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父親的報複(2 / 3)

吃飯的時候,父親的沉默像一堵牆,把他和我們隔開了。但是,他咀嚼飯菜比平時有力了很多倍,那種可以咬碎骨頭的聲音刺穿了他的沉默之牆,紮在我們的心上。就在我們即將承受不住的時候,他突然開口了,而且罵了一句髒話:“他媽的!那些北撈!”母親夾菜的筷子抖了一下,停在了半空中,一根青菜掉在桌麵上,像一條受傷的大青蟲。足足十秒鍾後,母親才縮回了筷子,小聲說:“你別這樣說,太難聽了。”我也小聲說:“是啊,好難聽。”父親漲紅臉,大聲嚷嚷起來:“北撈北撈北撈!我就要說!怕什麼?!我又不是北撈!”母親改用粵語低聲說:“小聲點,小聲點,慢慢講啦。”母親一說粵語,一道無法翻越的牆壁就會矗立在父親的麵前。但是此時此刻,他真的很想對母親說些什麼,他剛剛發出第一個音節,母親又用粵語說:“莫好講粗口啦。”母親輕柔無骨的粵語和謹慎瑟縮的神情硬是把他的話堵在了嗓子眼裏。他臉部的肌肉開始痙攣,然後嘴巴張得好大,像是一條快要窒息的魚。我趕緊倒了杯水給他,杯子在他手中微微顫抖著,環形的水麵上激起了不規則的細密波紋。

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那些北撈害我丟掉了工作。”

我和母親呆住了,我們隻是以為他在外邊遇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事情,根本沒有想到,他居然丟掉了工作。在我心裏,父親作為推銷員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盡管他做得笨拙甚至可笑,但我無法想象一個不是推銷員的父親,簡直像是無法想象明天的太陽不再升起。我很想安慰下父親,但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母親的眼淚湧了出來,她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你做得好好的,怎麼會這樣……”父親的聲調一下子降下來了,他幾乎哽咽著說:“因為他們雇用了更廉價的北撈……最讓我咽不下這口氣的,是他們居然在背後也叫我北撈,他們說如果我願意接受和其他北撈一樣低的提成,我就可以留下來。那怎麼可能呢?我在那裏幹了多少年了,是元老級的員工了!可他們就是這樣對待我的……”母親沉默了許久,我看到菜碟邊沿的油都凝結起來了,她才說:“這個社會太無情了。但你別想得太多了,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也不急著出去找工作。”父親抬起頭來,脖子向前傾著,說:“沒想到他們也會這樣叫我,他媽的,我和他們做了二十年的同事,他們居然也叫我北撈!我真的想不通,我得想辦法報複這幫王八蛋!”

那些天裏,父親變得很奇怪,他穿著洗得發黃的背心和短褲,長久坐在家門後的一張小板凳上。我每天放學回家,都會隔著門上防蚊的紗網看到他的那團黑影。那團黑影像是莫可名狀的夢魘,深深刺痛了我,並沉澱在了我的心底。我開始不想回家,盡量留在學校裏,直到寫完作業才回家。母親也不敢說他,隻是做好飯菜的時候才叫他,他像一個突然獲得了動力的機器人一般,從小板凳上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異常緩慢地挪到飯桌前,麵無表情地端起碗開始吃飯。他偶爾會問起我的學習情況,我都會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筷,咽下嘴裏的飯團,認認真真對他彙報。我特別害怕自己會成為引燃他怒火的導火索。可他似乎並沒有看我,隻是隨著我的話點著頭。他成了一個人形的空殼,裏邊的生命全都流走了。他的眼神,呈現出的全是空殼內部的無盡黑暗。我不敢看他第二眼。不過,感謝父親,在那段晦暗的時日,他的怒火自始至終沒有爆發出來。我說過,他是個隱忍的人。

終於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發現門後的那團黑影不見了。推開門,我看到他坐在客廳的木沙發上,喝著茶。雖然他還穿著熟悉的背心短褲,但那背心短褲被洗得幹幹淨淨的,像是新買來的一般。他的胡子也剃幹淨了,露出了青色的皮膚,看上去像個精壯的小夥子。他沒有半句緩衝的話,劈頭兜麵地說:“我要去學開車了。”

我囁嚅著說:“你……你準備去跑運輸嗎?”我知道鄰居王阿婆的兒子就是跑運輸的,他開著那種藍色的東風大卡車,很威風,每次停車下來總要往地上吐口濃痰。

“不,”父親揮舞著手中的茶杯說,“我打算開的士。”

他看到我迷惑不解的樣子,解釋道:“你覺得還有比推銷員更熟悉這座城市的職業嗎?”還沒等我回答,他站起身來,踱著步,大聲說:“當然沒有!但我可以退一步,做一種比較熟悉這座城市的職業。兒子,你想想,客人想去哪兒,我都能送到,我現在要做的,隻是學會開車。事情不是變得很簡單了嗎?”

的確,我承認,他說得很有道理,這是個好主意。我高興地說:“老爸,我支持你!”

他用半生不熟的粵語,開心地對母親說:“你看,我個崽也頂我喔!”

母親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她笑吟吟地說:“今晚給你們煲靚湯。”

父親是個聰明人,當我初中畢業,進入高中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名出租車司機了。他熱愛職業的天性再次發揮出來了。他穿著淡藍色的製服,戴著白色的手套,即使在大熱天也不例外。他這副形象總讓我想起香港電影裏給大老板開車的私家司機。我讓他著裝自然一點,放鬆一點,他不為所動,說:“兒子,你忘了我對你說過的專業精神了嗎?”

但他也有違背專業精神的地方。

他剛開始開車的時候,居然在我放學的時候來接我。這讓我無地自容。首先我已經長大了,早都不需要接送了;其次,說起來,多少也有些虛榮在裏邊——其他家長開著明晃晃的大轎車來接,而來接我的隻是一輛出租車。這不僅在於車的檔次,而且還將父親的職業暴露無遺。當然,我並不是覺得出租車司機有多不好,我隻是不想讓別人對我的父親一覽無遺,我希望他能有點兒神秘感。神秘感,會給他帶來額外的尊嚴。

一開始,我裝作打的回家的樣子,但幾次下來,同學們就發現那是同一部車,哪有那麼巧的事情?就這樣,父親是出租車司機的事情同學們都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問題在於我之前的裝模作樣,這讓我感到羞恥。

他又來接我了。我坐上車,鼓足勇氣對他說:“以後你不要來接我了!”

“為什麼?”他顯得有些吃驚。

“因為這樣會影響你的工作啊,你沒必要趕過來接我,我長大了。”我說話的樣子一定不太自然。

“沒關係,少掙點錢有什麼,能接你一起回家,你不喜歡嗎?”他從後視鏡裏看著我。

“我喜歡,但我不喜歡同學們看到。”我隻得如實說。

“你怕他們看到爸爸是個開出租的?”他加重了語氣。

“沒有啦!”我使勁搖搖頭。

“那你說為什麼?”他非要把我逼到死角。

“我怕他們嘲笑我,都這麼大了,還像個小雞仔一樣,要爸爸接送。”我說得很快,像是被燙到了。

“但爸爸開的是廣駿公司的車啊。”他忽然微笑起來。

“那有什麼不同?”我納悶地問。

“當然不同啦!”他得意地說,“這公司可是廣州曆史最久的的士公司,是在周恩來總理的親自指導下成立的……”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臉朝向窗外,看著天色暗下來,擁擠的車流打亮了尾燈。

他咳嗽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在廣駿,開車的都是本地人。”

“噢。”我不再吭聲了。我完全沒料到他想說的居然是這個,想用這個為自己的身份增加一點兒籌碼,我為他感到悲哀。但我愛他,我不能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隻得閉緊嘴巴。他從後視鏡裏,反複看了我好幾次,發現我一直毫無反應,他變得有些失望。從那以後,他不再接送我了,除了台風暴雨的時候。

自從開的士以後,父親最顯著的變化,就是他的粵語越說越好了。據他自己所說,這是他和乘客聊天聊出來的。我深感奇怪,他做推銷員的時候,非常需要粵語,他卻怎麼也學不好;對開的士來說,粵語沒那麼重要了,他卻學會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難道是因為年紀大了嗎?有一次我看到他和一名乘客講粵語,等那乘客走後,我忍不住問他這個問題。他笑了笑,說:

“傻孩子,因為做推銷員是自說自話啊!”

他一語驚醒我這個夢中人,我這才意識到,真正的說話不是一個人對世界發出語言的聲響,而是兩人以上你來我往的聲音應和,就像是下著一盤規則鬆散的棋。在這種不斷地來往應和當中,語言產生了,方言產生了,口音產生了……

雖然父親的粵語越說越好,但有一點沒有改變,那就是他在家裏依然說普通話。他沒有為了本地人的身份特征,而去改變我們家裏已經形成的語言秩序,這讓我感到溫馨。他繼續在家裏講著那種孤獨的語言。但在外邊就不同了,他和所有的人用粵語聊天。他現在除了個別字詞的口音有點兒不地道之外,其他的發音都很廣東了,別人常常會認為他是從廣州附近的郊縣來的。對此,他顯得很得意。但在我聽來,說粵語的他是一個陌生的男人,根本不像是我的父親,他身上的孤獨及其優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麵對他的時候,又一次感到了無所適從,我一直希望他能從言語的孤獨中逃離出來,但當他逃離出來的時候,我又覺得這取消了他的特質。他不再是一名傘兵,他變成了芸芸眾生。我知道這種想法對他很不公平,但也許是因為我長大了,已經明白孤獨作為人的本質是無法逃離的。就是在這一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離開了廣州,暫且告別了父親和母親。

為了賺取我高昂的大學費用,父親開車很拚命,他甚至和年輕人一樣,開起了夜車。這讓我非常擔心,每次在電話裏讓他注意身體,他總是讓我不要擔心,我說得多了,他便用粵語不耐煩地打斷我說:“搭啦!搭啦!”就是行啦行啦的意思。我便不再多說了。我知道他心中對我有氣,他一直勸我上省內的大學,比如中山大學、華南理工等,我知道它們是很好的學校,但我不想留在廣州了,我想去祖國首都見識見識。這種血液裏的騷動,也許就是來自父親北方人的血脈,隻是他沒有意識到,或是不想意識到罷了。不過好笑的是,來到北京,我才發現自己的普通話其實說得很糟糕,我甚至聽不懂他們帶兒化音的吐字。我偷偷模仿著,但總是顯得生硬,無法做到他們那樣抹了油一般的順滑。大家都把我當廣東人來看待。初次見麵的朋友問我是哪裏人的時候,我都會猶豫一下才說我是廣州人。後來,我的普通話越說越溜,我再說自己是廣州人別人都不相信了,我隻得告訴他們我的父親是北方人。

“那你的根在北方啊。”他們說。

我點點頭,在北方冬季蕭瑟的寒風裏,心頭逐漸充溢了作為北方人的感受。

這時的父親已經毫不在意北方的祖先之根了,他個人的根須在嶺南已經紮得足夠深,作為陌生異鄉的北方已經沒法誘惑他了。在我大學期間,他來北京看過我兩次。他變得和其他廣東人一樣,抱怨這裏的空氣幹燥,抱怨這裏的點心太硬。第二次來的時候,北京尚是初秋,他已經感覺太涼了,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鑽回廣州濕暖的空氣裏去。我原本想建議他,北京離山東比較近,可以回老家看看。但他聳著肩、瑟瑟縮縮的樣子提醒我,再也不必提什麼山東老家了,他不會有半點興趣的。

轉眼四年飛逝,我大學快畢業了。父親三番五次打電話給我,讓我一定要回廣州工作。他說當年讓我去北方上學他都後悔了,他不能再後悔一次。那會兒,正巧有一家大型的外資企業來校園招聘,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投了簡曆,沒想到一路過筆試、過麵試拿到了offer。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告訴父親,我留在北京會有更好的發展。

他拉長了聲調大聲說:“你回廣州也一樣啊,廣州也是國際化大城市,雖然搞不起奧運會,但好歹也搞起了亞運會嘛。”

我隻得解釋道:“這家大公司的總部就在北京,有很多出國發展的機會,如果回廣州,我就得去下麵的分公司了。”

父親重重地歎口氣,說:“你還想出國?你快回來,留在廣州吧,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我輕聲說:“我在這邊發展好了,可以接你們過來一起住啊。”

“不,我才不去北方呢。”他像個孩子耍無賴樣地說,“我家在廣州,廣州是我家。我這輩子就待在廣州,其他哪裏我都不想去。”

這讓我哭笑不得。我心裏充滿了深深的困惑,廣州究竟有什麼好的啊?竟然讓父親這種移民如此死心塌地。我的母親作為土生土長的廣州人,都沒有像他那樣。母親希望我走自己的路,即使離開廣州,離開她的視野,她也無條件地支持我。為此,我父親還和她鬧了別扭,說怎麼能讓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呢?一家人怎麼能分開呢?他甚至說我母親怎麼能那麼狠心呢?弄得我母親氣哭了幾回,但是母親還是繼續支持我,她說:“你不要管你爸爸,也許他老了,思想僵化了,我希望你能飛得更高,比我們都飛得高,高得多才好。”母親的話讓我感動,也給了我足夠的勇氣,我毅然接受了那份offer,留在了北京工作。

我的父親得知消息後,整整三個月,一百天,沒和我說一句話。我打電話回家,總是母親接的,母親叫他的時候,他已經溜到外邊去了。母親說:“你老爸很難過,有一次說著說著,還哭了。”父親變得這麼脆弱,出乎我的想象,我大口喘著氣,說不出話來,心裏充滿了罪惡感。母親說:“我真的想不通,沒法理解他,按理說,應該是我這個當媽媽的舍不得兒子才對呀,他一個老男人,這是發哪門子神經病!”

一百天後,父親終於主動打電話給我了。他說:“有為,我不是想把你拴在身邊當孝子,而是想著你是在廣州長大的,在這邊發展,更適合你。你的根在這裏。”我第一次聽他說到根,我又想問問他北方故鄉的事情了。我想問問他,那邊和我們還有沒有關係?那邊還算不算我們的根呢?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讓他傷心。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也許他毫無根據地漂泊到嶺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個人的根須紮在廣州,這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實。而北方那條虛無縹緲的根,早已被他掐死在記憶裏了,不論他還是我,都與那條根永遠喪失了關係。他所希望的,是我要接續起他個人的根,傳承下去,再一次開花結果。否則,他個人的根原本就細弱不堪,現在更是要枯萎掉了。我有些難過,我對他說:“老爸,你放心,廣州有分公司,有機會的話,我就回去吧。”他高興了,爽朗地說:“那好啊,就這麼說定了!兒子,我等著你哦。”

現在,我終於回到廣州了。不過請不要誤解,我不是曾向父親允諾過的那樣,主動調回了分公司,更不是辭職,我是請假回來的。我回來也不是簡單的探親,而是要麵對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