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冬瓜的話音剛落,我們就見飛機肚子下麵裂開了一條縫,隻見一個碩大無朋的圓球從縫裏落了下來,這個圓球在空中剛飛了一會兒,突然爆裂,隻見裏麵湧出五彩繽紛的東西在空中飄蕩。一個同學大叫:“蝴蝶,蝴蝶。”那同學話音剛落,矮冬瓜轉頭白了他一眼,說:“你眼睛是出氣的呀,那是傳單。是五顏六色的傳單。”
一聽傳單,我們頓時來了精神,也忘記比賽騎車去人民廣場了。那些花花綠綠的傳單在半邊天空中飄蕩,天空成了斑斕。
就在我們傻住的時候,矮冬瓜扶直靠在電線木頭上的腳踏車,靈活得像隻猢猻,猛地跳上那輛“老坦克”,邊騎邊嘴裏大叫:“搶傳單呀,搶傳單呀。”
矮冬瓜這麼一叫,人與車子已經躥了出去,我們這才如夢初醒,紛紛跳上腳踏車,追逐起半空中像蝴蝶般翩翩飛舞的傳單。
這時,我訝異地看到矮冬瓜直立騎著那輛破舊的腳踏車,同時雙手脫把,腦袋仰上,雙臂筆直往上,一雙眼睛死盯天空中飄舞的傳單,那輛腳踏車像是長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在西康路上左右逢源,而腳踏車的速度呢,竟似風一樣快……
3
我與矮冬瓜慢慢好上,是矮冬瓜的車技吸引了我。
我曾經問過他,怎麼練出如此精湛的車技的。他笑笑說:“你不要瞎講,我車技沒你好。隻是阿拉以前是鄉下人,每天大清早都要用腳踏車馱菜,那兩大筐菜啊,至少兩百多斤,再說鄉間路窄,又是爛泥地,所以也就練了出來。”
秋天到了,我們學校組織班裏同學去金山海邊秋遊,開到一個叫亭林的地方,車子停下,讓同學們下車如廁。當我從廁所出來時,發現矮冬瓜站在一群同學之間,滔滔不絕說著什麼。我非常納悶,班裏向來沒有矮冬瓜說話的份兒,怎麼現在成了演說家了。我湊過去一聽,隻見他指著路邊的東西說:“你們知道這是什麼?告訴你們,這個是田栗,茄子,毛豆,豇豆。那些是什麼知道嗎?是蠶豆,韭菜,茨菰,芋艿,馬蘭頭。還有你們知道水裏種的什麼嗎?嗬嗬茭白……”矮冬瓜如數家珍般地說著,把同學們說得一愣一愣。這時司機叫著同學們上車,矮冬瓜結束了他的演說,說了最後一句話:“你們比我聰明不了多少,都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矮冬瓜這句話,讓同學們啞口無言。
很快車子到了金山海邊,用老師的話來說,讓我們看看蔚藍的天空,湛藍的大海。可到了那裏一看,天空倒是一碧如洗,藍得讓人心醉,隻是大海不要說湛藍,簡直是一望無際的黃湯。這樣的海又有什麼可看的,原先我還帶著遊泳褲準備遊泳,這樣一來,又有誰願意下海遊泳呢。幸虧一個同學帶了一個足球,於是我們這幫男同學開始在海灘邊的爛汙泥裏,踢起了足球,不亦樂乎。
我是知道矮冬瓜的,這小子雖然腳踏車踏得好,也識各種農作物,但不會踢足球,幸虧海水蠟黃,否則我們下海遊泳,這家夥更是幹瞪眼了。
也就是我們足球踢了一個多小時,我下場時,矮冬瓜突然出現在我麵前,輕聲說:“你能陪我走走嗎?”看看矮冬瓜一人孤苦伶仃沒人跟他玩的可憐相,我點點頭說:“行。不過,這裏都是海,你想到哪裏玩?”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土山說:“我們上那小山上看看。”
就這樣,我赤著腳,一身髒兮兮的泥巴,跟著矮冬瓜上了海邊不遠處的一座小土山。上了小土山,我就後悔。所謂土山隻是用一些泥土石頭壘疊起來,既不可能有樹,更不可能有涼亭,上來幹嗎?
但是矮冬瓜卻心靜如水,上了土山一屁股坐下,一動不動地看著海,看著天。
這又有什麼看頭。我待了不到五分鍾就說:“熱死啦,我下去了,你自己慢慢玩吧。”
這時卻見他霍地站起,說:“你等等。”
我看到矮冬瓜緊閉雙眼,耳朵支楞,嘴角哆嗦,身子抖動。
我嚇了一跳,這家夥莫非有羊癲瘋。
這時隻見他突然張開雙臂高聲說:“飛機飛機,我聽到飛機聲了,是兩架,對,兩架。”
這次我沒有驚訝。我知道這小子說有飛機,那麼就一定有飛機。他說有兩架,那麼就一定有兩架。反正這小子就有這方麵的能耐。
可是飛機呢?極目遠眺,大海上沒有飛機;仰頭看天,除了藍天白雲,確實也沒飛機。但是矮冬瓜說有,那就一定有。
我開始耐心等待。
這時,我聽到矮冬瓜狂叫起來:“來了,來了,你快蹲下。”矮冬瓜這麼一叫,嚇得我跌倒在土山上的石頭上,石頭把我的屁股硌得陣陣火辣辣地疼,我惱羞成怒,剛想罵娘,突然耳朵邊似乎響起一陣細微的聲音,我抬頭,就見極高的天空上的一朵白雲裏,猛地鑽出兩個芝麻大小的黑點,像一條筆直的線,垂直衝了下來。那原先極細微的聲音,頓成黃鍾大呂,震蕩著我的耳膜。那芝麻般的黑點變成了兩架戰鬥機,從萬米高空呼嘯著直往大海裏衝去。我嚇得目瞪口呆。眼看兩架飛機即將躥進大海的刹那間,可不知怎地,我看到飛行員的鋼盔刺目地一閃,機頭忽地一轉,兩架飛機竟然平貼著海麵朝遠方飛去……
矮冬瓜呆呆看著遠去的飛機,半晌才喃喃自語:“我一定要參加空軍,一定要開飛機,開飛機……”
矮冬瓜說著,從屁股後袋裏掏出一本卷成一團的畫報,說:“你過來看看。”
我從土山石頭上跳了過去。
那是一本《人民畫報》。他指著扉頁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說:“看看這個。”
我一看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坐在飛機機艙裏的一張照片。
他抬頭朝四周看看,接著神秘地對我低聲說:“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是什麼飛機?”
我傻了。我怎麼可能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坐什麼飛機呀。一見我傻不拉幾的樣子,矮冬瓜嗬嗬笑了:“諒你也不知道。不要說你不知道,我們班主任也不會知道,隻有我知道。”我問:“你知道什麼?”他說:“你不要對別人說好嗎?這可是保密的。根據我對這架飛機的照片分析。毛主席他老人家坐的就是蘇聯的伊爾-14,它是在伊爾-12型運輸機基礎上改進設計的。”
對我而言,矮冬瓜這些話,簡直像天方夜譚。
什麼叫伊爾-14,什麼意思?
見我什麼都不懂,矮冬瓜就像早上車子停在亭林時,如數家珍地對我滔滔不絕地說起這款飛機。
他說:“這架飛機為活塞式雙螺旋槳型設計,時速412公裏,最大航程1785公裏,可載乘員18—24人。與它的前身相比,伊爾-14飛機著重提高了飛機的安全性和舒適性,有較完善的除冰、防冰設備,有效防止了在機翼、尾翼和螺旋槳前緣出現的積冰現象。最有特色的設計是,它的駕駛艙擋風玻璃可以電加溫,不會產生積霜而影響飛行員視線。伊爾-14飛機的儀表板上還裝有航向下滑儀,配合地麵的航向下滑儀,可以保證在雲層高30米的複雜天氣條件下安全著陸。此外,它的機艙密封性較好,即使在暴雨天氣下飛行,機艙內仍能保持幹燥、舒適……所以毛主席就坐了。”
4
我記得非常清楚的是那年冬天剛到,部隊開始到學校征兵。先是學校操場上掛起了好多標語:“一人參軍,全家光榮”,“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學習解放軍,當好接班人”,接著是學校在廣播裏大張旗鼓進行宣傳。
看著這些征兵標語,大家蠢蠢欲動。誰不想當兵。當兵能扛槍,打擊帝修反!
奇怪的是,當學校剛開始參軍入伍宣傳時,一直念念不忘當兵的矮冬瓜卻整天愁眉苦臉。我搞不清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對於我們來說,隻要能當兵,管它什麼軍種,無所謂的,但是他不。他說:“要當就當空軍。沒有空軍,我不會當兵的。”
也真算這家夥心誠吧,南京軍區空軍部隊真的到我們學校來招飛行員了。
當這個消息從老師嘴裏透露出來時,矮冬瓜激動得渾身哆嗦。
原先我還可以參加體檢,現在不行了。老師說:“這次招的是戰鬥機飛行員,空軍對參加體檢的同學,首先就是身高要求。也就是說隻有身高一米六至一米七的同學才有資格報名體檢。”矮冬瓜真他媽的因禍得福啊,他赤腳量身高,剛剛一米六一。矮冬瓜得知可以體檢,激動得淚水四濺。看著他那高興勁兒,我強烈感覺到,如果我們學校真的有同學能當飛行員,矮冬瓜首先是第一個。
那天上午,我剛進校門,就見好多同學往學校禮堂裏跑,我也跟著過去了。進入大禮堂,隻見主席台前,我們學校的校長還有好多老師圍著幾個身材魁梧、身穿棕色皮夾克的軍人說著什麼。盡管我的個子連體檢的資格都沒有,但我還是蹭了過去。我沒有注意他們到底說什麼,但我被飛行服上散發出的皮革味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使勁地嗅著。我想啊,若是我能當上空軍飛行員,那該是多美的一件事啊。其它不說,單就這身皮夾克軍服以及它的皮革味,還有領子邊兩塊大大的毛絨絨的海夫絨領頭,就迷死人了。
正當我自我陶醉著,禮堂上方的麥克風響了:“請各位無關的同學離開禮堂,請各位無關的同學離開禮堂,我們馬上要召開參軍前的動員介紹大會了。”
麥克風不停地叫著,我怏怏不樂地離開了大禮堂。
接下去的日子裏,盡管我還是時常在家裏、班裏看到矮冬瓜,但他好像顯得非常繁忙,見我也顧不得說上幾句囫圇話,不是說,我在體檢,我在體檢,我在體檢;就是說,他們在政審,政審,政審呢。
過了大半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天的一大早,我剛起床,從前樓窗前朝外望去,隻見外麵大雪紛飛,不見天地。
這時,我家的房門被敲響了,父親打開門一看,就見矮冬瓜父母親端著一碗紅棗桂圓水鋪蛋送上門來。父親一看就明白矮冬瓜十有八九成了飛行員了,他笑笑說:“你家兒子真有出息。”矮冬瓜那一臉農民相的父母親靦腆地說:“還沒呢。”
父親一聽有些奇怪了,心想既然還沒呢,怎麼送上紅棗桂圓水鋪蛋了呢。矮冬瓜的父親說:“是這樣的,等會兒部隊首長要到我們家來看看呢。”父親一聽大笑:“首長們上門,那就等於錄取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