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氏問了一句話,他站起來回答,滿口裏稱呼太太。龐氏是個小戶人家婦女,從未經過這樣奉承,喜歡的和駕上雲一般。小女廝送上茶來,吃罷,蘇氏低低的說道:“我家大爺自與太太做了幹兒子,時時心上想個孝敬太太的東西,隻是得不了個稀罕物件。說著,從懷內掏出兩個布包兒來,放在床上打開,共是四錠紋銀,每一錠二十五兩。笑說道:“我家大爺恐怕齊太爺知道,老人家又有收不收的話說,專專的教小婦人送與太太,零碎買點物事。”龐氏看見四大錠白銀,驚的心上亂跳,滿麵笑色,說道:“大嫂,我承你大爺的情,真是天高地厚。日前送了我家許多貴重禮物,今又送這許多銀子來,我斷斷不好收。
再不了,你還拿回去罷。”蘇氏道:“太太說那裏話,一個自己娘兒們,才客套起來了。”又低聲說道:“實不瞞太太,我家大爺也還算本縣頭一家有錢的人,這幾兩銀子,能費到他那裏?太太若不收,我大爺不但怪我,還要怪太太不像個娘兒們,豈不冷他的一番孝順心腸?”說著,將銀子從新包起,早看見床頭有個針線筐兒,他就替龐氏放在裏麵。喜歡的龐氏心內都是奇癢,說道:“你如此鬼混我,我也沒法。過日見你大爺時,我當麵謝罷。”蘇氏又問道:“太爺在家麼?”龐氏道:“在書房中看書。
“蘇氏又道:“聞得有位姑娘,我既到此,不知肯教我見不見?”龐氏笑道:“小戶人家女兒,隻怕你笑話。他身上沒的穿,頭上沒的戴,有什麼見不得?”蘇氏道:“太太說那裏話。這大人家,全在詩書二字上定歸,不在銀錢多少上定歸。”龐氏向小女廝道:“請姑娘來。”又道:“我真正糊塗,說了半日 話,還沒問大嫂的姓。”蘇氏道:“小婦人姓蘇,我男人姓周。
“蕙娘在房裏聽了一會,知道必要見他,早在房中換了衣服鞋腳等候。此刻聽見教他出去,隨即同小女廝掀簾出為。蘇氏即忙站起,問龐氏道:“這位是姑娘麼?”龐氏道:“正是。”蘇氏緊走了一步,望著蕙娘便叩下頭去。蕙娘緊拉著,那裏拉得起?隻得也跪下扶他。龐氏也連忙跑來,跪著攙扶。蘇氏見蕙娘跪著扶他,心上大是歡喜,扒起來,將蕙娘上下細看,見頭是絕色的頭,腳是上好的腳,眉目口鼻是天字第一號的眉目口鼻。模樣兒極俊俏,身段兒極風流,心裏說道:“這要算個絕色女子了。我活了四十多歲,才見這樣個人。”又將龐氏一看,也心裏說道:“怎麼他這樣個頭臉,便養出這樣個女兒來?豈非大怪事!”看罷,彼此讓坐。蘇氏在地下拉了把椅兒,放在下麵,等著龐氏母女坐了,方說道:“這位姑娘,將來穿蟒衣,坐八抬,匹配王公宰相,就到朝廷家,也不愁不做個正宮。但不知那一家有大福的娶了去。敢問太太,姑娘有婆家沒有?”龐氏道:
“他今年二十歲了,還沒有個人家,隻為高門不來,低門不去,因此就耽擱到如今。”蕙娘見說他婚姻的話,故意兒將頭低下,裝做害羞的樣兒。蘇氏道:“我家大爺,空有數十萬家財,隻沒這樣一位姑娘去配合。”龐氏道:“聞得你家大爺娶過這幾年了,但不知娶的是誰家的小姐?”蘇氏道:“究竟娶過和不娶過一樣。”龐氏道:“這是怎該說?”蘇氏道:“我家大奶奶姓何,是本城何指揮家姑娘。太太和姑娘不是外人,我也不怕走了話。我家大奶奶生的容貌醜陋,實實配不過我家大爺的人才。我家大爺從娶過至今,前後入他的房,不過四五次。我家老爺太太急著要抱孫兒,要與我家大爺娶妾,我大爺又不肯,一定還要娶位正夫人。”龐氏道:“這也是你大爺胡打算。他 既放著正室,如何又娶正室?就是何指揮家,也斷斷不肯依。
“蘇氏道:“原是不依的,我大爺隻送了他五百兩,他就依了。
將來再娶過,總是姐妹相呼,伸出手來一般大。隻是我大爺福薄命小,若能娶府上這位姑娘,做我們一家的主兒,休說我大爺終身和美,享夫妻之樂,就是小媳婦等,也叨庇不盡。”蕙娘見說這話,若再坐著,恐不雅像,即起身到內房去了。龐氏聽了,也不好回答。蘇氏又道:“也不怕太太怪我冒昧,我家大爺即是太太的幹兒子,小婦人還有什麼說不出的話?總然就說錯了,太太也不過笑上一麵。依我看來,門當戶對,兩好一合,我家大爺青春,府上姑娘貌美,到不如將幹兒子做個親女婿,將來不但太爺太太有半子之靠,就是太太的兩位少爺,也樂得有這門親。”說罷,先自己嘻嘻哈哈笑個不了。
龐氏道:“你家大爺,我真是願意,隻怕我家老當家的話難說。”蘇氏見話有說頭,又笑嘻嘻的道:“好太太哩,姑娘是太太三年乳哺、十月懷胎撫養大的,並不是太爺獨自生養大的。理該太太主持八分,太爺主持二分。像太太經年家看裏照外,誰饑誰寒,太爺那一日不享的是太太的福?一個婚嫁,太太主持不得,還想主持甚麼?我主人家也曾做過兩淮鹽運司,後做到光祿寺卿。目今老主人又是候選郎中,小主人是秀才,也不愁沒紗帽戴。至於家中財產,太太也是知道的,還拿的出幾個錢來。若怕我大爺將來再娶三房五妾,像府上姑娘這般才貌,他便娶一萬個,也比不上一半兒。這是放心又放心的事。
到隻一件,姑娘二十歲了,須太太拿主意,聽不得太爺。太爺是讀書人,他老擇婿,隻打聽愛念書的就好。至於貧富老少,他不計論。將來錯尋了配偶,誤了姑娘終身,太太到那時,後悔就遲了。再教姑娘受了饑寒,太太生養一場,管情心上不忍。“ 龐氏聽了這一篇話,打動了念頭,想算著尋周璉這樣人家,斷斷不能。像周璉那樣少年美貌,更是不能。又想到蕙娘見了周璉,眉眉眼眼,是早已願意的。隨說道:“大嫂,你的話都是為我女兒的話。等我和當家的商量後,再與你回信。但是方才這些話,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主人的意思?”蘇氏道:“老主人、小主人,都是這個意思,隻怕太太不依允,丁了臉,就不敢煩人說合了。”龐氏道:“還有一說,假若事體成就,你家大奶奶若以先欺後,不以姐妹相待,小視我家姑娘,該怎麼處?”蘇氏笑道:“太太什麼世情不明白?女人招夫嫁主,公婆憐恤不憐恤,還在其次,第一要丈夫疼愛。況姑娘與我大爺做親,係明媒正娶,要教通城皆知,不是瞞著隱著做事。那何家大奶奶會把齊家大奶奶怎麼?休說姑娘到我家做正室,就是做個偏房,若丈夫處處疼愛,那做正室的隻合白氣幾日、白看幾眼罷了。太太是和鏡子一般明亮的人,隻用到睡下的合眼一想,我家大爺若愛我家大奶奶,又要娶府上的姑娘做什麼?”龐氏連連點頭,道:“你說的是。”蘇氏:“小婦人別過罷。
“龐氏道:“教你大爺屢次費心,今日又空過你。”蘇氏道:
“太太轉眼就是一家人。將來受姑娘的恩,就是受太太的恩了。
“龐氏送出二門,蘇氏再三謙讓,請龐氏回房。龐氏著老婆子同小婦廝送到街門外,蘇氏去了。正是:
欲向深閨求絕質,先投紅葉探心跡。
請君試看蘇婆口,何異天花片片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