!如果我要求過高,我就隻要同一個……同兩個朋友一起旅行。”
“對我來說,我的野心沒有那麼大;我隻要一個男朋友,或者一個女朋友就夠了,”他微笑著加上一句,“可是這種幸運從來沒有輪到我……也許將來也輪不到我,”他歎了一口氣,接著用比較愉快的口吻繼續說,“說實話,我總是倒黴的。
我從來隻熱烈地渴望過兩件事,而我從來得不到。”
“哪兩件事?”
“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舉例來說,我曾經熱烈地希望同一個女人跳華爾茲舞……我曾經鑽研過華爾茲。曾一連幾個月單獨一個人抱著一張椅子練習這種舞,目的是克服這種旋轉舞步帶來的暈眩,等到我能再也不感到暈眩的時候……”
“您想同誰一起跳華爾茲舞呢?”
“假定我說是想同您一起跳呢?……等我花了許多心血,成為一個跳華爾茲能手的時候,您的祖母剛請了一位冉森派教士做懺悔師,她下達一道命令,禁止跳華茲舞,我到現在還把這道命令記在心裏。”
“您渴望的第二件事呢?……”穆麗問,她簡直有點坐立不安了。
“我渴望的第二件事,我就告訴您吧。我曾經希望——這對我說來是野心太大了——我曾經希望被人愛上……注意,是愛上……這是渴望跳華爾茲以前的事,我沒有按時間順序……我是說,我曾經希望被一個女人愛上,被一個寧願要我而不要舞會的女人愛上,——舞會是最危險的情敵——我希望我能夠在她準備坐上馬車去參加舞會的時候,我穿著一雙滿是泥濘的靴子去看她,她已經全部化好裝,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她說:‘我們留下來吧。’不過這是我的妄想。一個人隻應該要求那些能夠做得到的事。”
“您多麼可惡呀!總是喜歡用一些冷嘲熱諷來挖苦人!沒有什麼能夠討您歡喜。您對女人永遠是無情的。”
“我?上帝保佑我不是這種人!我其實是在說我自己的壞話。我說女人們寧願要一個愉快的晚會,而不要……同我單獨密談,這難道是說女人的壞話嗎?”
“舞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啊!我的上帝!……
現在還有誰喜歡舞會啊?……”
她沒有想到要為被咒罵的全體女性辯護,她自以為她了解達爾西的思想,其實可憐的朱莉隻了解她自己的心思。
“談到打扮和舞會,多麼可惜我們不再有狂歡節!我帶回來一套希臘女人的服裝,十分迷人,非常適合您的身材。”
“您畫它出來放在我的畫集裏。”
“非常願意。您會看到我以前總在令堂的茶桌上用鉛筆畫人像畫,現在有了多大的進步。——順便說一句,夫人,我要祝賀您;今天早上人家在外交部對我說,德·薩威萊力先生馬上要被任命為侍從官。我聽了非常高興。”
穆麗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
達爾西沒有注意到這個動作,隻是繼續說:
“請您允許我從現在起就要求您保護我……不過,歸根結蒂,我對您的新榮譽有點不大高興。我怕您夏天不得不到聖克盧去住,那時候我就不能夠有經常見到您的幸福了。”
“我永遠不會到聖克盧去住,”穆麗用十分激動的聲音說。
“啊!那再好沒有了。因為巴黎,您瞧,是天堂,永遠不應該走出這天堂,隻能夠不時到鄉下朗貝爾夫家裏吃頓晚飯,條件是當晚就回來。夫人,您住在巴黎多幸福呀!我也許在這裏住不多久,您簡直想象不出我住在我伯母給我的房間裏感到多幸福。而您,人家告訴我,說您住在聖奧諾雷郊區。人家指給我看過您的房子。如果建築房屋的狂熱沒有把您的花園走道變成商店的話,您應該還有一個美妙的花園,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