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了黑老婆,奶奶帶著紅兵回到家時,留在家中的兒子滿腦子都是抱怨。兒子的抱怨在母親聽來卻是安慰。因為她知道,用誠心培育出的親情,絕不遜色於臍帶連接起來的骨肉之情。
她就像當年的丈夫一樣寵愛著這個兒子。
還記得數年前,丈夫閑暇時帶著一家人到銀川戲院看戲的情景。戲未開演,眾星捧月的問候聲壓住了戲院裏響成一片的嗑瓜子聲,一群孩子追逐在散落一地的瓜子皮上。丈夫小心地避開身邊的問候,冷靜地觀察滿戲院瘋跑的兒子。兒子的一舉一動令他滿意,他總是指著兒子說些後繼有人之類的話。好玉需要細工慢琢才能成器。這是他親自*的孩子。
丈夫去世了,兒子卻尚未成人。圍在丈夫身邊的人消失了,她成為家中的慈父嚴母。有了商人身份,別說傳承文化留下曆史,能夠活下來都很不容易。天下原本就沒有不散的宴席,讓後代不覺得拖累已經是在菩薩麵前燒了高香。
紅兵的奶奶老了。所有的老年人年輕的時候都曾經是舞台上的主角。如今老年人坐到了旁觀席,時代的每一點變遷都逃不過他們的慧眼。
他們不希望年輕人的演技還需要被人指指點點。
蒙老婆、黑老婆和紅兵的奶奶,那時候時常相約在銀川街頭。她們每次站在十字路口觀看“表演”時,心情都會變得複雜。她們已經有許多年,再也不願從銀川的鼓樓下走了。隻是偶爾站在十字路口,也會遠遠地偷看一眼銀川的鼓樓。
為何這座城市會給她們帶來痛苦,又是什麼讓三個小腳女人喪失了和平後本該屬於她們的幸福?
還記得“文化大革命”剛結束時有那麼幾天,在奶奶家街道的公共廁所外牆上,赫然貼著蓋有公章的開會通知,參加學習人員如下:轄區內的“地、富、反、壞”和“右派”分子,解放前的軍政人員及其家屬,現形的和還沒有現形的舊社會資本家、工商業者及其家屬等,“街道革委會”正告你們,心存僥幸不來開會者擺在你們麵前的隻有死路一條,小心爾的狗命!
“街道革委會”召集的會議浪費了奶奶幾個下午的時間,奶奶卻隻能忍受。
這是誰家下鄉的女孩回來探親?女孩請奶奶修改衣服上的針線。
“卡一點腰,別讓人看出針線被改動。”
“鄉下有了相好的?城裏的你怎麼不同意?”
“自由戀愛雖好,可是如果找一個不識字的城裏人,誌不同道不合,一輩子也就毀了。”
“別急,要有耐心,就算是沙裏淘金也會在城裏找到滿意的。”
“都對我說要有耐心,說得快讓人煩死了。好人都被送到農村,城裏還能剩下幾個好人?就算城裏有好人,也被城裏的姑娘挑揀過,哪兒還輪得上下鄉的知青?”
“別急嘛,隻要工夫深,鐵棒磨成針。”
“找城裏的?都是別人挑剩下的,城裏的好男人就像死光了,如果真能從城裏找到好男人結了婚,生下兩三個孩子又讓誰來帶?城鄉兩地分居,難道要當一輩子的牛郎織女?”
“這孩子怎麼是個死腦筋?回去好好想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禍害人的世道有哪個能長久?”
“不會真的要等三十年吧?”
“又鑽牛角尖了?遇事不能著急,凡事不要急著下結論……”
“您是過來人,您說說這世道多久才能結束?”
“用不了多久。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等?讓黃花閨女都變成老姑娘?”
“要相信老人說過的話,耐下心來等,這世道最多十年。”
“十年?”
又一次相約在銀川街頭,站在十字路口的三個小腳女人表情肅穆。在即將出現的隊伍尚未到來時,街道上偶爾還看得到匆忙間正在橫穿而過的行人。
流動的色彩透過鼓樓的門洞,惹得等待的人引頸觀望卻引不起她們的歡欣,孤零聳立在街道中央鼓樓正勾起她們的傷心事,已經空曠的街道上,突然出現的自行車打斷了她們的愁緒,橫穿街道的推車人表情慌亂,像是在有意做出滑稽的表演借此躲避晦氣。流動的色彩繞過鼓樓漸漸的近了,這是一支人流、車輛混雜的隊伍;這支隊伍中的車輛上羈押著犯人,站在犯人身後的人全副武裝。
圍觀的人試圖看清楚車上的犯人,隊伍中清晰地傳來一聲哨子響。車停了,“注意形象!”有人在喊。
停下來的汽車上,犯人們千篇一律頭戴紙糊的高帽,胸前掛著大牌子。每個反綁的犯人身後都站著荷槍實彈的民兵。民兵擺出造型,正在進行表演,他們或是用槍刺對準犯人的背部,或是怒目圓睜,或是擺出揮拳的動作,模仿著電影中鬥地主的場麵。這一切表麵的渲染烘托了表演的戲劇性。
“別用刺刀對準人!”不知從哪輛車上下來一位穿藍褲子白製服頭戴大蓋帽的警察。他警告車上的民兵:“如果誰再捅死人,小心要你償命!”
“讓我們給這種人償命?弄死他們就像碾死臭蟲!”
“為曆史的垃圾償命?你還有沒有階級立場?”
警察並不搭理,挨著車一輛一輛地提醒。也許是警察的警告降低了劇情的渲染,圍觀的人群中發出了噓聲。“街頭藝術”的好壞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觀眾的喝彩程度。車上常有學者、藝術家,這些“敗類”產生出的名人效應往往降低了表演的藝術性。“敗類”使得圍觀的人群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