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納蘭容若(2 / 3)

不難想象,轉過回闌的女孩一路“情小跑”,玉釵在手捏出了汗,輕叩聲徹夜回響。

一說納蘭的初戀對象是他表妹,但詞中的情態不像。

初戀銘心而無結局。豪門大族,公子與侍女發生故事,老套而又新鮮。可憐的侍女或被驅逐,或受懲罰。想想挖人眼珠子的明珠老婆。

納蘭公子吟詩誦詞:“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曲子詞在各種文學樣式中是最能惹發情緒的,納蘭棲身於詞語,躲進內心。青澀之戀,澀滯唇齒間。抬眼就看見那侍女的動人麵容俏麗身影。“情到深處情轉薄”,乃是情緒消耗自身的顯現。深情的能量自恃是個屢攻不克的難題,任何情緒,都會從它自身脫落,不可能成為情之鈾礦。在這個意義上說,深情往前一步,便趨於薄情。民間有句老話,“亡人越望越遠”,堪稱悼亡情緒的經典闡釋。一切情緒都有它的時間形態。海德格爾強調,生存闡釋植根於日常生活。海氏對人類情緒的基礎性研究舉世公認。

納蘭刻一閑章“自傷情多”,換言之,這位深陷漢語、漠視門第的公子,生情便是深情,掉進去總受傷。情緒的生成模式,連同它的傾向性,一般說來起於童年,且有先天因素。納蘭容若的“存在的疾病”,當先於他的身體疾病。他哀歎自己:“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生存展不開,情感一再回流,好在淚腺正常。納蘭詞淚多,但沒有給人留下軟弱的印象,他倒是比較堅硬。

堅硬者情更多,或可稱固情,無心轉移他的注意力,卸掉深情之重。曹雪芹發明了一個詞:情情。

方塊字是納蘭容若的情力生長片劑,又是他愛之疼痛的緩釋膠囊。他的筆下,罕見遊牧生活的想象畫麵,或可表明,他對父輩津津樂道的生活記憶置若罔聞。漢文化的強大引力,黑洞般吞噬了他那從祖輩傳下來的集體潛意識。他多年練騎射,箭術了得,一度自告奮勇想去打仗,卻沒有沿著這條線去追憶草場牛羊、腰弓奔突。草原遊牧民族留在他血液中的單純質樸,孩子氣,倒是契合了漢語詩人們的顯著特征。“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陶潛與九江鄉下的素心人打成一片,“樂與數晨夕”。王維虔誠禮佛,“階前虎心善”。陸遊八十多歲,猶痛思淪陷的北方,懷念香消玉殞六十年的唐琬。嶽飛含恨書寫“還我河山”……

王國維講納蘭未染漢人習氣,隻說對了一半。

清朝的漢人,扭曲變形知多少?清初的強行剃頭蓄辮子,對漢人的侮辱恫嚇已甚:“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

《紅樓夢》中人物,仍是漢人衣飾發型、生活方式,曹公深意在焉。

納蘭容若釋放生命能量的兩個渠道,一是戀愛,二是交友。兩種東西又彙入詞語的表達。

他有兩首《豔歌》,不知道寫給誰的,其一雲:“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長在二更時。情深不向橫陳盡,見麵銷魂去後思。”齊梁宮體豔詩,影響李賀、李商隱不小,而納蘭讀二李甚多。“花容自獻,玉體橫陳。”橫陳之後情未盡,銷魂女郎去已遠,公子的思緒依然飽滿。有些男人欲比情大,容若相反。

第二首:“洛神風格麗娟肌,不見盧郎年少時。無限深情為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洛神指曹植描繪的仙女,盧郎指漢代的盧充,豔遇令後人羨慕。

兩首短詩都提到男女深情。看來發生在婚前,否則,何必老是二更天才相逢,銷魂後翠袖女郎離開。

納蘭試圖證明:情愛不是和欲望共進退。

元好問發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身死相許。”問之所問,帶出了生存的向度,而生存的向度決定意識的向度。“帶出”本身已經是一種答案。男女代代追問,心靈飽受浸潤。終極追問,通常沒有答案。梵高苦苦追問: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裏來?我們到哪裏去?

泛欲的年代,心之不靈成常態。

容若這類人“自傷情多”,而另一類人自傷欲多。情多也傷人。“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賀的句子說到了極致。

應該說,這裏的所謂情多,來自比情愛更高的層麵:對女性的命運關照。缺了命運關照,多情不可逆轉地指向濫情。

納蘭容若騎射、讀書,日複一日。“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相府中高官名流如雲,他不感興趣。“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娛悅而已。”父親忙於官場拚搏,回家的時候少。一個人麵對幾千卷書,仰望那一座座漢文化的高峰,“仰之彌高”。寶藏原來是越挖越多。單純的進入避免了泥古,性情引領學問,一似晏幾道“玩思百家”。板凳一坐十年冷,而血液的熱度不減反增。

蘇軾名言:“動出於精,靜守於神。動靜即精神。”

納蘭性德在馬背上運思,在書齋裏神遊,動靜渾成一體,悟性由此生焉。下筆直指性情,端賴直覺性的瞬間把握。他的少年時期活動範圍小,如果一味坐書齋,冬郎變冬烘也未可知。另外他撫琴長吟,偷偷戀愛,強化了身心的敏感。

總之,納蘭容若十七八歲,伏下了愛的愉悅與疼痛的不同尋常的潛能。

他是國子監的學生,十八歲考上舉人,幾年後入仕也順利,但是看不出他為此興奮。結識徐乾學、朱彝尊、嚴繩孫等儒者文人,則是他生活中的大事,秋水軒唱和,淥水亭雅集,忙得顛顛的,十分快活。淥水亭在納蘭府中,水上風景自是一流。文人墨客穿梭,美酒佳肴伺候。漢文化的藝術沙龍,以王羲之為首的山陰(紹興)蘭亭盛會,以蘇東坡為首的汴京西園雅集,具有劃時代的符號意義。納蘭幹這事特別起勁,一心要追慕古之大賢。可惜幹不長,斷斷續續的。漢族文人多受打壓。名滿天下的朱彝尊落拓江湖,徐乾學犯了科場案……

身居豪門,心係江湖,然而江湖太遙遠,自由逍遙隻是夢想。生存還是展不開,潛能依然封閉。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裏憶平生。”

豪門公子,卻在斷腸聲裏憶平生。這一句可對應“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從中透出的豪門消息,與榮華富貴毫不相幹。詩人棲身於自己的內心縱深,活向漢語經典。他希望擁有某種嶄新的生活方式,切斷某些童年記憶。希望閃閃爍爍,有時清晰,有時模糊。

錦衣玉食,落落寡歡。惆悵不是杜撰,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納蘭性德的固執可見一斑。固執也屬常態,平日裏他意識不到。

納蘭容若很少招惹那些芳姿各異的女孩兒。富貴看不見,美色是看得見的。多情男人,美色向他湧逼。唐詩宋詞千般描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思無邪。”曲子詞在五代稱豔科,北宋士大夫詞拓寬了境界,寫男女,含蓄典雅。美感橫陳而不是玉體橫陳,情緒飽滿而不是欲望囂張。納蘭但凡縱身,一定落入情窟。八旗子弟那麼多,誰像他這樣呢?曆代王公貴族、高官巨賈的後代,縱欲死得年輕的,是天文數字。宋神宗十幾個兒子,少年玩女色玩死了七八個,而孔子早有告誡:“少年,戒之在色。”

納蘭深情,於是不濫情。這裏邊是否有某種規律性的東西?蘇東坡不與美好之物過度糾纏,蓋因他操心廣,生命噴射點多。納蘭為何不濫情?十八九歲血氣充沛,念頭一岔就奔邪路去了。幽會侍女初嚐大餐,侍女不見了,他為何不複如法炮製?

漢語藝術層層包裹他,另外,童年的某些體驗催生了憂鬱。

惆悵客與摧花客,一般說來不兩立。

情愛軀懸置,潛能蓄勢待發,這時候愛情跟著婚姻來臨,盧氏嫁入納蘭府。父母包辦的婚姻通常有個磨合期,幾個月下來,納蘭、盧氏漸漸情投意合。甜蜜的小日子在蜜月之後,卿卿我我,耳鬢廝磨。納蘭對盧氏並非一見鍾情,而大家閨秀盧氏接受他,也有個心理過程。知識女性尤其如此,盧氏讀書不少。所謂靈犀一點通,是指心靈的通道幽曲而微妙,異於竹筒子式的直白。靈犀變成竹筒,婚姻趨於無味。試想竹筒的兩端,夫妻吹氣玩玩可也。

納蘭忙公事,回家又編訂《通誌堂經解》,寫《淥水亭雜識》(書中不乏詩歌藝術的洞見),忙碌之餘有愛情,這狀態多好。情侶一天到晚盯著對方愛,那愛意不能持久。李清照與趙明誠在山東青州有過十年好時光,趙是金石學家,古物字畫收藏極豐,李清照幫他整理,尋文物走鄉串戶。登泰山絕頂得了古碑拓,雙雙狂喜。愛著且有事幹,愛巢不單調。賭書潑茶成經典故事:拿圖書的某頁某句較量記憶力,勝者大笑而起,茶潑了一地。易安居士喜滋滋歎曰:“老是鄉可也!”那十年,她幾乎不填詞。幸福的女人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