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的後牆破破爛爛的,這邊是耐火材料廠,那頭是安心裏,三邊相鄰,所以牆破了,沒人會來修,底下的洞,恰好夠小孩子鑽,至於大孩子,蹭著殘破的磚,就能順順當當地翻上牆頭,貼著後牆的,全是狹窄的後窗、拖拖掛掛且破破爛爛的鐵絲網。沿著這邊翻過去,就是我叔叔家在的安心裏,視野就開闊多了,是耐火材料廠的一塊廢地,難得有人影,還有扇鐵門,掛的大鎖都生了重重的鏽,就這麼和前頭在用的廠區分隔了開來。
這塊廢地,看起來以前應該是車間,三間整整齊齊的紅磚房,也都是鎖著的,窗戶還釘上了木條。木條已經被常來常往的孩子扒斷了,橫七豎八地支在窗口,屋裏頭,除了一地的灰、一台陳舊的車床以外,什麼也沒有。而屋外的空地,野草繁茂,夏天最旺盛的時候,差不多要齊我的腰,萬一有人來,我們就蹲下,從來沒被發現過。
沿著雜草和房子的牆邊,有一條細細的泥渠,大概以前是引水的下水道,閑置以後,泥越積越深,塞住了通道,水漸漸積起來,渾濁不堪,能摸出龍蝦來。春假之後還是小小的,比手指還細,青色透明的,從泥裏摸出來的時候要小心,外殼很軟。到夏天,顏色漸漸紅了,不再透明,殼變硬了,用力拽起來就可以,不過那時候,就要小心翼翼地捏住腰身提起來了,因為鉗子也結實了,舞起來,鉗住手指可疼呢。
本來這塊地,是我們高年級學生的樂園,自打和君揚一起吃午飯,我偶爾也帶他去了。我帶他摸過蝦,打破了窗戶進房間看車床,鑽得一身的灰,還在草叢裏找到了幾塊殘碎的、刻了字的青磚,看起來很古老,青苔長得滿滿的。摸到的蝦,我們帶回家養了兩天,它們撕肉的動作,可輕快了,但過了一兩夜,居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君揚再不肯摸蝦了,我隻好說,要麼玩點新的吧,咱們順著牆走,找找回安心裏的路。
他答應了。我們就爬上了牆,看附近的地形。往居心裏的那段牆挺平整的,不算太長,到盡頭拐彎的地方,大概不過五十米。從遠處看,那個拐彎口,就像是叔叔家的房頂。亂七八糟的黑瓦、高高低低的雜草看起來都差不多,不過,貼著他家牆的那棵大槐樹,和槐樹底下的公廁木板房,應該不至於認錯。我們騎在牆上,興奮得手舞足蹈,哇,這條回家的路最近嘛。
開頭的一段平平整整的,很好爬,中間的那段,因為人家搭了個大鳥籠架,我們還沒爬近,那一籠一籠的鳥兒就被驚得撲騰撲騰尖叫連連,羽毛、飛灰乃至鳥屎都被扇到我們鼻子裏、嘴巴裏去了,君揚一不小心,一腳踩歪,卡在一隻鳥籠裏,隻好先脫掉鞋子才拔出腳來。好在最後的那段不算難,無非是裂縫多,野草從裏頭盤根錯節地長了出來。
好不容易順著大槐樹滑下來,恰好落到臭氣熏天的廁所旁邊,渾身的汗,繃得緊緊的手腳頓時感覺鬆了——成功了喔!我頭一回看見好學生君揚這麼激動,熱氣騰騰的,雙頰通紅,眼睛亮得跟發高燒似的。他這麼高興,我也高興壞了,“以後我們不走了,都爬回來吧。”他點點頭。
就是這段時間,我家最底下的一樓在破牆施工,聽說準備開麻將館。爸爸講,一樓的是部隊轉業回來的,什麼也不會(又是通教訓,你要是不好好學習,以後和他一個鬼樣子),所以合資後,就丟了工作,隻好自己想辦法開支。
樓道一天比一天難走,開始堆放的是錐子繩子什麼的,後來是一袋袋水泥、木板。最早大人是擦著衣服過去,後來,小孩子能過去,大人非得側身踮腳才能上樓了。樓上的鄰居多少都和一樓說過幾句,但還是這樣,大家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一個周末吧,我跟爸爸媽媽逛完街回家,一進樓道,看見那堆得滿滿的水泥袋外側又添了幾層厚厚的木板。爸爸突然連著兩腳把木板踢翻了——翻得太不是位置了,劈哩啪啦盡數倒在樓梯扶手上,硬生生把路橫攔住了,連我都鑽不過去了。
依爸爸的心意,他肯定是想找把斧頭來,把這些木頭全劈爛了,踩著屍體上樓。不過,他是個文弱書生,體力沒這麼好,雖然脾氣很暴躁。我和媽媽一聲不吭地看著他的臉瞬間就扭曲了,看起來像動畫片裏會噴火的龍,連我們也沒招呼,頭也不回,怒氣衝衝地轉身就走了。
留在原地的我媽和我,瞅著我爸的背影,傻了眼。半晌,我媽歎了口氣,自己去抬那些木板了,也就抬起來兩三塊,還有五六塊參差不齊地躺在扶手上,那家男人就出來了,看見這情形,臉就黑了,“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我媽也火了,嗓門就大了,然後就吵了起來。反正,也沒吵多久,估計也就十來分鍾,沒見到爸爸露麵,倒見叔叔披著件白襯衫,晃啊晃地進來了。叔叔一到天熱,就不係扣子了,就露著肚皮到處轉悠,走路晃膀子的模樣,也是大搖大擺的,看上去和爸爸很不一樣。
叔叔一來,局麵就變了,一句話沒說,大步上前,一拳頭砸到人家臉上去了,那人撲通,真的是撲通,那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就倒我媽剛扶起來的木板上了。那木板是斜搭在水泥袋上的,人一倒,就把木板又壓歪了,嘩啦啦的一連串響,人順著木板,立馬滾地上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我沒看見。我媽捂住我眼睛,把我拖出去了,非要拉我上外婆家去,所以這之後,就全是聽媽媽說的了。叔叔不是一個人去我們家的,他還叫了三個兄弟——兄弟?我不明白,他們兄弟統共才三個人嘛。叔叔笑著對我解釋,不是親兄弟,還可以結拜兄弟的啊,明白不,你叔叔外頭混的,誰敢欺負你,叔叔幫你揍他。
外頭混的?我有點懵了。我媽曾經說過,不要跟那些外頭混的玩,他們都是壞孩子。叔叔看出來我的臉色變了,笑哈哈地問,你害怕啦?怕啥呢?你叔叔是保護你們的,不是欺負你的。說著,他把那掛在身上、從來不係扣子的白襯衣脫了,握著拳頭做舉重的姿勢,你看我這身體,棒著呢,一個打仨哦。
叔叔本來沒有休息天的,那天為什麼在家呢。他說了,被局子裏的兄弟叫去談了談,說注意點什麼的。他講話的時候,君揚在下麵條,手法熟練,他總是一回家就把煤爐點好了,先燒水,然後從窗台上揀把青菜嘩嘩洗了,嗶嗶切了,從抽屜裏摸出掛麵來,準確地抽出一把,一定是恰恰好一個人的分量,幾個人就抽幾把。水開了,先扔豬油啊醬油啊之類的調料,燒滾了扔麵條,再滾了就把青菜扔進去,就好了。我老看,也記住了。
總之,君揚專心致誌地煮麵條,似乎我們說話,他一句也沒聽到。其實,他家的兩間房,隻是確切的一間半,那正屋側凹進去的半間,沒窗沒門,黑洞洞的,平時拉上簾子,放張大床,就是他們全家的臥室了。外頭完整的這間,是擁擠的客廳加餐廳,大櫥食品櫃電視櫃小圓桌,擱得滿滿當當的。他站在門檻上盯著門口的煤爐,怎麼也不可能真沒聽到。但他就是沒表情,甚至不往我們的方向看一眼,也就開冰箱的時候,背朝我們問了句,要不要榨菜?他爸爸說,嗨,不了解你爸爸呀,當然要了。
在我家,就沒叔叔家這麼激動了,挺清靜的。那天晚上,我和媽媽很晚才回去,樓道裏黑漆漆的,燈不亮了,樓道也清理幹淨了,跟從來沒堆過東西似的。一樓的屋裏是黑著的,沒人在家的樣子。我家的燈是亮的,爸爸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聲音特別大,他悶著頭,核桃吃了大半,餘下零星的肉在用牙簽摳啊挑的,看我們進門就笑,嗨,我還沒吃晚飯呢。我媽沒吭聲,一個勁地催我脫掉球鞋,說趁著天氣好,趕緊把鞋刷刷。
後來,我們不怎麼碰到一樓那家的人了,他們把樓道裏的門封死了,門開在了樓前頭。一樓的樓道一天比一天髒,門上漸漸積了厚厚的灰,而麻將館開了,經過的時候,常常聽到哇哇啦啦的笑聲和叫聲。偶爾從前頭走,撞到那家的人,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裝作沒有看見我們,隔得遠遠的,繼續說自己的話,做自己的事情,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真挺清淨的。
我其實內心激動了好些日子,經常想象那些我沒看見的場麵。譬如,叔叔的兄弟們來了以後,是怎麼把樓道清理掉的?不對,肯定不是他們清理的,他們應該逼那家人自己搬走才對。哇,那堆得足有一米五高的水泥袋——因為和我差不多高嘛,還有豎起來的木板條,個個都有半個人寬,扛起來也不容易的啊。哎,那撲通一聲,倒下的人下意識要撐住木板條,結果嘩啦啦跟木板一連串倒下去的樣子,壯烈得讓我心潮澎湃,難以忘卻。
日子還是一天天過去。君揚和我越來越好,放了學都不立刻回家,找個老師不注意的空子,從後牆爬回他家,這個共同的秘密讓我們簡直親密無間。午飯時他也不故意背書,肯拿起木棍跟我打仗了。上學路上,再碰到野狗,也會跟我一起追幾步了。我驕傲地把他漸漸不再是個書呆子的活躍形象,當成了自己的成就。當然了,我的成就是個秘密,不能跟我媽講,否則她會詰問我,叫你跟君揚學刻苦,你倒教人家壞啊。
不過,就是我們感覺最好的時候,一起騎在牆當中嘻嘻哈哈的時候,我想和君揚聊聊他爸爸,哎,你爸爸的兄弟都是誰?你看過他們打架沒?怎麼他還有兄弟是公安啊?為了讓他肯回答,我還諂媚地說,你爸爸真厲害。但不管我怎麼問,君揚都是臉色一變,王顧左右而言他,怎麼啦,你爸爸沒有兄弟啊?你爸爸的兄弟還是修電視機的呢。
其實我是真心的。縱然我媽百般恐嚇,可是叔叔的兄弟,那些外頭混的,渾身暗紅的肌肉,大聲說話的爽朗勁兒,我爸爸沒有,我也沒有,我們都皮膚慘白,身體纖弱。有一回放學路上,外頭混的大孩子搶我的遊戲機,還拿磚往我後背上狠拍,我一路哭回家去,爸爸就生氣了,他把我拽下樓,拎了一塊大磚往我手裏塞,你給老子打死他們去,打死了爸幫你賠!把我嚇得一屁股坐地上號淘大哭,要不是我媽拖我回家,我簡直不知道怎麼過下去了。
沒用的孩子。爸爸鄙夷地說。是的,沒用的孩子。不像叔叔那樣強壯,拳頭硬生生地打出個自己的世道來;也不像爸爸那樣,考出好成績,讀個好大學,從黑暗狹窄的屋子突圍出來。我隻會玩點小東小西,放放火爬爬牆,跟在媽媽後頭買東西,就挺高興的。
我是個沒用的孩子,而君揚的感覺是,一個沒用的爸爸。他大概也討厭我,討厭我天天和他在一起,吃的用的都比他好,日複一日地提醒他的恥辱……也許,我爸爸講的難聽話,隔著那些日子冗長的瑣屑,隔著我的或者我爸的皮膚、動作,他全聽清楚了……也或許,每一回我爸爸訓我的時候,他都在場。
而我們爬了那麼多次,都安安全全、高高興興的,誰能料到他會踩斷樹枝,手沒抱穩,眨眼間就筆直地掉進了糞坑呢?
快四點鍾的時候,安心裏靜悄悄的,悶熱還未散盡,蟬鳴一浪接一浪的,和空氣差不多,懸而不決、死而不僵地,掛在半空中。君揚掉下去的動作快極了,我眼睛還沒來得及眨,他就嘩嘩嘩嘩,和紛紛墜落的槐花一起泡在糞坑裏了。開始是一個趔趄,整個人紮了進去,很快腦袋就掙紮出來了,濕淋淋的,掛了一縷一條的,碎屎尿,還有槐花。
我看著他七撓八抓的,一下沒反應過來,等他奮力爬出屎平麵的時候,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個廁所是木板搭起來的蹲坑,隻有一半是有頂的,另外一半是空的,人蹲茅房的時候還能仰望天空。所以,君揚擦著木板邊緣掉下去,那木板還好端端地搭著,一點都沒壞。我抱著枝條從樹上往下望,看著結結實實的板兒下,他掛滿了花兒的腦袋一飄一飄的,滑稽極了。
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兒,我順著樹幹下來,他也爬了上來,坐在蹲坑邊上,鼻涕眼淚嘩嘩地往外流,粗粗的氣流噴湧而出。我問他要不要我去舀一瓢水幫他洗澡。他抹了抹臉,沒理我,隻顧著把那些條條掛掛的手紙什麼的,從身上、頭上摘下來。
就這樣,君揚再也沒有和我說過話,他不言不語地進了家門,任我怎麼叫喊都沒出來。我回了家,百思不解,忍不住去廚房找我媽,我媽聽了,一聲長歎,唉,又一聲,唉。手下還切著菜,說,以後不要去叔叔家吃飯了,我去學校接你,跟媽去單位吃吧。而我始終沒從媽媽嘴裏得到答案——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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