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鎮三趙(3 / 3)

趙老邪說他年輕時為逮好鳥跑山東去四川,就坐在山裏逮鳥,逮到後,還要馴一段時間,等馴成了,再上市。喂鳥也有講究,鳥食多是小米、粟子、玉米麵。對聽叫的鳥,除去素食外,還必須喂點活食兒,如玉米蟲、小蜘蛛、螞蚱等,這樣叫起來才能膛音洪亮。

鳥市不但買賣鳥,也可以換鳥:如用 “芙蓉”換“珍珠”,用白鸚鵡換“虎皮鸚鵡”,各取所需。鳥市上最熱鬧的地方是鬥鳥場。鬥鳥多是讓鳥比叫,幾隻鳥籠朝樹上一掛,把籠布一揭,讓鳥兒開口比試,最後,總有一隻以洪亮的嗓門、優美多變的聲音取勝,其餘的漸漸敗下陣來,耷拉著翅膀,逐漸啞了口。這時,觀鳥者便同時喝彩,得勝的鳥家滿麵放光,鳥價也驟然上升。

趙老邪說他最喜歡聽鳥叫,所以常去張家口販百靈。他說百靈鳥是一種好勝心極強的鳥,每馴成一隻,到鳥市與人鬥鳥,往往勝利,賣個不菲的價格。

從外地回來,趙老邪仍不忘養鳥。隻是鄉下人養鳥的人很少,就是有也不會掏錢買,所以趙老邪此時養鳥已純屬愛好。他家的小院裏長有幾棵柳樹,樹枝上掛著十幾個鳥籠,有百靈也有畫眉,每天早晨叫聲一片,悅耳動聽,讓人心靜。吉素素也喜歡鳥,她說自己沒孩子,鳥兒就是自己的孩子。鳥籠掛在當院兒裏,除去貓外,還要防鷹。鷹很狡猾,常常會從高空俯衝下來,直襲籠中鳥。如果鳥不動,待在籠子中間,穩穩地棲在橫杠中間,外麵的鳥嘴巴再長也奈何它不得。但往往這種時候籠中鳥會驚慌失措,亂撲騰,便給外敵提供了可乘之機,一不小心,就會被老鷹猛啄一口,命喪九泉,最後成為外鳥的美食。素素嬸兒為防老鷹,還在院裏紮了一個稻草人,戴著草帽,斜插一杆木槍。每聽到叫聲有異,她會急促地從屋內跑出,邊跑邊呼喊,驚叫聲能傳幾重院。

素素嬸兒不但嗓門兒亮,還會彈琵琶。據說她是從小就被賣進青樓的,老板娘為讓她成為搖錢樹,專請師傅教給她技藝,能彈能唱,還略識文墨。現在上了歲數,嗓音能喊不能唱了,但琵琶還能彈上幾曲。每到傍晚時分,百鳥歸巢後她就彈幾曲,尤其是古曲《春江花月夜》,彈得如泣如訴,能引去許多人靜聽。

吉素素隨丈夫回來的第二年冬天,鎮上也開始土改運動,從縣裏來的工作隊裏有一個姓廖的,是縣中學的音樂教師,聽說吉素素彈得一手好琵琶,就想勸她參加土改工作宣傳隊。當時是個文工團,演出的多是文明戲,比如歌劇《白毛女》、話劇《鬥爭陳老十》,目的是掀起群眾對地主階級的仇恨,配合土改運動。

當時吉素素才四十幾歲,又有些文化,如果能參加文工團,日後還能奔個前程。可令人不解的是,趙老邪不同意,他說工作隊讓吉素素上台彈琵琶,那不是在揭她的醜嗎?她一沒上過學,二不是大戶小姐,在哪兒學彈的琵琶?不用問,一定是個青樓女!工作隊的老廖去做他的工作,說文工團又不是光在這一帶演出,去到外地,怎會認得她?再說,隻要她參加,馬上就要換服裝,和我們一樣,又有誰會去探討她的身世?話說到這一步,趙老邪也應該同意了,可他卻說,別人喜歡你們這個土改運動,我不喜歡!若不是這個鳥運動,我現在還在城裏養鳥賣鳥,好歹也是個城裏人;現在可好,我掙紮半生想脫離這片黃土地,好不容易才混進城裏,卻又被你們給趕了回來!你說說,我咋還有心讓我老婆去幫你們歌頌土改!

老廖一聽趙老邪如此反動,再不作他的工作,回到隊裏一彙報,工作隊隊長正想抓個典型,就派民兵把趙老邪抓了起來。

隊長問趙老邪:“聽說你反對土改運動?”趙老邪畢竟見過世麵,當年賣鳥時練就了一副好嘴巴,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自己給廖發牢騷發出了問題,忙辯解道:“我趙某人幾代都是窮人,咋能反對共產黨鬥地主分田地哩!那樣我不是傻鳥一個嗎?”隊長望了他一眼,又問:“那你為什麼不讓吉素素參加文工團?”趙老邪說:“隊長,我這不是為你們好嗎?你想,就她那身份,若進了文工團,不是影響不好嗎?那不成慰安團啦……”隊長聽他越說越不上路,急忙攔住說:“別說了!什麼話一從你們這些鳥販子嘴裏吐出來就變了味兒!”趙老邪急忙自我作踐道:“是是是,口髒,不是什麼好鳥!”對這種執迷不悟的老百姓,隊長也沒什麼好辦法。教育了一番,“熬”了他大半天,也就放了。

趙老邪被放出來後,卻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家中,張口就給吉素素約法三章:一不準再彈琵琶,二不準接觸土改工作隊,三不準外出看文工團演出。給老婆定了規矩,仍覺得不解氣,一肚子無名火無處發泄,就在院子裏來來回回地“走柳兒”罵空:“我日他娘!我日他娘!”“罵空”是我們那一帶男人常見的發泄手段,也不指罵哪個,隻是泛泛地罵一通,泄了心中的無名火就完。那一天趙老邪可能火氣太大,直直走了幾十遭兒才停下來。不想他剛停息,忽聽樹上掛的幾隻八哥同時喊道:“我日他娘!我日他娘!”

這一下,趙老邪傻了。他平時生怕鳥學髒了口,從不敢在鳥前說髒話。不想這一下,幾隻馴成的八哥全髒了口,他心疼得差點兒哭出來。趕巧這會兒老廖又來了,一進院聽到的全是罵聲,而且全是仿趙老邪的腔調兒,很是氣憤,急忙回到工作隊駐地報告,說這趙老邪非但沒改正錯誤,竟還變本加厲地教鳥兒罵人!對這種人,再也不要手軟了,還要抓!隊長聽了沉默一時,說:“那隻髒鳥又沒指名道姓罵你,你何必拿屎盆子朝自己頭上扣呢?”老廖冷靜下來一想也是,笑道:“是呀,有拾錢拾銀子的,哪有拾罵的呢?”

趙老邪因鳥惹禍,很是害怕,怕民兵來抓,老廖剛走他就逃了。

讓人萬萬想不到的是,趙老邪竟從此杳無音信。

吉素素一直等著趙老邪,每天傍晚時分,她就坐在小院裏抱著琵琶彈曲子,如泣如訴地一直彈到夜深人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