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所料,上午九點左右,我們看到一輛草綠色的中吉普,從風雪中開來停在我們西康路上的石庫門前,車門打開,我看到我們學校老師,陪著兩個身穿空軍皮夾克軍服的軍人走進了天井。當他們穿過天井暗暗的走廊進入矮冬瓜家時,整個石庫門沸騰了,左鄰右舍把整個石庫門都擠翻了。

我依舊坐在房間裏,心裏酸酸的。我心想,這該死的身高把我限製了,否則以我的身體,說不定就是我當飛行員了。但是後來一想,也就心服口服了。不說其它什麼吧,單就衝著矮冬瓜那麼癡迷飛機,對飛機懂得那麼多,我就不及他。他不當飛行員,那老天爺真的是不開眼了。

很快那些軍人走了。

我知道,矮冬瓜離開我們的時間不會太長了。

正當我想著時,矮冬瓜竟然來到了我家。見我父親在,他說:“你來一下。”我覺得奇怪,矮冬瓜馬上要當飛行員了,他怎麼還有事找我呀。

我見矮冬瓜到了天井裏,馬上下了樓。我們站在天井雪地裏,矮冬瓜說:“你看看好像不下雪了。”我沒聽懂他的意思,問:“你說什麼?”

他說:“我馬上要當飛行員了,怎麼樣,下午我們幾個同學到長風公園玩玩,晚上我請你們到四如春點心店吃大排麵。”

一聽有這等好事,我當然喜出望外,說:“好的,我去通知他們。”

他說:“我們大家都騎腳踏車。”

我說:“當然,上次為了搶傳單,我們連比賽都忘記了。”

矮冬瓜說:“比賽就算了吧,大雪天的,比什麼賽啊,隻是玩玩。”

我說:“好的。”

矮冬瓜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小方照,說:“送給你留念。”

矮冬瓜回家了。我站在天井裏的雪地上,看著黑白小方照上的矮冬瓜,隻見他眯縫著眼睛衝我笑著。

可惜我沒有照片,或者說,我沒準備照片送給他。

5

下午一點左右,我們四五個同學一起從我家門口出發。出發時,我們都看到矮冬瓜青年裝裏穿著件紅色絨線衫,是最流行的雞心領子,十分紮眼。矮冬瓜知道大家都注意到了,說:“我媽也真是的,不就是當個飛行員嘛,還特地去大自鳴鍾中百四店替我買的。”

雖說矮冬瓜嘴裏埋怨著母親,其實我知道他內心是非常高興的。不要說紅色絨線衫了,那年月,我們隻要能穿上紗手套結成的紗衫,已經非常高興了。

我們沿著西康路到安遠路,隨後再拐到長壽路,然後經過武寧路橋,穿過中山路,就到了長風公園門口。

按理說,以我們騎車的速度,半個小時就能抵達公園門口,由於下雪結冰,我們竟然花了整整45分鍾。

進公園的門票是矮冬瓜買的。

星期天的公園人很少。人少是因為下雪天的緣故。而這正合我們的意。

進了公園,平時鐵臂山上的“小紅軍道路”人山人海,現在卻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至今還記得清楚,長風公園“小紅軍道路”在全上海非常有名。打從上小學起,也不知來過多少回了。它是仿照“紅軍二萬五千裏長征”而建造的,是讓孩子們接受革命傳統教育的好地方。自從上了中學後,我們就不來了。比如說,那個大渡河吧,現在怎麼看,好像瘦了些;那個鐵索橋吧,好像簡單了些;那個爬雪山過草地吧,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但是不管怎樣,矮冬瓜玩得非常開心。他說:“小時候就聽說過長風公園‘小紅軍道路’了。但我們大場鎮是鄉下,路太遠,再說我們都是阿鄉,老師不可能帶我們來,今天總算見識了。”

矮冬瓜動情地說著。

我忙接口說:“你以後要開飛機上天了,這個地方很難再來了。”

矮冬瓜說:“是呀,是呀。”

矮冬瓜替大家買票後,率先一骨碌進了“小紅軍道路”開始“長征”了。矮冬瓜人矮,還湊合,我不行。就說那個過鐵絲網吧,我根本無法鑽過去,隻能在外看著。

矮冬瓜與另外幾個同學起勁地玩著,我腦子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在想,矮冬瓜真的很笨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如果說,他功課門門紅燈是笨的體現的話,那麼,南空為何會招他當飛行員呢?難道飛行員隻要身體,不要腦子?顯然不是。不過有一點矮冬瓜讓我敬佩,他說了:“要當就當空軍。沒有空軍,我不會當兵的。”

或許是他那種精神感動了老天吧,他就成了我們學校那一屆唯一錄取的飛行員。

這一玩,就到了下午四點鍾。

冬天,又是雪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見他們大汗淋漓地玩好“小紅軍道路”,我就說:“走吧。”矮冬瓜興致很高,說:“再玩會吧。”看在晚上矮冬瓜要請我們上四如春吃大排麵的麵子上,我們又一起爬了鐵臂山,隨後下山,到了公園門口取上自行車,這才發現馬路上的路燈亮了,天空完全變黑了。

盡管天黑了,但是離真正吃晚飯時間還早,我們便慢慢地騎著車,往大自鳴鍾騎去。

也就是剛到了武寧路上滬西工人文化宮門口,就覺得天空中的寒風呼嘯而來,工人文化宮門口的積雪被卷上了半空中。這時就聽到矮冬瓜高興地大叫起來:“加油啊,看看誰先騎車到達武寧路橋中央。”我一聽,說:“到了又怎麼樣?”矮冬瓜脫口而出說:“誰先到橋中央,我就給誰一客小籠包子。”

我們早已肚子餓得咕咕叫了,一聽,矮冬瓜還要送小籠包子,於是大家頂著寒風,為了那一客小籠包子,拚命往一箭之地的武寧路橋上騎去。奇怪的是當我們幾個幾乎同時蹬到橋中央時,回頭一看風雪中的矮冬瓜,卻見他慢吞吞地騎在後麵。我們相視一笑,一邊看著往橋上蹬車的矮冬瓜,一邊看著漆黑一團的蘇州河。好半天,才見矮冬瓜慢慢地騎到了橋中央。這時矮冬瓜才說:“你們真以為我騎車慢嗎?我告訴你們,我是有意讓你們的,現在告訴我誰先到達橋中央。”我忙搶著說:“矮冬瓜這次你要出大血了。”他說:“你什麼意思?”我說:“你不是說誰先到達橋中央,就可以多請一客小籠包子嗎?我告訴你,我們同時到達,都是並列第一名,所以你得多請我們每人一客小籠包子呀。”

本以為這樣一說,矮冬瓜會生氣,但是沒有,他反而樂嗬嗬地說:“今天玩得高興,沒問題,我請客就是了。”

一聽矮冬瓜如此大方,我們麵麵相覷,我心裏迅速盤算一下。進公園門票,走“小紅軍道路”門票,再加上晚上每人一碗大排麵與一客小籠包子,連矮冬瓜算在一起,我們合計六人,矮冬瓜今天非得破費三四元鈔票了。

就在我們憧憬著大冬天的晚上,馬上可以吃上香噴噴的晚餐時,矮冬瓜突然又說了:“現在你們幾個可以下橋等我了。”

我們一愣,什麼叫下橋等他。矮冬瓜也不明說,隻是說:“你們下了引橋等我就是了。”

我們還是不明白地看著他。

矮冬瓜笑眯眯地說:“你們到了下麵,隻要回頭看著橋上就是了。”

我不解地問:“那你想幹嗎?”

矮冬瓜笑而不答。

我們幾個同學互相看了一眼,我說:“上車。”

我們五個同學跨上腳踏車,沿著武寧路長長的引橋呼嘯著衝了下去。從橋中央衝到橋下的長壽路口,我們隻花了二十秒的時間,當我們在橋下站定,回頭看著昏暗橋燈映照下的長長的引橋,隻見引橋冰麵上閃著寒光,寒光中有好多上上下下的電車、卡車、自行車,唯獨不見矮冬瓜。我們一個同學叫了起來:“矮冬瓜究竟什麼意思?莫非賴皮,想逃掉晚上的請客。”

我一聽,心裏一沉,如果矮冬瓜真是這樣的話,那他媽的欠揍呀。你他媽的隻是個鄉下人呀,我們幾個正宗城裏人之所以低三下四地陪你玩,除了慶賀你當上飛行員,骨子裏卻還是想讓你請客呀。如果你真一逃了之,那不是連狗屎都不如嗎?

心裏盡管這樣想著,但是我無論如何不願相信。

矮冬瓜還是沒有從橋中央下來,甚至於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那些同學說:“如果矮冬瓜逃掉了,王禾子,你得請客。”

我咬了咬牙說:“沒問題。”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正當我們氣呼呼地準備走時,我再次回頭看了看長長的引橋。突然驚叫起來:“慢著。”

我那些同學同時回頭,隻見長長的引橋中央的眾多車輛中,一個十分刺目的紅點在車流之間上下飛舞著。

我們一下明白了,矮冬瓜根本沒有逃跑,他是讓我們看他在長長的結滿冰層的路麵上表演呢。

矮冬瓜的騎車水平,猶如他發現天空中飛機的本事一樣,高,實在是高!

還記得夏天那件事嗎?在西康路上,我親眼見他直立騎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雙手脫把,腦袋仰上,雙臂筆直往上,那輛腳踏車像是長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西康路上左右逢源,而腳踏車的速度呢,竟似風一樣快……

現在同樣如此,可是我的心卻被什麼東西緊緊揪緊了。一來現在不是白天;二來現在不是平地,而是從橋上俯衝下來;三是路麵結冰車輛眾多。矮冬瓜這樣玩法,雖說驚險刺激,但畢竟危險啊。

這時我們就見矮冬瓜在腳踏車上直立起來,我們看到鮮豔奪目的紅色雞心領子旁霍地張開了雙臂,像一對飛翔的翅膀。矮冬瓜整個人連同腳踏車仿佛成了一架在空中飛行的戰鬥機,在車流中忽左忽右或高或低地自由翱翔。啊,在引橋上飛舞的矮冬瓜伴著那件紅色刺目的毛衣越來越近了,我們清楚地看到他在車座上不停扭動屁股以便掌控車速與方向,清楚地看到他臉上興奮得直冒汗的五官,清楚地看到他嘴唇不停地一張一合,仿佛在說:“我在飛啊飛啊……”

誰都沒有料到,位於橋下的上鋼八廠煉鋼車間的大鐵門裏,突然開出一輛滿載軋鋼的大型卡車,我們看見眼簾裏的矮冬瓜像一道閃電,颼地沒了蹤影。

我們耳邊響起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接著就見整個武寧路橋上橋下,陷入一片死寂……

責任編輯 林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