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會兒,我幹脆爬起床,打開燈,仔細端詳瑞奈,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湧起一股想要流淚的感覺。

這種相依為命的感覺確實感人。但是,假如世界上沒有我們又會怎麼樣呢?假如我們並沒有相互依戀又會怎麼樣呢?假如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故事並無情由,那又會怎麼樣呢?

就拿瑞奈的情人來說。我大概在他們偷情半年後才察覺的。當時,我們的孩子都已經飛了,我們也沒有了經濟困難。但麻煩往往在這種時候發生,不僅很容易,而且很自然。這種時候,人們會突然回首,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一下子流逝了那麼多時光,突然發現在現實與願望之間存在一道溝塹。尤其意識到:自己離終點已越來越近,離起點越來越遠。這種時候才最容易陷到一些不理智的事裏,這種時候才容易去嚐試一些不大可能的新開始。我們的一家鄰居賣掉房產,搬到了澳大利亞。不管別人信不信,另一個鄰居居然搶劫了一家商店。有的報名參加一個又一個學習班,有的開始學吹圓號或學其它樂器,以滿足一生裏最隱秘的願望。對瑞奈來說,能慰藉他的則是一個情人。

有人說:一個人與其保持自己的天性,不如清醒地麵對痛苦的現實。但我不能肯定這句話是否對我有效,對我來說,我更希望自己不知道那事,希望自己可以繼續希望。那是二月的一天,當他向我坦白了一切之後,我覺得體內有一層雖然很薄、但很重要的隔膜破裂了。我站在洗碗機旁,望著他在廚房逆光下的身影,他的輪廓非常清晰,好像將空氣割掉了一塊。他說我聽,我聽到他提到一個比我年輕十四歲的售貨員的名字。他說,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是離開我繼續找她,還是和她斷掉,與我重新開始?我隻是站在那裏,盯著眼前那個黑色的空洞,我的丈夫就在這個空洞裏消失了。慢慢地,我開始想象,想象瑞奈和那個女人並排坐在電影院裏,坐在女人家裏的電視機前;想象他們去了某個沒有人認識他倆的小城,或者趁我去斯坎納玻璃廠時,他將女人帶到這裏過周末;他會向她作那些也曾向我作過的保證,會像待我那樣用他粗糙的手撫摸她的後背;他們在一起談論他倆共同的話題和經曆,談做愛的體會和剛剛一起看過的寬銀幕影片,也許他倆都很喜歡,也許隻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不喜歡;他倆之間會有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包括爭吵和眼淚;他們也會談到我,哪怕是我簡單的存在,也已成了阻隔他們享受真正歡樂的障礙。當然,我和瑞奈之間也有過類似的回憶,美好的,或是傷情的。

後來,兩個人全部沉入思考的深潭,我突然感到瑞奈抱住了我的肩頭,我已經無聲地哭了。這令人困惑的真實使我無措,我赤裸地蜷縮在生活的麵前,無處可逃。

“這需要你自己選擇,”我終於對他說,“或者她,或者我。”這話聽起來很像旁觀者說的。但是,當人們處在這種情形下,通常也隻能這麼說。似乎我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當災難將跨入門檻時,還是為自己保留一線希望。如果這事發生在十年以前,我肯定會帶上孩子離開他。現在,我則給他機會,希望他能回來。之後,我們一起買了這輛野營車,像是我們重歸於好的證明。

看來我真得睡了,外麵天已大亮。五點鍾。湖邊有兩個人開始圍著堤岸慢跑,從遠處另一輛房車裏,傳來孩子的啼哭聲。不論我數數數到多少,還是無法入睡。也許,我不如起來幹點什麼,可以到對麵看看洗衣房是不是開了,或者幹脆出去散散步……不,我還是應該再躺一會兒,我們現在是度假。

我望了瑞奈一眼。他已經翻了個身,正好臉朝我睡著。他在嘴裏嘟囔了一句:“你幹嗎呢?”也許他是夢到了野獸?

人真是無常,自己對什麼都無法控製。比如說睡眠,或者打酣;無端的焦慮,或被卷入疑惑的旋渦;還有那些使我們生活軌跡發生轉變的事件。人們連自己的思維都無法操縱,隻能按照無法自主的法則跟著感覺走……

現在,我必須中止自己的思緒。真的。我必須結束這種漫無目標的漫想,我必須睡了。我們是在度假,一股高壓氣流正在從西部襲來……我告訴自己:我需要正常地入睡,正常地醒來,不能再想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

馬上就是周六。等會兒我先要喝一杯咖啡,然後聽聽我喜歡的廣播節目。瑞奈會先陪我在收音機旁坐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對我說:“我不喜歡重組的‘伊茲特’樂隊,缺了海瑟·泰爾瑪,跟以前的感覺完全不一樣。”然後,他抓過放魚餌的盒子,仔細挑好,之後帶著魚竿到湖邊釣魚去。我將繼續守在收音機旁,直到節目結束,然後在《阿樂司》雜誌上做大概一個小時的填字遊戲,或自己跟自己玩一會兒紙牌。如果在車裏待膩了,就到商店買個冰激淩吃,之後,我也不知道將做什麼。假如這周的“夏季節目”裏有我喜歡的主持人,也許我就再聽一會兒廣播。要麼就跟隔壁鄰居聊會兒天,或者稍稍讀一會兒書,之後就要動手準備午飯了……

我對生活的要求並不多,我對什麼都無奢望,也不要求什麼非要“這樣”進行。我隻希望自己能夠盡可能保持健康,希望孩子們的生活都能穩定,希望揚恩能夠謀到一份好職業,希望斯蒂芬能娶一位好老婆,希望莉塞蘿特能夠繼續完成學業,以後能找一個對她好的丈夫;希望瑞奈的情緒稍稍好一點,偶爾送我一枝鮮花或帶我去“格蘭德飯店”跳舞;我還希望能買一個大一點的冰箱和一個帶電烤功能的微波爐;希望瑞奈上完廁所後,用不著我總去擦拭馬桶蓋上的黃色尿漬;希望玫瑰大街的路能夠早點修好,省得我早上上班總要繞那麼遠的路;希望電視裏少安排些體育比賽,多搞些類似“誰知道什麼”的智力節目,或者播放些好看的電視連續劇;希望政府別把難民收容所開在小旅店旁邊,免得當地年輕人總跟外國人發生衝突;我希望這個假期能夠延續到夏末,院子裏的槐樹花一直開到秋季。再有就是,希望自己能睡著覺。

我的上帝,你聽到了沒有?我真希望自己能趕緊睡著。

噢,仁愛的上帝,快讓我睡著吧!

責任編輯 韓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