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斷離異不換遭刑杖 投運河沈襄得外財(3 / 3)

看罷,兩隻手抱著自己兩臂又站住,一對眼睛,呆呆隻向地下瞧,瞧罷又往河沿前走。走到河邊,又站住,背操起手來,看那河水奔逝,不住的點頭,到像秀才們做文字得了好句一般。

不換看了半晌,說道:“這人心裏不知怎麼難過,包藏著無限苦屈,隻怕要死在這河內。我眼裏不見他罷了,今既看見,理該問明底裏,勸解他一番。”悄悄的從後麵走來。忽聽得那人大聲說道:“罷了 !”急將衣襟拉起,向麵上一覆,湧身向河中一跳,響一聲,即隨波逐流,乍沉乍浮去了。不換跌腳道:

“壞了,誤了 !”疾疾的將上蓋衣服脫下,緊跑了幾步,也往河內一跳。使了個沙底撈魚勢,二十多步外,方才趕上。左手提住那人頭發,右手分波劈浪,揪上岸來。緣不換做娃子時,就常在水中頑耍,到二十歲內外,更成了水中名公。每逢山河水大至,他偏要賣弄手段,令看的人驚服,這道運河,他實現如平地。今日救得此人,亦是天緣。

不換將他倒抱起來,控了會水,見他氣息漸壯,才慢慢的放在地下。一麵又跑至樹下看行李,喜得此處無人來往,竟未被人拿去。急忙將驢兒牽住,拾起上衣服,複到救那人的去處。

見那人已扒起,坐在地下,和吃醉了的一般。不換將自己濕衣脫下,也替他脫剝下來,用手將水擰幹,鋪放在地。然後坐在 那人麵前,問道:“你是何處人氏?叫什麼名字?有何冤苦,行此短見?”那人將不換一看,說道:“適才可是尊駕救我麼?”不換道:“正是。”那人用手在地下連拍了幾下,道:

“你何苦救我?是誰要你救我?”不換道:“看麼,我救你到救出不是來了 !”那人道:“爺台救我,自是好意,隻是我活著受罪,到不如死了熨貼。況我父母慘亡,兄弟暴逝,孑影孤形,丐食四方,今生今世料無出頭之日,但求速死,完我事業。

爺台此刻救我,豈不是害我麼?”不換道:“這是你自己立意如此。今既被我救活,理該和我詳說,我好與你做個主裁。”那人複將不換一看,說道:“我還怕什麼?我姓沈名襄,紹興府秀才,父名沈鍊,做錦衣衛經曆。因嚴嵩父子竊弄威權,屢屢殺害忠良,吏部尚書夏邦謨表裏為奸,諂事嚴嵩父子。我父上疏,請將三人罷斥。對上大怒,將我父杖八十,充配保安州安置。我父到保安,被個姓賈的秀才請到家中,教讀子侄。保安州知州念我父是個義烈人,不行拘管。那些紳士們聞我父名頭,都來交往。又收了幾十個門生。誰想我父不善潛晦,著門生等綁了三個草人,一寫唐朝奸相李林甫,一寫宋朝奸相秦檜,一寫嚴嵩。師徒們每到文會完時,便各兵弓矢,射這三個草人,賭酒取樂。逢每月初一日,定去居庸關外,痛哭咒罵嚴嵩父子,力盡方回。隻兩三個月,風聲傳至京師。嚴嵩大怒,托了直隸巡撫楊順、巡按禦史陸楷,將我父入在宣化府閻浩等妖黨,同我母一時暫首。又將我兄弟沈褒立斃杖下。我被時在家鄉,被地方官拿獲,同小妾一並解京。途次江南,小妾出謀,看我去董主事家求盤費,解役留小妾做當物,始肯放我去。承董公贈我數兩金銀,從他後門逃走,流落河南,盤費衣服俱盡,以乞丐為生。今到山東,此地米粟又貴,本地人不肯憐貧,我已兩日夜一點水米未曾入口。”說罷大哭。 不換道:“你難道就沒個親戚投奔麼?”沈襄道:“親戚雖有,但人心巇難測,誠恐求福得禍。我隻有個胞姐,嫁在江西葉家,刻下現做萬年縣教官。因此一路乞丐,要投奔他。還不知姐夫收與不收。”不換道:“骨肉至親,焉有不收之理?你休慌,隻用走數裏路,便是德州,到那邊我自有道理。”沈襄道:“敢問爺台是那裏人?”不換道:“我是北直隸雞澤縣人,叫金不換,要往浙江去。你快起來,穿了濕衣,隨我到德州走遭。”沈襄想了想,隨即扒起,牽驢同走。到德州旅店安下,不換立即教小夥計買了些吃食,與沈襄充饑;又要來一大盆火,烘焙衣服,然後到街上,買了大小肉外布衣幾件,並鞋襪帽子等類,著沈襄更換了。在店內敘談了一夜。

次早,不換取出五封銀子,又十來兩一小包,說道:“我的家私盡在於此,咱兩個停分了罷。”沈襄大驚道:“豈有此理!”不換道:“此理常有,隻是你沒有遇著。”說著,即分與沈襄一半。沈襄道:“已叨活命之恩,即或惠助,隻三五兩罷了,如何要這許多?”不換道:“你此去江西,定是否極泰來。設或你姐夫不收留,難道又去江西討吃不成?”兩人推讓了十數次,沈襄方才叩頭收下,感激的銘心刻骨。不換道:“那驢兒你也騎了去罷。”沈襄道:“恩公意欲何為?”不換道:

“我如今的心和行雲流水一般,雖說浙江去,到處皆句羈留,並不像你計程按日的行走。有他在我身邊,喂草喂料,添許多不方便。此地是個水路馬頭,各省來往的人俱有,非你久留之所。你此刻就起身去罷,我隨後慢慢的行走。”沈襄又要推辭。

不換道:“銀子我還送你百餘兩,何在一驢!快騎了去。”沈襄複行拜謝,痛哭不忍分離。不換催促再三,方裝妥行李。兩人一同出門,相隨了六七裏,不換看的沈襄騎上驢兒,那沈襄的眼淚,何止千行!一步步哭的去了。正是:

好事人人願做,費錢便害心疼。

不換素非俠士,此舉大是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