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大腦一旦運轉起來,真的讓人難以揣測。這時,我又想起我的母親,但有趣的是,我想起來的並不是已經熟悉了大半生的她,而盡是些很早發生過的古怪事。比如,我兒時在海邊看到一條衝上沙灘的鯨魚。記得那是在東海岸,當時二戰剛剛結束,一條鯨魚正遊向一枚炸彈,被在暴風雨中突然掀起的海浪卷到了岸上。鯨魚無助地躺在白色的海灘,死掉了。為了不讓它腐爛,漁民們拎來海水澆在它身上。所有人全都圍著它看,鯨魚的嘴張得很大,人都可以直著腰走進去,人們感到自己是“受上帝處罰被巨鯨吞到肚子裏的猶納斯”。那件事,不是發生在1948年,就是1949年,當時我們剛搬入新家,我也開始到新的學校上學。

隨後,我想起了我父親的智障表弟——萊歐,他同時又是一個天才,腦子裏記得各國國王的統治年份,而且能用口哨吹貝多芬的所有交響樂。萊歐的母親希爾薇擁有一座從十七世紀就屬於他們家領地一部分的古堡。我還想起一場龍卷風,那是我跟瑞奈相識的前一年見到的,龍卷風在原野上忽前忽後地盤旋,把所有蝴蝶都吸到了空中,當旋風重新落回地麵時,出現了一道絢爛的彩虹。那是因為成千上萬的彩色蝴蝶在風柱裏旋轉……

對了,龍卷風曾是我成年的預兆,大概就在那時候,我長成了大人。三十多年前的一個早上,一陣惡心將我鬧醒,我那時才發現,自己懷孕了。母親總說,“你們也太快了”,我和瑞奈相識剛一個月就正式訂婚。“實在太快了”,在稍晚的晚秋,她又說。有一次,我說我想吃一塊帶血絲的烤肉排,揚恩就開始在我肚子裏踢騰。當時我一點沒有緊張,而是跟大姑娘那樣咯咯大笑。我發現自己懷上莉賽蘿特,是兩年之後的事,當時我正聽母親說話或聽一隻鸚鵡嘁喳……這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第一次懷孕時實在太年輕了,竟不知道自己所冒的風險。可是,當時我真的很愛瑞奈。我和他在康汀納舞會上相識的時候,我還是十九歲的純情女孩。他戴了一條細領帶,顏色鮮豔得十分紮眼。“好……謝謝”,當他邀我跳狐步舞時,我的心咚咚狂跳。沒等舞會結束,我倆已站在兩棵櫻桃樹間的樹影下接了吻。從那之後,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快。我是在瑞奈房間的沙發上懷的孕,三周後就開始嘔吐。沒過多久,我們在秋季去斯坎納城結婚,隻有四位證人出席了婚禮。後來,我們索性留在那裏,直到我們開始貸款蓋房。

隨後便是孩子們的先後出世,揚恩帶著胎記,斯蒂芬帶著完全長好的奶牙。在最辛苦的日子裏,我每天最多隻能睡兩三個小時。夜裏,我抱著最小的孩子在客廳裏搖晃,活像一個出殼的魂靈;白天,則被嬰兒紙巾、圍嘴兒、燕麥粥和哺乳時的疼痛填得滿滿的,同時還要隨時留心什麼地方有減價商品。瑞奈雖然盡可能地幫助我,可他畢竟還有他的工作。當時,他被選入地方工會,成為工會中最年輕的執行委員。我母親也不再為“一切發生得太快”抱怨,而是主動幫我照看孩子。當揚恩的耳朵裏要塞上棉花、斯蒂芬不愛吃奶時,我抱著他們跑遍了半個國家尋找專家。我在以前的老房子裏安靜、耐心地為孩子們裁剪衣服,心裏卻像裝了一枚定時炸彈那樣苦度光陰……

噢,親愛的媽咪,上帝保佑我的母親!我一回憶起她,心裏就不是滋味,關於她的回憶似乎無休無止,像連著過去那樣也連接著未來。

十五年前,當我在醫院走廊裏得到她去世的噩耗時,刹那間,我忽然理解了關於生死與人情的一切一切;就在那個瞬間,我真正成了成年人,一個終於在長大之後被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成年人。但那種感覺隻是短短的一瞬,之後,我喪失了所有的感覺,我不清楚那種喪母之痛苦究竟通過怎樣的秘密通道散布到全身。在後來的三個星期裏,我眼前總是亮著晃眼的光亮,感覺抵達到生活的終點。那些無足輕重的日常回憶,忽然成為了生存的詠歎,即便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日常瑣事,都會決定我將來的日子。我第三次懷孕那年,我二十六歲,有段時間我真覺得自己要瘋了。總有些驅趕不散的古怪念頭纏著我:如果我在默數三下之內打開院門,我的一個孩子就會死掉;如果我不能在路燈變紅之前趕到人行橫道,瑞奈就會拋棄我。

那是我至今為止所經受到的最大打擊,我發現自己掉進一口無形的深井,根本不相信自己能爬出來。那段時間,多虧瑞奈幫了我。那是一段破裂的時光,瑞奈請人代我照看孩子,自己留在家裏陪著我,看我整整哭了兩周,哭幹了自己身上所有的津液,眼周的皮膚又幹又脆如深秋的枯葉。“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安慰我說,“放心吧,我的心肝,你會挺過去的。”我現在清楚地記得他當時說這話的聲調,就像剛剛發生的事,他的聲音還響在耳邊。我準確地記得,他坐在那兒,用粗糙的手撫摩我的肩膀,那撫摩直到現在都片刻未停,就像這無邊的長夜,沒有終結。

這些事想起來好怪,三十多年前,就是這個現在睡在對麵床上的男人向我求愛,又在三十年後為了另一個女人拋棄了我,從那之後,在他身上發生了許多的變化。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麼了,隻要閉上眼睛,脖子就感到不舒服,那種不舒服實在難以表述,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被一個無形的魂傷害。隻要我一閉上眼睛,那種不適感就逐漸加劇,我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脖子,那種感覺剛從頸部消失,就遊移到了腰上……外麵天光漸亮。我朝房車的小窗望去,可看到窗簾與窗棱間的一小塊天空,濃稠的黑暗中漸漸透出藍色,好像有個人站在黑色的天幕後用水洗刷。謝天謝地,瑞奈繼續安靜地睡著,我需要自己忘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試著讓自己想些別的,又將枕頭調換了一下,將涼的那麵朝上,抵在背後。我重新閉上眼睛,集中心神,試著想些輕鬆的事:時而沉到深深的水底,時而浮到溫暖的水麵。剛開始的感覺還挺不錯,但是沒過一會兒,我就發覺自己有條腿露在被子外,頓時感到了一種不安全感。我把腿收進被子裏,但人又完全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