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聽得兒子死了,便覺終身無靠,從五月間就托親戚、鄰裏替我尋訪個養老兒子做女婿。這幾月來,總沒個相當的人。
偏偏二十天前,就來了個金不換,煩張、尹二人做媒,與了二百兩身價,各立合同。這原是老婦人作主,與金不換等何幹?隻是可惜這金不換,他若遲來二十天,我兒婦方氏還是個全人。”知縣點頭笑了,又將金不換、尹鵝頭、張二並鄰裏人等, 各問了前後情由,問許寡道:“這二百銀子你可收過麼?”許寡道:“銀子現存在老婦人處,一分兒沒舍的用,是預備養老的。”知縣道:“金不換這銀子到隻怕假多真少。”隨吩咐值日頭同許氏取來,當堂驗看。若是假銀,還要加倍治不換之罪。
值日頭同許氏去了。知縣又問許連升道:“你妻方氏已成失節之婦,你還要他不要?”連升道:“方氏係遵小人母命嫁人,與苟合大不相同,小人如何不要?”知縣大笑,隨發落金不換道:“你這奴才,放著二百銀子還怕在直隸娶不了個老婆,必要到山西地方娶親!明是見色起意。想你在本地也決不是安分的人,本縣隻不往棍徒中問你,就是大恩。”吩咐用頭號板子重責四十。這四十板打的方氏心裏落了無數的淚。知縣又發落尹鵝、張二道:“你二人放著生意不做,保這樣媒,便是教誘人犯法。你實說,每人各得了金不換多少?”尹鵝頭還要欺隱,張二將每人三兩說出。知縣吩咐,各打二十板,將六兩謝銀追出,交濟貧院公用。鄰裏免責,俱釋放回家。又笑向方氏道:
“你還隨前夫去罷。”發落甫畢,許寡將銀子取到,知縣驗看後,吩咐庫吏入官。許連升著急,忙稟道:“小人妻子被金不換白睡了二十夜,這二百銀子就斷與小人妻子做遮羞錢也,怎麼入起官來?”知縣道:“這宗銀子和贓罰銀子一樣,例上應該入官。至於遮羞錢的話,朝廷家沒有與你留下這條例。”許寡坑的眼中出火,大嚷道:“我們這件事吃虧的了不得。當與龜養漢一般。老爺要銀子,該要那幹淨的。”知縣大喝道:“這老奴才滿口胡說!你當這銀子是本縣要麼?”許寡道:“不是老爺要,難道算朝廷家要不成?”知縣大怒,吩咐將許連升打嘴。左右打了五個嘴巴,許寡便自己打臉碰頭,在大堂上拚命叫喊,口中吆喝殺人不已。知縣吩咐將許寡拉住,不許他碰頭,一麵吩咐將許連升輪班加力打嘴。打的連升眉膀臉腫,口 中鮮血直流,哀告著教他母親禁聲。知縣還大喝著教加力打。
許寡見打的兒子利害。方才叩頭求饒,銀子也不要了。知縣著將原被人等一齊趕下,退堂。
眾鄰裏扶了張、尹二人,背負了不換,同到東關店中,煩人將行李從許寡家要回來,治養棒瘡。這四十板比廣平府那四十板厲害數倍,割去皮肉好幾塊,疼的晝夜呻吟不已,又兼舉目無親。每想起自己原是個窮人,做生意無成,又學種地;前妻死去,也便罷休,偏又遇著冷於冰,留銀二百兩,從田苗中發四五百兩次財,理合候連表兄有了歸著,再行婚娶為是。不意一時失算,娶了個郭氏,弄出天大的饑荒,徼幸掙出個命來。
既決意去範村,為何又在此處招親?與人家做養老兒子,瞎頭也不知磕了多秒。如今弄的財色兩空,可憐父母遺體,打到這步田地,身邊雖還有二百多銀子,濟得甚事?若再營求,隻怕又有別的是非來。我原是個和尚道士的命,妻、財、子、祿四個字,曆曆考驗,總與我無緣。若再不知進退,把這條窮命丟去了,早死一年,便少活一歲。又想起冷於冰,他是數萬兩家私,又有嬌妻幼子,他怎麼割舍出家,學的雲來霧去,神鬼不測?我這豆大家業,和渾身骨肉,與他比較起來,他真是鶤鵬,我真是蚊蚋。我父母兄弟俱無,還有什麼委決不下?想到此處,便動了出家的念頭。隻待棒瘡養好,再定去向。從此請醫調治,費一月工夫,盤用了許多錢,方漸次平複。他常聽得連城璧說,冷於冰在西湖,遇著火龍真人,得了仙傳。他也想著要到那地方尋個際遇。將鋪中寄放的銀子收回,又恐背負行李,發了棒瘡,買了個驢兒,半騎半馱著走。辭別了張、尹二人,也不去範村了,拿定主意,奔赴杭州。
去了許多日子,方到山東德州地界。那日天將午錯,將驢兒拴在一株樹上暫歇。瞧見一人從西走來,但見: 頭戴舊儒巾,秤腦油足有八兩;身穿破布氅,仨塵垢少殺七斤。滿腹文章,無奈饑時難受;填胸浩氣,隻和苦處長籲。
出東巷,入西門,常遭小兒唾罵;呼張媽,喚趙母,屢受潑婦叱逐。離娘胎即叫哥兒,於今休矣;隨父任稱為公子。此際哀哉。真是折腳貓兒難學虎,斷頭鸚鵡不如雞。
不換看那人三十二三年紀,麵皮黃瘦,衣履像個乞兒,舉動又帶些詩文氣魄。隻見他低了頭走幾步,又抬起頭看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