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外公發出了咳咳咳的用力喘息聲,眼睛睜得圓滾滾的,仿佛受了驚,“電視櫃上頭是什麼人?”
阿姨和我看著電視櫃,那兒也就是衣櫃斜垂下來的陰影,被屋裏的燈光擠在兩個櫃子之間的角落裏,看上去甚至連人影都不像,隻是一片斜斜的幾何形狀。“沒有人啊。”我回答說。
“就是人啊,兩個人,站在那兒,要走過來,你們看……他們在走啊。”
阿姨一把拽下了青紗帳,想要遮蔽外公的視線,“哎呀,誰都沒有,你眼睛花啦,休息一會兒吧。”
可是外公不理會她這套,手晃來晃去地,硬從裏麵鑽出兩根手指來,“……就是那兒,你們看,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在走過來呢……”
這來來回回的,折騰到九點半,外公才平靜些了。我回到房間裏,把鞋子都踢到一邊去,剛剛躺下,就聽到外公呼哧呼哧地叫我的名字。
我撐住外公薄如紙的皮肉,扶著他殘餘的骨架往廁所去時,他沉重的呼吸就湊在我的耳根,熱乎乎的,呼吸的動靜,仿佛不堪重負似的,拉得遼遠又漫長——還有夜光下那垂暮的、稀稀拉拉的眉眼,讓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
回到房間又睡不著了,我拉開了窗戶,意外地發現,從我的窗口望出去,居然正對的是看守所的大門。尖銳的黃色燈光從門頂射下來,鋪得門前那片空蕩蕩的地麵一片慘黃,兩個士兵麵對麵地站著,紋絲不動,半身都沉沒在崗亭的黑暗之中。我躺回床上,一心聽著外公會不會在外頭搖鈴,半晌才有了睡意,而夢做得參差不齊的,老聽見有嚎叫聲從看守所翻牆而過,或激厲,或驚厥。
白天也並不好過些,屋裏卻永遠寂靜、陰涼,赤腳踩在木頭地板上,一陣一陣潮濕往身體裏滲,無論在外頭如何敞亮,光線進了屋子,都是躡手躡腳的,失掉了光彩。茉莉花已經長得碩大了,紋絲不動拉開沉默的葉子,擋掉了半扇窗。窗戶外頭晾曬的大背心,後背總是洇出一攤黴點,被外公的汗水焐的,再也洗不幹淨的斑斑點點。薄薄的木頭門後頭,漸漸不在的外公,發出的聲音越來越少,越發的低啞了。
偶爾,外公也能坐起來,支在窗台上,撐著身體往外看,目光茫茫然然地從樹枝枝蔓蔓的縫洞裏穿過去,往大門口望去,仿佛在等什麼人。
不過,除了家裏的大人、小孩,從來沒見有誰來過。那樓裏樓外的熱心大媽們,穿過樓房時,如同疾速飛翔的鳥兒,啪啪啪幾聲就消失不見了。這套曾經劈裏啪啦奔跑的房子,如今隻留下了一片空蕩蕩的死寂,有時,我會特意弄出動靜來——用力地洗臉、大聲地咳嗽、招貓逗狗敲敲玻璃窗,上完廁所也多衝兩把水。
外公沒病,隻是摔斷了肋骨,人又老了,皮肉骨頭就漸漸分解開來的樣子,一點點頹敗了。大部分時候,他還是精神的,頭腦也還算清楚。雖然這種清楚的理智,並不妨礙某個瞬間,整個人像從我們身邊走開了,我們講什麼都聽不到,思維兀自滾動,“你們看,那兩人還在呢,高的在跟矮的說話,哎呀,他們走過來了”……這種垂死而又未死、蹊蹺的幻覺氣息,讓我一踩進家門,心髒就不自覺地一縮。眼麵前這個現實的生物世界,像把鋒利的針,在我赤熱的夢裏,紮了又紮,心氣剛剛熱乎起來,瞬間也就哧溜哧溜地漏了。
去照顧外公之前,我認識了幾個夫子廟做服裝的哥們兒,有個叫秦剛的,專門賣打包的外國二手衣服,還挺有眼光的,他掛出來的衣服,款式顏色都有型。我跟外公講,我想出去走走。外公同意了,我就騎上自行車,直往夫子廟奔。秦剛的衣服不在攤點賣,就擱在自家房子裏,屋裏堆得全是包裹,人縮在一邊拆包整理,燙過了就掛在院子裏、客廳裏等熟客。我一邊挑一邊告訴秦剛,外公恐怕不行了。他陪我歎了口氣,心不在焉地說這事兒過了咱一起去深圳吧,咱哥兒倆一起做生意。我說看吧,不一定走得開。他又歎了口氣。
我挑了一件淡黃色的襯衫,一件墨綠色的西裝外套,還有一條牛仔褲,塞進黑色塑料袋就回了家,為了活躍氣氛,我特意站到外公的床前,一件件地抖給他看。當然不能告訴他這都是洋大人的舊衣服,我說是新的,外國貨,料子好,做工好,式樣也好。外公眨巴著眼睛,一言不發地聽著,斜著眼睛打量我手裏的衣服,鼻子裏噴出來一股長長的、鄙夷的氣流。
索然無味,我收起了衣服,回到外公的床前,問他要不要坐坐。接連的暴雨終於停了,這會兒,風清冷清冷的,很舒服。外公說好,我扶著他坐起來,和他一起看外頭。百無聊賴之中,我問他,能不能講講那英雄的生涯,比如,怎麼指揮部隊的?那些個老戰友,都是他自己組織起來的麼?是從自家人開始的,還是外頭招的兵?外公聽了,搖搖腦袋,一笑,空蕩蕩的皮肉搖搖擺擺,本是不值一提的意思,反倒像極了諱莫如深。他不再理我,目光調開去,瞅著那座森嚴的看守所。
吱呀一聲,看守所那攤子堅硬的壁壘先是開了小門,緊接著,一隊隊整裝待發的士兵踏著重重的腳步跑了出來,齊齊地把守了路口。之後,中央的大鐵門,也轟隆隆地移開了。一輛接一輛的卡車魚貫而出。卡車的後廂,一道道的鐵絲網盤繞,隔著這封鎖的網,一張張男人的臉,有的蒼白,有的血紅,有的蠟黃,有的咧嘴大笑,有的呆若木雞,有的橫眉冷對,他們穿同樣的白條紋衫,那古怪的神態,個個都像扒在縫隙上的嘴,衝出來的願望呼之欲出。而那些警惕的士兵,支著槍,端正的瞄準姿態,耐心等待車隊經過。
這直著身體端著槍,這扒在鐵絲網上往外望,僵硬的對峙姿態讓時間變得無比的緩慢,感覺像是隔了很久,最後的卡車才緩緩出來,大門在它身後嘎吱嘎吱掩上了。好似沒幾秒鍾,那些個持槍的兵也不見了。這時候,我家的門響了,我不確定地又聽了聽,是真的,而且越來越響了,夾雜了一個陌生人的聲音,“……在家嗎?”
一個模樣斯文的中年男人,大約三十多歲,門一開,就微微欠了欠身體,似乎要鞠躬,“哎,我是從台灣來的,我來看爺爺的。”我側身讓他進來,打量他身上那件藍白條紋襯衫,質地、式樣,以及這一連串動作的微妙尺度,電視上聽過的口音——確信,這個人確實是台灣來的。
阿姨倒了熱茶之後,退回了廚房,我也愕然回了房間,留了條門縫,悄悄聽他們時高時低的談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氣氛漸漸從驚詫到了感歎。然後,外公叫我,“念念,你要叫表哥的……”我站到外公的床前,不好意思地叫了聲表哥,表哥笑眯眯地瞅著我,點點頭。外公顯得格外的高興,臉頰潮紅,眼睛熠熠發亮,“……我大伯家的,和你一輩,從台灣回來了,回來了……”
我呆呆地站著,還有點回不過神來,這麼多年,從未聽說我家也有海外關係。而這位海外關係表哥,樂嗬嗬地伸出手來要握手,沉寂半晌的阿姨仿佛突然也鮮活了,手腳麻利地從廚房鑽了出來,拎著髒乎乎的菜籃子聲調昂揚地招呼說,“我去買菜,你們好好聊呀。”
不過,其實沒聊多會兒。我回了房間,聽了會兒歌,就聽到外公又叫我,“念念,表哥要回上海,你送他下樓吧……”我愣愣地奔出房間,“留下來吃飯吧。”表哥微笑著搖頭,一口軟綿綿的台灣腔,“不啦,要趕回上海,然後回香港……”我低頭看外公,外公半靠著枕頭,混沌的眼睛看著我,“……念念,你送哥哥出去。”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陪海外關係下了樓,替他拉開大門,告訴他應該怎麼走,他滿麵微笑地連連點頭,走出大門前,還踮起腳往樓上看,隔著遙遙的空氣和模糊的紗窗,抬高了嗓門,親熱地叫道,“爺爺,保重。”耳朵不好的外公竟然真的聽見了,含混地叫了回來,“好,叫你家人也保重!”
我拖著鞋底,心不甘情不願地回到外公的青紗帳前,一條日本產的健牌香煙擱在床頭櫃上。我拿起來,嗅了嗅,“好煙啊,外公,你看人家這包裝,這味道……”外公閉著眼睛,喉結緩緩地轉動,沒搭理我,我覺得無聊,放下煙想走了,他才開了口,“想要,就拿去吧。”
我拿了煙,還是沒出屋子,磨磨蹭蹭,東摸摸,西找找,外公聽到我的動靜,又開了口,“……怎麼啦?你在幹嗎啊?”
“家裏難得來客人……”盡管外公沒睜開眼睛,我還是忍不住揚了揚手裏的那截煙,“他……表哥還會再來嗎?”
外公眼睛睜開了,那昏昏沉沉的瞳仁,還是像被眼白裏的水泡爛了,水汪汪、白花花一片,筆直地從我臉上越了過去,用一種不予置評的語氣回答了我,“不會來啦,他爺爺奶奶,都是我當年槍斃的。”
痕量
我的小學和我爸爸的廠,隔一條又髒又亂的小巷,小巷有個文雅的名字,叫做安心裏。安心裏盡頭的兩間房,就是我叔叔家了,叔叔家再繞過一道紅牆,就是公用廁所。
叔叔的兒子君揚小我三歲,剛上一年級,就已經會煮麵條了。他煮麵條的時候,我就蹲在煤爐前捅火星,有一回,火星濺到沙發上,燒出幾個洞來,露出來的木頭把我們嚇壞了。
我四年級了,三年級以前,媽媽送我上學,接我放學,今年開始,她隻送我上學,放學的時候,我就自己回家了。穿過叔叔家的安心裏,經過爸爸的耐火材料廠,筆直地過了十字路口,順著一條長長的上坡路一直走,沿街都是破牆開的店,賣冷飲的,賣紙牌的,賣菜的,門口掛的塑料牌子,用的都是紅漆,刷上“價廉物美”“為民服務”的字樣,順著這些店麵走十多分鍾,就到家了。我家住在高高的坡頂,坡頂唯有一幢孤零零的六層樓,我家就在六樓的最東麵,樓下是縣政府立的界碑,我家就是張縣的邊界。
我們這棟樓,住的都是耐火材料廠的人——不過耐火材料廠這個名字,已經過時了。爸爸分配到廠裏時,還是國營的耐火材料廠,等我上學天天經過它門口時,掛的牌子寫的是,中德合資艾力克,這廠成了張縣第一家合資企業。廠裏的三個德國人上下班進出大門,都引得一群人遠遠地駐足圍觀,指指戳戳,好奇得要死。很快,這三個金發碧眼的家夥,成了整個張縣的名人,走到哪裏,大家都認識。
叔叔剛剛從電機廠下崗,在這條街的一個家電修理門麵找了份工作,修電視、冰箱什麼的,有時候碰到他,他就買一包薯片塞給我,要是我不路上吃完,回家給爸爸看見就會被扔掉了。在爸爸眼裏,叔叔就是個反麵榜樣,“看見沒,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得住你叔叔那種房子,吃你叔叔吃的垃圾,還未必找得到你叔叔的破工作。”本來我不會記得這些話的,但我爸爸一講完,我媽就開始叮囑我,你爸爸講的話,不要到你叔叔麵前說去,君揚麵前也不能說。
哦?這樣?於是我能記得的事情啊,就越來越多啦。
君揚長得像他爸爸,眼睛亮亮的,鼻梁高高的,從小周圍的大人就都誇獎他漂亮,不過,他從小就不愛講話,脾氣古怪得很。中午的時候,我拿上飯盒去他家熱熱,邊吃飯邊玩,他呢,下著麵條背著書,聲音還特別大,故意的,就指望鄰居出來個老太婆老爺子什麼的誇獎他。
我早習慣了。我學習不好,君揚學習好,我一個勁地玩,他一個勁地學,我們兩個,不管是並肩走一起,還是待一間屋裏,都像兩條不相交的軌道,永遠各幹各的。縱然我爬到他家櫥頂上,或者用力搗煤爐,他都裝作看不見,不過,背課文的嗓門會越來越高。反正,鬧鍾一響,他就叫我收拾東西,我們一起去學校,路上要是我追隻狗什麼的,就把他跑丟了,他也不會等我,簡單明了地繼續走自己的路。
連媽媽都說,“這兩個孩子怎麼就天生合不來呢?”聽到這種詰問,我從來不吭聲,我估計,君揚在家,他媽也會這麼問他,他大概也不會說出什麼所以然來。
不過,兩家媽媽都不知道,我們是有合得來的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