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要被拆遷了。
之前提到過,我家位於一條狹窄卻清涼的小巷子裏。雖然它是那種單層的老瓦房,但它的門前有個小小的院落,裏邊種滿了紫羅蘭和牽牛花,經常蜂蝶成群在那裏飛舞。從這幾年開始,站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裏,可以看到懸崖峭壁一樣的高樓正在四周快速長高。那些玻璃幕牆的樓像是犬牙,那些尚未完工的樓像是蛀牙,它們交錯在了一起,隨時準備撕咬過來。實際上,這個死亡降臨的時刻,比我們猜測的要快得多。
我拖著行李箱,來到我家老房子麵前的時候,不由站住了。我漂泊多年,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它,覺得它像極了一張老人的臉。它慈祥地望著我,像是我從未謀麵的爺爺。我感到,它一直在寬恕我,寬恕我調皮搗蛋的童年,寬恕我放蕩不羈的青年,寬恕我為人的一切缺陷,並且,它還會繼續寬恕下去。我突然意識到,這裏是我的根。父親說的真的沒錯,這裏是我的根。我原本總想著那是他出於自私的一廂情願,但我現在才體驗到了這種感受是如此實在,就像腳下踩著的這些青石板一樣實在。我差點兒黯然淚下。
這時候,我看到門後的黑影,我的父親坐在那裏,像他多年以前失業那樣,窩成沉重的黑色一團。我推開門,俯身抱住他的肩膀,叫了聲:“老爸。”他坐在那裏沒動,他說:“你回來了就好,你搬張凳子過來,陪我坐會兒。”我搬了張凳子,但我找不到那種古老的小板凳,隻找到了普通的方凳子,這讓我坐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比他高出一大截子。但是,父親一動不動,並沒有看我。他望著前方說:“你從這裏望出去,看到什麼了?”我透過紗窗的縫隙,盡力往外看,外邊很明亮,一切都能看得很真切。可以看到院子破舊的籬笆,可以看到裏邊姹紫嫣紅的花朵,還有一把給花澆水的粉紅色花灑。
“你看到什麼了?”父親又問我。
我愣了下,一時不知該怎麼說。
“說吧。”他說。
我便開始說我看到的東西,我越說越多,開始不厭其煩地羅列花草樹木,石頭泥土,甚至剛剛走過的一個男人的身影。我實在找不到東西可說了,才停下來。他說:“你會懷念這些嗎?”我還沒來得及說當然,他就激動起來了,聲音顫抖著說:“這些就要消失了,也許做夢都夢不到了。”我拍拍他的肩膀,難過得失語了。父親說:“我不想讓它們消失,我要守著它們,到最後一刻。”他說得很慢,像是每一字都需要深思熟慮。說完之後他略作停頓,問我道:“兒子,你呢?你會和我一起嗎?”我歎口氣,擦擦眼角的淚水,說:“當然,老爸,我會一直陪著你,到最後一刻。”
長滿鋒利牙齒的巨獸,不但凶狠,而且狡猾。我們原以為會先軟後硬,怎麼著也得給居委會大媽們塞點紅包,讓她們挨家挨戶來做思想工作啊。但他們連這點耐心都沒有了,他們直接挨家挨戶在牆上寫上大大的紅色“拆”字,在巷子的入口處貼上布告,限令我們一個月內全部搬遷。之前聽街坊老馬說,他們可能在城區裏給我們準備了房子,可以換過去。“直接住電梯房,也挺好的。”老馬說。父親聽後不置一詞,隻是不屑地撇撇嘴巴。但現在的實際情況糟糕多了,根本沒有給我們替換的房子,隻是用錢來補償。我母親算了一下,我們家用補償來的錢可以在市區三環處購買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我家現在的房子除去小院子就是九十平方米。
母親說:“搬就搬吧,往好處想,到時有小區,有保安,住起來也更放心。”
父親脖子向前一挺,眼白一翻,說:“要搬你搬,我不搬。”
母親罵了句:“死鬼!”然後看著我,想知道我的立場。
我說:“老媽,你別生氣,這次我支持老爸。從你把我生下來,一直到我考上大學,我都住在這裏,滿打滿算有十八年了。如果搬去別的地方,即便是小區公寓,我也根本找不到家的感覺。那樣的話,我覺得自己和廣州都沒關係了!”
聽我這麼說,母親掉淚了,哽咽著說:“你們真的以為我想搬嗎?這裏有我們多少美好的回憶!但是,我身體不好,又是女人家,沒有精力和他們鬥。這次難得你們父子同心,你們看著處理吧,我先回黃埔你外婆家,有什麼情況多打電話。”
母親抹著眼淚走了。雖然她隻提走了一個小箱子,但我感到家裏一下子空蕩蕩的了,仿佛已經被搬走了一半。我轉頭看到父親又坐在了門後的小板凳上。這時,天近黃昏,他和屋子裏升起的黑暗融為一體。我們誰也沒有動,靜靜地置身在黑暗的庇護裏,沒有半點開燈的念頭。
很快,第一周過去了,隻有零零散散幾戶人搬走了。剩下的人都在觀望,其中很多人抱著多撈一點的心思,看看這種對抗能不能提高補償金的數額。他們經常聚在一起商量辦法,更多的是談論價錢,但父親不僅自己不去和他們摻和,也不讓我去。他說:“他們商量他們的,由他們去,咱們和他們的目的不同。”沒有了同盟軍,我們完全處於孤軍奮戰的境地。我隻能每日在家裏陪著父親。我們一起下象棋,許多年沒下了,下起來還頗有意思。我感到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沒有人來打擾我們,拆遷變成了一場遙遠的噩夢。
第二周一開始,我們每家的門口都架設了一個大喇叭,大喇叭開始宣讀政策、法規以及相應的違背後果。那種反複的聒噪,要從早晨八點半持續到晚上六點半,令人煩躁不安,血壓升高。幾天後,有好幾戶人搬走了。巷尾的那家老牌雜貨店看到這形勢江河日下,沒什麼生意好做了,竟然也搬走了。隨後,社區的拆遷辦公室從幾條街外的寫字樓搬到了雜貨店裏,幾位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坐在裏邊上班。他們從來不來家裏催促我們,他們隻是坐在那裏。在他們的周圍是空無一物的貨架,仿佛他們在售賣某種我們看不見的商品。我和幾位街坊進去谘詢,一個戴眼鏡的胖子說:“我們為了服務群眾,方便群眾,專門為你們提供了一條龍服務,所有手續在這裏一次性辦妥,可以節省你們的時間。”我回家對父親說了,他說:“他們是想節省他們的時間吧。他們越是迫不及待,我鬥爭的決心就越大。”他坐在門後的小板凳上,捧著一碗麵條。他現在除了上廁所,其他時間都坐在這裏,像個雇用來的門房一般。他凝縮的身影一方麵令我感到擔憂與傷心,另一方麵,多多少少緩解了我內心的焦慮。仿佛父親這堅硬黑暗的身影,就能把一切醜陋與罪惡抵擋在門外。我甚至想起了魯迅先生寫的那個先行者形象:肩起黑暗的閘門,把年輕人放進光明裏邊去。但我沒有光明可以去,我隻能和父親一道,把黑暗的閘門放在瘦弱的肩上,讓閘門落得慢一些罷了。
第三周,大喇叭停止播放了。由於之前過強的噪音,現在我們獲得的已不是安靜,而是死寂。在一片死寂中,一些頭戴安全帽的家夥出現在巷子裏,他們趴在我們的窗戶上,鬼鬼祟祟地朝裏看。有個家夥甚至非常魯莽地推開了我們的家門,這時,他看到父親坐在他的麵前,像廟宇裏一尊怒目而視的金剛。他被嚇了一大跳,喉頭發出哈巴狗似的顫音,渾身哆嗦著,很快縮了回去。接下來的幾天裏,每天都有這樣的家夥出現,他們繼續趴在我們的窗戶上往裏看,或是推開我們的門往裏闖。但無一例外,他們都會被父親坐在那裏的身影給嚇一跳。的確,有誰會傻愣愣地坐在正門後邊呢?這簡直快要變成一出喜劇了。但是,他們裝神弄鬼的行動在其他人那裏奏效了,許多街坊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周末我買菜回來的時候,發現隻剩下四五戶人家了。那幾個聚在一起商討對策的家夥全都消失了,隻有他們的家門還開著,被風一吹,打開,閉上,又打開,像是一張張試圖說出些什麼的嘴巴。
我原以為第四周的時候,他們會想出更恐怖的法子來騷擾我們。但出乎意料,什麼都沒有,仿佛拆遷工作已經結束。我和父親站在家門口,看到拆遷委員會還在雜貨鋪裏,穿製服的人還在正常上下班,他們依然目不斜視,顯得和我們毫無關係。有個街坊走過來說:“估計有人上訪了,說他們搞暴力拆遷,所以他們老實了。”父親說:“不是的,這是一盤棋,現在隻是一步虛招。你別太天真啦!”那個街坊被父親的話嚇到了,黑瘦的臉變得異常陰鬱,他輕輕歎息道:“唉,這裏已經沒剩幾戶人家了。”是的,這裏的破敗和荒涼像看不見的潮水一般,越來越洶湧,輕易就把我們淹沒了。第二天,那個街坊搬走了。他走前特地走到了我們家門口,他應該很想進來道個別的,但他猶豫了,雙手使勁搓著,好像今年廣州的盛夏有些冷。他就這樣站在門外,對門後的父親說:“大佬,還是走吧,這裏已經毀掉了。”
這裏已經毀掉了,可我的父親還是不肯走,他甚至連一點膽怯與慌張都沒有。我越發敬佩他了,覺得他這樣的人這輩子怎麼就幹了些推銷洗發水和開出租車這樣的事情,真是太浪費了。但是,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現在父親終於有機會展現他的英雄本色了,我得好好陪著他,做他最堅定的支持者。
限定的一個月時間到了,我和父親坐在門後等待著他們來和我們做最後的交涉。父親準備了一條鎖鏈,讓我在必要的時候把他捆在窗欞上,以防被他們拉出去。父親的樣子看起來像個無賴,這是弱者典型的反抗方式。
“那到時我可以做些什麼?”我打量著四周,尋找著一些可以利用的東西,一些我也不知道用來幹嗎的東西。我變得手足無措。
“崽,你什麼也不用做,保護好自己,千萬不要受傷了!”他盯著我看,眼光裏露出慈愛的光澤。
“我們都不能受傷啊!”我說。
“是的,放心吧,他們不會對我一個老頭怎樣的。”他把鐵鎖鏈纏在胳膊上,像是給自己戴上了鐐銬。
但是,沒有什麼最後的交涉。
第二天清早,我還在夢中,忽然被地動山搖的聲響吵醒了。我穿著睡衣跑出門,看到巷口已經有一台推土機開始拆房了,一扭頭,我驚呆了——那個拆遷辦公室已經無影無蹤了,雜貨店的窗口大開著,像一隻獨眼望著我。
“動手了,動手了,”我惶恐不安,跑回家對父親喊道,“那幫狗日的動手了。”
父親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我還怕他們不動手呢。”
……僅僅五天,我們周圍的房子就被夷為廢墟,可還是沒人來和我們交涉。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知道這裏還住著人,他們會不會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把房子推翻,讓我和父親埋葬在自家的老屋裏。絕望和恐慌像繩索勒住了我的脖子,我開始失眠,夜裏一隻蟑螂的窸窣爬行都會讓我汗毛倒立。
第七天的時候,推土機開到了家門口。我出門抗議,但他們不理我,開始清理我家四周殘存的斷壁殘垣。現在我才明白“釘子戶”這個稱謂是多麼準確!那些磚石倒塌的時候,我能感到這座老房子和我的心髒一起,晃得特別厲害。我開始動搖了,我想勸勸父親,安全第一啊,到了該撤退的時候了。
我走到父親身邊,他居然還坐在門後的小板凳上,但現在的危險不止是來自前門,而是來自四麵八方了!我深吸一口氣,準備苦口婆心了,我感到了叛徒特有的那種羞恥。但他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他笑了笑,猛然間站起身來,一股虎虎生氣撲麵而來。他的臉色紅潤,精力充沛,一掃連日來黯淡的陰影。難道他想到對付強盜的辦法了?
他挽了挽袖子,說:“拿紅布和毛筆來!”
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說:“我要寫橫幅!”
我以為他要寫“反對強拆”或是別的什麼,但那樣的橫幅之前就有街坊掛過,後來不了了之了。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還要重複這樣的行為,看來他真是無計可施,死馬當活馬醫了。但奇怪的是,我發現他眉宇之間流露出來的全是明亮的喜悅,這讓我受到了感染。也許,弱者從一開始尋求的,恐怕就是精神性的象征勝利吧?
我拿出紅布在桌麵上鋪開,父親說:“鋪桌上沒法寫,字太多了,鋪地上吧。”
他是要寫一封控訴的檄文嗎?
我把紅布在地板上長長鋪開,他飽蘸濃墨,開始書寫。我不記得父親什麼時候練過書法,但他的字卻那麼有力,像是得了顏筋柳骨的真傳一般。
石破天驚的事發生了,他居然寫了一句詩!
——羊城河山可埋骨,嶺南夜雨獨喪神。
我被震到了,難道父親濃縮成黑暗一團的時候,就是在構思這樣的詩句?他竟然在危機的時刻,找到了藝術的力量。那句詩把他對於這塊土地的依戀與悲憤表達得淋漓盡致。
父親寫完後,站在原地欣賞了幾秒鍾,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拿起了電話。
我問:“打給誰?”
他神秘地一笑,說:“朋友。”又補充說,“我的老乘客。”
下午的時候,一輛電視台的采訪車開了過來,幾個人開始了拍攝,一名記者站在鏡頭前指指點點,介紹著這片社區的強拆情況。突然間,一群穿著黑色衣服的家夥從角落裏衝了出來,準備搶奪拍攝器材。我驚叫了一聲,準備衝過去,但父親拽住了我的衣服。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我看到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母親,她趕回來了,她的身後跟著一大群黃埔的親戚。她對我和父親揮揮手,就率領他們加入了戰鬥。猛烈的騷亂引來了圍觀者,人越聚越多,事情已經徹底鬧大了,完全失控了。
我看了父親一眼,知道這些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父親說:“好了,我們上屋頂掛橫幅吧!”
我們爬到屋頂上,用升國旗的虔誠打開了橫幅,並用竹竿固定好。下麵的人群看到詩句後,油鍋般沸騰起來,大聲叫好的聲音此起彼伏。父親嘴角掛著微笑,緩緩蹲了下來,就蹲在橫幅旁邊,像是討債的老農。他抬頭看著我,嘴巴張了張,好像要對我說什麼。我也隻得蹲下來,和他並排蹲在一起。
他對我說:“崽,今天我終於報仇了。”
“報仇?”我不大明白,望著騷亂的人群,憤憤說,“你在說什麼啊,這樣就算報仇了嗎?”
“你不懂。”
“我不懂?”我準備和他好好理論一番,要鬥爭的道路還很漫長呢。
可是父親這時竟然閉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然後,我聽見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這麼多年了,我終於證明了我比那些傷害我的廣州佬們更愛廣州!今天我終於報仇了!”
責任編輯 方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