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納蘭容若(3 / 3)

夏季某一天,大雨忽傾盆,盧氏慌忙拿雨傘護住幾朵嬌嫩的花,不顧自己淋成了落湯雞。這事傳為趣談。

納蘭歸家晚時,她就在燈下趴著,做夢也在等他,嬌媚之狀可掬。

她努力看書撫琴,要做丈夫的知音。不棄女紅千針萬縷。逛花園,蕩秋千,誦新詩。懷孕了,納蘭每日喂她羹湯,陪她漫步夕陽……

可是她難產死去了。結婚隻三年,一千天。纖纖玉手拽不住,慢慢滑向了陰間。時為五月,豔陽高照卻不啻天昏地暗:納蘭直欲隨盧氏而去。

深愛者陰陽永隔,這是人類永恒的絕望。

盧氏停棺於寺廟,納蘭常去陪她。歸來空堂,楊花似雪。詞語的功能緩緩啟動,方塊字呈現為愛之疼痛的緩釋膠囊。詞語緩衝痛苦。當初李煜失掉娥皇,投井未遂,形銷骨立,眼睛也直了,隔數月才提筆寫詩悼亡。

納蘭詞《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詞中三個典故,講的都是神仙愛侶。納蘭用典多而不滯,是因為情力貫穿了故事。他自幼浸淫無邊的典故,填詞隨手拈來,皆能生動。“一生一代一雙人”原是駱賓王的句子,納蘭取為己用,轉成新鮮。“爭教兩處銷魂”,令人聯想蘇軾的悼亡經典“十年生死兩茫茫”。

“天為誰春”,說盡斷腸事。

中南大學的楊雨教授講納蘭容若,頗具韻致。

納蘭詞《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細思量。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失去的時光重現,備感眼前西風涼。憑吊者在窗外,窗內自動閃出昔日的生活點滴:醉酒春睡重,賭書潑茶香。盧氏孩子般地俏動嬌笑,憨憨護花,還跟他戶內戶外玩捉迷藏……當時越尋常,如今越不尋常。疼痛。無助。詞語的精當表達釋放一些能量。一日想她百十回,閃過那些看上去很難被消解的場景。但事實上,情緒的時間性未能中斷,回首一次,回首之物能量稍減。怕的是不堪回首,不敢回想,詞語的緩釋功能派不上用場。

納蘭容若的深情是朝著死亡的,類似市井的絕望喊叫:我不想活了!

如果亡人望不遠,那麼活下來的未亡人就可能出大問題。

納蘭的生存原本展開艱難,諸多世俗價值他視為無物。專為情生,卻被情傷。最在乎的東西最能傷人。

亡人越望越遠……遠去的速度因人而異。詞語讓失去的時光重現,又消耗那重現的一切,顯現為詞語的雙重功能。換言之,詞語在拉近的同時又在推遠。不獨詩也,日常語言也如是。

《存在與時間》的生存闡釋是細到毫厘的。“世界乃是因緣聯絡之整體。”弄清因緣聯絡,卻是困難重重。法國現象學大師梅洛·龐蒂,曾因“一個杯子就能搞出一套完整的哲學”而激動得臉發白,手發抖。

此係題外話,順帶一說。

且看納蘭如何傷心。

《臨江仙》:“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鴛鴦小字是盧氏的遺墨,字如其人,一筆一劃如情態。

《蝶戀花》:“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玨。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意境化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沒辦法,絕望的人隻能麵對絕望,無助者到頭來仍歸於無助。蘇東坡的生存波瀾壯闊,幾千年罕有其匹,所以他能蕩開去,於永恒的無助之深淵中升起永恒的祝福:“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納蘭容若續娶官氏,悶悶不樂。昔日彌漫了今天,“曾經”向未來蜂擁。另有一妾顏氏,已為他生一子,他還是不樂。這就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

三年盧氏,百年牽魂。

又是一個深度生存之典範,古往今來的好作家莫不如此。

眼下納蘭詞廣泛流行於中學生,真好。純真不多的年代,當慢慢補上純真,修複尚可眺望的生活的完整性,或曰生活之意蘊層。

《木蘭花令》:“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詞的副題:決絕。納蘭與誰絕交搞不清楚。初見指初次交往,卻被廣泛誤讀為男女永如初見之新鮮。這誤讀很有趣。詞中用唐玄宗楊貴妃的典故,令人容易相信寫男女分手。

古今很多書,都是被誤讀。誠如薩特所言,寫作是作家發出的召喚,怎麼聽則由讀者來定。

王國維稱,納蘭“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這話什麼意思?何謂自然之眼?事物的本質性結構自動向詩人呈現麼?回到事物本身是一件難之又難的事情,前提要讓形形色色的意見、觀念懸擱起來。存在即事物的在場狀態,看見某物意味著忽略另外一些東西。

納蘭的眼睛看見什麼?看見生存之向度帶給他的一切。

二十多年棲身漢語,生活在別處,浸淫於無限的典故,身邊的雕梁畫棟倒像是虛置。“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納蘭容若的意之所向很明確,不屑富貴花,專心培育詞語之花。詞語之花就是他終身追尋的情花,二花本一樹。由此贏得孩子般的單純,而這種單純乃是傑出的漢語詩人之常態。屈原若是不單純,哪會去投汨羅江?即如杏壇講學、周遊列國的孔夫子,也有幾分孩子氣的。

棲身理想,人會單純。

利益糾纏的功利年代,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身,“四重分裂”導致了諸多個體的一團亂麻,催生了一堆疑難雜症。古典詩詞不失為解毒劑。

納蘭性德作為皇帝的一等侍衛,三品武官,經曆了一些事,而情感世界未動分毫。可見他的情根紮得多麼深。顏、官二氏替代不了盧氏。傳宗接代的責任抹不去對愛的自由追求。

納蘭一根筋,一根筋才有好作品,盯著某些情緒不放。《擬古》詩有雲:“予生未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已吹散。”展不開的生存收縮為憂愁之屋。納蘭長居“憂愁屋”,眼觀鼻,鼻觀心。春風秋雨惹思緒。

他跟隨乾隆北出山海關,下筆見空靈。《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另如《菩薩蠻》中的佳句:“塞馬一聲嘶,殘星拂大旗。”

可惜這類詩詞不多。胸中萬卷書,腳下並無萬裏路。沿著這條路,文化先賢們標示了生存的審美境域。畢竟晉唐宋氣象,後人再難企及。魯迅說:“一切好詩,在唐已經寫完。”

兩宋三百年,好詞也幾乎寫完,豪放,婉約,曠達,清麗,群峰聳峙。明清詞人很難擺脫“影響的焦慮”,納蘭詞多用典,多化用前人的句子,可見前人的影響無處不在。他自言,對五代的《花間詞》有偏愛。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裏朱顏瘦。”

納蘭動一回情,人就瘦一圈。情愛的模式規定了身體。

好朋友顧貞觀為他牽線搭橋,使他與江南才女沈宛走到一起。雙雙墜入情網,從江南愛到北京。這一年納蘭容若三十歲,《飲水詞》流布市井,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稱讚:“家家傳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曾知。”納蘭心事,縈繞愛情。他與漂亮而多才的沈宛熱戀:“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可是按清祖訓,滿漢不能通婚。滿尊漢卑,挑戰漢人的自尊心,打壓漢人的精氣神。沈宛又是才高貌美性烈,做小妾不甘,半年後走人,回到了江南。納蘭容若從炎夏一下子步入了嚴冬。分手詞《采桑子》:“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納蘭公子生情,總是一往情深。

當初陸遊於紹興沈園別唐琬,寫下著名的《釵頭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唐琬和曰:“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納蘭容若的情愛與表達,隔數百年追和了陸放翁。

暮春告別沈宛,仲夏撒手人寰。

頭一天納蘭尚與朋友飲酒,忽然就病倒了,七天不出汗。乾隆派來的禦醫束手無策。情之滔滔大回流,堵塞了全身所有的毛細血管。這種病,應該叫做“情病”,歸屬於所謂“存在的疾病”。

納蘭性德亡於1685年5月30日,這一天是盧氏的忌日。

責任編輯 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