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德·薩威萊力夫人離開朗貝爾夫人邸宅的時候,夜晚漆黑,周圍的空氣沉悶,令人窒息,不時劃過閃電,照亮了周圍的景物,使黑色的樹影在蒼茫的橙紅背景上顯現出來。每來一次閃電,天空似乎加倍地變黑,車夫連馬頭都看不見。不到一會兒一場猛烈的暴風雨便爆發了。雨點,起初是大滴而稀疏地落下來,很快就變成真正的傾盆大雨。四麵八方的天空像著了火一樣,天上的炮隊開始轟鳴,震耳欲聾。受了驚嚇的馬兒猛力噴氣,舉起前蹄不肯前進;可是車夫已經飽餐了一頓,他的厚外套,尤其是他喝過的酒,使他不怕雨水和泥濘的道路。他猛抽可憐的牲口,那副勇猛勁頭正跟愷撒在暴風雨的海上一樣。愷撒對舵手說:“前進吧,你運載著愷撒和他的命運哩!”
德·薩威萊力夫人並不害怕雷電,根本不理會那場暴風雨。她隻是重複著達爾西對她說過的話,很後悔可以跟他說很多話而沒有說。突然間她的馬車遭到猛烈的一撞,把她的思路打斷了;同時窗子的玻璃四散紛飛,響起了一下預兆禍事的折裂聲,原來她的馬車跌到一個壕溝裏麵了。穆麗除了害怕以外,倒也沒有別的損傷。可是雨下個不停,一隻車輪折斷了,車燈熄滅了。四周看不見可以避雨的房子。車夫咒罵,跟班罵車夫,對他的笨拙的駕駛表示不滿。穆麗坐在車子裏,詢問怎樣才能回到普……地方,或者應該怎樣辦才好;可是她的每一個問題得到的總是這個叫人失望的回答:“這不可能!”
這時候遠遠地聽見有一輛馬車沉重地駛過來了。過了一會兒,德·薩威萊力夫人的車夫很高興地認出了他的一個同行,他同他在朗貝爾夫人的食堂裏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喊他停下來。
車子停了下來;車夫剛說出德·薩威萊力夫人的名字,那輛出租馬車上的一個年輕乘客便親自打開車門,大聲問道:“她受傷了嗎?”他一跳就跳到穆麗的馬車旁邊。她已認出了他是達爾西,她在等待他。
他們的手在黑暗中相碰,達爾西覺得德·薩威萊力夫人的手緊捏著他的手,不過這大概是害怕的緣故。問了一些情況以後,很自然地達爾西請她上他的車。穆麗起先沒有回答,因為她還在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一方麵,如果她回巴黎,她要同一個年青人單獨在一起趕10幾公裏路;另一方麵,如果她回到朗貝爾夫人邸宅請求接待,又害怕要講出翻了車,被達爾西搭救了這段浪漫的遭遇。再度在朗貝爾夫人客廳裏出現,大家這時還在熱鬧地打惠斯特紙牌,她卻像那個土耳其女人那樣被達爾西搭救……這情景真是不堪設想。可是要趕10幾公裏地回到巴黎!……她正在左右為難拿不定主意,結結巴巴地說了幾句給他增加麻煩等等一些陳言套語的時候,達爾西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冷冷地對她說:“夫人,請上我的馬車,我留在您的車裏等待,等待回巴黎去的人。”穆麗害怕顯得過分拘謹,趕快接受了達爾西的第一個建議,但是沒有接受他的第二個建議。她突然作出的決定,使她沒有時間來解決到底是折回普……地方還是回到巴黎這個重要的問題。她已經坐上達爾西的馬車,緊緊地裹在達爾西急忙獻給她的大衣裏,不等她要說到哪裏去,馬車已經輕快地朝巴黎馳去。她的仆人已經代她作了選擇,把她的女主人所住的街名告訴了車夫。
開始談話時雙方都很尷尬。達爾西說話很簡短,看來他有點不高興。穆麗認為是她的猶豫不決觸犯了他,使他覺得她是一個可笑的假正經婦女。她受這個人的影響已經非常深,以致她在內心激烈地譴責自己,認為自己是使他不高興的原因,一門心思想著怎樣去解除他的不高興。她發覺達爾西的衣服濕了,馬上把大衣脫下,一定要他把大衣披上,因此就產生了一場你推我讓的紛爭,結果是各半解決,每人各披一半大衣。這是十分輕率的行為,如果她不是竭力想使對方忘卻她那段猶豫不決的時間,她也不會犯這一個錯誤。
他們倆貼得那麼近,穆麗的臉頰簡直可以感覺到達爾西熱哄哄的氣息。車子的顛簸有時使他們相互靠得更近。
“我們兩人披著這件大衣,”達爾西說,“使我想起了我們往日的猜字遊戲。您還記得,我們倆一起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扮做我的維吉妮嗎?”
“記得,我還記得祖母罵了我一頓。”
“啊!”達爾西喊道,“那時候多幸福啊!我曾經多少次帶著憂傷和幸福,回想起在貝勒夏斯街度過的那些無比動人的夜晚!您還記得我們用粉紅色的綢帶把禿鷹的翅膀縛在您的肩膀上嗎?還有我用非常藝術的手法為您製造的金色鷹嘴嗎?”
“記得,”穆麗回答,“您扮演普洛米修斯,我扮演禿鷹,可是您的記憶力多好呀!您怎麼能把這許多荒唐的玩意兒記住呢?因為我們好久沒有見麵了!”
“您想我恭維您一句嗎?”達爾西微笑著說,把腦袋向前伸以便正麵注視她。接著,他用嚴肅的口吻說,“說真的,我保留著我生平最愉快時刻的回憶並不奇怪。”
“您對猜字謎真有天才!……”穆麗害怕談話太偏重感情,就轉了話題。
“您要我把我的記憶力的另一個證明告訴您嗎?”達爾西打斷她說,“您記得我們在朗貝爾夫人家裏訂的同盟條約嗎?我們約定講所有人的壞話,反之,也要不顧一切來互相支持……可是我們的條約同所有的條約的命運一樣,沒有執行。”
“您怎麼知道?”
“唉!我想您不會經常有機會來保護我;因為我一旦遠離巴黎以後,誰還有空來想著我?”
“保護您……當然沒有……可是同您的朋友談起您……”
“啊!我的朋友!”達爾西苦笑地大聲說,“我那時候並沒有朋友,至少,沒有您認識的朋友。來看令堂的年輕人都恨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至於女人們,她們很少想到外交部的一位隨員先生。”
“這是因為您也不關心她們的緣故。”
“這是真的。我從來不會在我所不喜歡的人麵前裝出和藹可親的樣子。”
如果在黑暗中也能看清穆麗的麵孔,達爾西就能看見她聽了他最後一句話以後,臉漲得通紅,也許她對達爾西所說的那句話添上了一層達爾西所想不到的意義。
不管怎樣,穆麗想把他們彼此保留得好好的記憶放下不提,重新提起他的旅行,希望運用這個方法,她可以不再說話。這個方法對旅行過的人,尤其是那些訪問過遠方國家的人,差不多總是成功的。
“您的旅行多好!”她說,“我多麼遺憾不能像您一樣旅行呀!”
可是達爾西已經不樂意講自己的故事。“那個留著小胡子的青年人是誰?”他突然發問,“剛才跟您說話的那個!”
這一次,穆麗的臉紅得更加厲害。“他是我丈夫的一個朋友,”她回答,“他團裏的一個軍官……人家說,”她始終不願意放棄她談論東方國家的話題,“人家說看見過東方的蔚藍天空的人再也不能在別的地方生活了。”
“他這人叫我十分討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說的是您丈夫的朋友,而不是那蔚藍的天空……至於那個蔚藍的天空,夫人,願上帝給您免了吧!由於天天看到同樣的天空,到頭來你會把它當作最大的不幸,遇到巴黎惡霧彌漫的日子,你會把這當作最美的景致。請相信我,再也沒有比這美的藍色天空更叫人心煩了,它昨天是藍色的,明天也是藍色的。您真不知道我們多麼不耐煩,多麼失望地日複一日在等待天空出現一片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