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總有悲憫之人(3 / 3)

回到出租屋的時候,任晶晶還沒有睡。任晶晶近來迷上了韓劇。而俞莉在他的影響下竟然喜歡起韓國的電影。他推薦的幾個導演的影片,有金基德的,李滄東的,樸讚鬱的。隻要在網上能找到的,她都看了,都不同程度地喜歡。尤其是《空房間》的結尾,她沒看懂,為什麼那個磅秤會歸零呢?他說,我的理解是靈魂。站在那上麵的是男女主人公的靈魂。她說,據說靈魂是有重量的,21克。他說,那可能就是那個磅秤還沒有那麼精確吧。她想過,還是認同了他的看法。任晶晶嘲笑她說,你變得有品位了,而我越來越沒品了。俞莉說,什麼品不品的?遇到你喜歡的就好。任晶晶說,看看,我們的莉莉什麼時候變得說話都話裏有話了。以前的莉莉可不是這樣的,看來,戀愛是能改變一個人的。跟他出去了吧?你們沒那啥吧?俞莉說,你想哪去了?任晶晶說,看看,我們的莉莉變得害羞了。你知道嗎?書上說,害羞是一種品質。對了,我記得他的那首詩裏不是寫過,靈魂赤裸、色情嗎?難道他的肉體,沒有需要嗎?不會是……俞莉說,你就烏鴉嘴吧。任晶晶說,這才幾天,就護著了,連姊妹都不認識了啊。不說了,不說了。俞莉說,我更希望一種水到渠成的……我長大了……任晶晶在那裏就笑,說,不過,你近來好像越來越漂亮嘞。俞莉說,這倒是我沒有意識到的,你就笑話我吧。不跟你說了,喝了點兒酒,我先睡了。躺在床上,拿起那本他新推薦的小說《2666》接著看,已經看到《罪行》的那一部分了。之前她看完了這個作者的《荒野偵探》。剛開始閱讀有些吃力,現在好多了。任晶晶突然尖叫起來,她從陽台跑回來說,快起來,快起來,外麵放煙花了,好美……俞莉說,不看了,累了,睡。任晶晶沮喪地說,你是越來越有品位了,不稀罕這些了。任晶晶噘著嘴,又回去看了。如果是以前,俞莉對煙花也是瘋狂的。現在,她對這種絢爛的繁華厭倦了,尤其是繁華之後的落寞,是一種空虛。她開始喜歡一種安靜,喜歡素雅。同樣包括黑色。因為他多少就包含一種黑色。她不能完全確認,就給他發了一個短信說,我覺得你的骨子裏包含著一種黑色,你認同嗎?他沒回。俞莉失眠了。任晶晶從陽台回來,罵了一句說,真他媽的晦氣,下雨了,本來天氣預報說沒雨的,煙花是看不成了。任晶晶躺在床上還嘟嘟囔囔,直到鼾聲響起。俞莉沒有搭茬,靜靜地躺在那裏,感受著時間像刀鋒一樣切割睡眠,每切割一下,都留下傷口,在炎熱中,腫脹起來,發炎,直至腐爛。俞莉有些焦躁,撥了他的手機,回答,已關機。她感到自己沉落到黑暗之中,同時,她相信那黑暗中有他的一小部分。從床上起來,來到陽台,雨已經停了,能感覺到雨後的氣息撲在臉上,撲在身體上。此刻,她把睡衣從身上脫下來。她仰起頭,望著雨後的天空。星星仿佛液態般流淌著光,流淌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裏,她的耳朵裏,她的鼻孔裏,她的嘴裏,漫延著,順著下頜,流過她的脖頸,流淌到她的胸前,她前傾了一下,那光爬上了乳頭,環繞著,她能感覺到乳頭的脹痛、堅挺,光簌簌地向下流淌,彙合到黑色的叢林,沿著凹處進入她的身體……整個宇宙猶如書中遺落的紙頁包裹著她,令她喘不上氣來……愛我吧……我將吻你的心……我要你……直到終生……你聽到我的呼喊了嗎?沒有了細雨的呼喊,會沒有了阻礙,到達你那裏……我……如果我也是一個有靈魂的人的話……那將是我的靈魂……我要看你的寶貝……一定很美,很美……我將為你開放……黑夜和白天……一直為你開放……

又是十一天沒見。俞莉打過電話,他說,他忙,在卡爾裏海。她是那種對男人不喜歡刨根問底的女人。她知道他說忙,就一定是忙。她說,《2666》快看完了。這次,他推薦了一部歐洲的電影叫《破浪而出》。他說,你看看。他說話的聲音,很輕,很輕。很多時候,他都是這麼說話,讓她感覺到有些縹緲了。她下班後,一個人靜靜地看的時候,邊看邊流淚。她打他電話,說,我想你。他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在她想表達自己的看法的時候,他沒有跟她探討,或者說拒絕了。他整個人真的就像他說話的語氣,在她的心裏縹緲著,處於一個虛幻的境界。她問,你什麼時候回?他說,過幾天,忙完了就回。她說,好的,你注意身體。她還想說,我愛你。他已經撂了。整個房間在那一刻寂靜得令人恐懼、戰栗。她默默地以淚洗麵。為自己。電影的結尾,那沒有鍾的塔樓裏竟然響起了鍾聲,天地間蕩漾著鍾聲。

他回來後,直接來到俞莉打工的診所,兩個人從診所出來,來到旁邊的一個街心公園。他說起自己辦了兩件事。一件事將來把自己的書捐獻給外省的一家監獄。這是他一直都恐懼的事情,就是自己死後這些書沒有安置它們的地方。他會死不瞑目。對於藏書這件事,他一直都是悲觀的。她還不能理解。但她不希望他提到死。盡管她是一個在醫院裏見慣了死亡的人。她甚至開玩笑說,那就遺贈給我吧。他看著她,目光呆滯,說,也許那些犯人比你更需要它們。她說,誰稀罕怎麼的?不給拉倒。他說,到時候,你可以挑一些你喜歡的,剩下的,我捐獻了,行了吧?她說,這還差不多。這樣的談話,讓她感到壓抑,喘不上氣來。也許是為了活躍一下氣氛,她說,你也可以挑選一些你喜歡的。他問,幹什麼?到那時候,我已經不需要了。她說,我可以燒給你帶到那個世界裏去。他說,這個想法倒不錯。關於藏書將來的去向問題,他反複跟她說過。她也沒有多想,他這樣的人說什麼和做什麼,她都不會感到意外。第二件事,他說,我在卡爾裏海那邊看上了一座島嶼,以前一個女畫家在那裏蓋了房子,可是,後來因為某些事情,一直沒有去住,就荒廢了。我聯係到她,想購買下來。俞莉迫不及待地問,你要去島上生活嗎?他說,可能,但不是現在。俞莉多少有些失望。他說,我打算在那裏開發一個公墓。俞莉驚悚了一下,好像沒聽清楚,又問了一句,你說什麼?他說,我打算在島上開發一個公墓。俞莉哦了一聲。在這方麵俞莉插不上嘴。他說,垃圾處理廠轉讓出去之後,我一直想幹點什麼,都沒有想好,現在,我決定開發公墓。俞莉還是覺得有些瘮得慌。他說,國外的公墓幾乎成了一種文化,而我們的國度,好像什麼都為了錢,喪失了文化的內涵。我打算在這方麵做點兒事情,甚至是公益的。為某些人提供免費的墓地。俞莉看出來他為自己的這個項目有些興奮。她說,在生意上,我不懂,但我支持你。他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俞莉自從認識他,很少看到他笑。他看了看俞莉問,如果有一天,我們或者你,成為那裏的守墓人,你願意嗎?俞莉有些茫然地看著他,說,什麼意思?他說,沒什麼意思,就是守墓人。那畢竟是我們的項目,我開發到一定規模後,還是想自己管理。就這麼回事。俞莉說,天天守著那些墓碑和墓穴嗎?他說,那有什麼不好嗎?在那島嶼上,可以看書,還有四周的大海……有時候想想,也許守墓人的工作是最適合我的……死亡之後,一切都是潔淨的。你是一個學醫學的,你不會也迷信吧?俞莉說,不是那個意思。我在給我自己找一個理由。他說,我這個理由可以嗎?我的存在,在你心裏的存在。俞莉不吭聲。他說,先不說了,哪天我領你去看看,相信你會喜歡那裏的。也許你會覺得我的想法不著邊際了,理想主義了,可是,它是可行的,可以操作的。主要還在於我們的內心,我們的傳統。也許如果我說我為了錢,像那些房產開發商一樣開發公墓的話,你可能就會理解了。其實,那不同樣是一種形式的房子嗎?俞莉說,我說過我支持你,無論你幹什麼。他說,謝謝你。俞莉的心裏突然一驚,幾乎驚出了冷汗,她腦海裏浮現出《破浪而出》那部電影裏的畫麵。沉入大海之中的棺槨。海水嘩然的吼叫。暴雨如注。注入更多的水在海水之中,淹沒那被海水撞擊的棺槨。鍾聲,鍾聲響起……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把他說的公墓和那個電影聯係起來。但俞莉沒有對他說。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一段持續很久的沉默。後來,他打破沉默說,這幾天在島上除了海鮮還是海鮮,你看把我都吃瘦了。我們去吃點什麼吧?俞莉說,好吧。我回診所告個假。也許是他們談論的話題的原因,俞莉有些心情沉重,夢遊一般向診所走去。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在看著自己,像一個幽靈。她沒有回頭。但她聽見他在打電話,跟什麼人說話,她聽不到。有時候,俞莉覺得他就像天上的月亮,映在水中,在自己以為觸手可及的那一瞬間,他卻還在天上。等俞莉從診所回來的時候,他坐在花壇上抽煙,低著頭,好像在看地上的什麼。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說,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去吃飯了。我還有事。俞莉的臉上爬上烏雲,但她沒有追問,說,那你去辦你的事吧,正好診所裏有一個病人,我回去幫忙。他說,對不起。俞莉說,我們說對不起有意思嗎?趕快走吧。他站起來,來到路邊,攔了輛出租車,走了。俞莉透過公園裏的樹木的空隙看到了他的消失。他就像一陣台風剛剛登陸,對俞莉摧枯拉朽之後,裹挾著自己而去。俞莉沒有回診所,而是在公園裏轉了轉,看到一個老人領著一隻貓,牽著它,然後,老人把貓拴在一棵樹上,對著人工湖伸展著肢體。那貓叫得很厲害,聲嘶力竭了,圍繞著那棵樹轉圈。俞莉趁老人彎腰的時候,悄悄地,來到樹的跟前,解開繩子,又解開貓脖頸上的項圈。解項圈時,那貓一直都很安靜,當被解脫後,它看了看俞莉,跑了。俞莉走出很遠,聽到那老人的吼叫,誰放走了我的貓?誰放走了我的貓?般若,我的小般若,你跑到哪去了?俞莉在心裏偷偷地樂。回頭看他剛剛坐過的花壇,敷著一層虛幻的色彩,他好像在恍惚中來過,又沒有來過。俞莉回憶著,想到那兩個話題,藏書,還有公墓。她才確定他是來過的。顫顫的,她的心像被什麼紮了一下,那疼點開始蔓延,遍布身體。她想哭,但沒有哭出來。她不知道這個時間去什麼地方,茫然地在街上走著。

俞莉想起母親葬禮的那天。從墓地回來,親屬們都去了飯店。她從人群裏逃離,一個人沿著河塘鎮醫院旁邊的那條河慢慢地走著。她回來奔喪的那天下午,在太平間看到了靜靜躺在那裏的母親。她坐在旁邊,拉著母親的手,在心裏跟母親說話。後來,從太平間出來,在院子裏看到了那位師姐。師姐說,是你母親啊?俞莉悲慟地點了點頭。師姐拉著她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裏,輕聲說,你媽是自殺。她從醫院裏逃出去,跳進了鴿子河,被打撈上來,又抬回到醫院的……可能是她不能忍受疾病的折磨……你節哀,得上癌這個病,全世界都沒辦法……

中午的陽光是那麼好。俞莉能感覺到河水也是溫暖的。河岸上的樹木映在水中,還有天上的白雲。那些白雲看上去觸手可及。俞莉向河水裏走去,感覺著水的撫摸,她走著,水淹沒著她,像一個懷抱了。她蹲下身,把自己沉到水底。中午的日光侵入到水裏,那光在水裏覆蓋著她。她仿佛看到了母親,在水裏說,慧啊,媽走了,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啊!俞莉在水裏遊著,追趕著,母親的身影變得虛幻,直到消失。她浮上水麵喘了口氣,又沉下去,直到最後,向著光的隧道遊去,沒想到,那裏已是岸邊……她渾身濕漉漉地坐在岸邊,看著流淌的河水。河水是寂靜的,像你當初孕育我的羊水的世界。可你,你已遠去。她在河邊坐了很久,天都黑下來了。父親打過幾次電話,她都沒接。她需要安靜,需要在安靜中為悲傷塑像,然後,再打碎,回到自己。她在晚上,返回了望城,在車上,她給父親發了一條短信:你曾經是一個罪人,你要懺悔。我回望城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莫名其妙。回到望城已是深夜。她給王渡、李堪楠打電話。那是第一次他們三個人在一起做愛。瘋狂過後,她拿著枕頭砸他們,喊著,你們滾,你們滾出去……她一個人撲在床上,號啕大哭……

——鴿子河。俞莉喃喃著。

這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喧囂之中,世界提前從傍晚沉入了黑暗。好長一段時間,她在人群中走著,什麼都感覺不到。

俞莉去了長途車站,坐上回河塘鎮的最後一班車。她給任晶晶短信謊稱父親病了,回河塘鎮了。讓她幫忙請假。回到河塘鎮已是深夜,跟她離開的時候一樣。她沒有回家,而是來到鴿子河邊,坐在那裏,看著星星和月亮映在水裏。她再一次走進河水之中,直到水淹沒到她的脖頸,她停住了,站在那裏,很長時間之後,她轉身走回岸邊。岸邊的樹上不知道什麼人建了一個樹屋,她爬上去,裏麵沒人。她脫下濕漉漉的衣服,裸著身子,躺在還殘留著白天日照溫度的木板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頭高照。她透過樹屋看著波光瀲灩的河麵,仿佛靈魂出竅般地走神。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緩過神來,穿上衣服,從樹屋上爬下來。她在路邊的小店裏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向河塘鎮小學走去。她沒有進去,當時正是廣播體操時間,她看到父親在領操台上麵的紅旗下站著,觀看著學生們做操。那一頭的白發在陽光的照耀下,幾乎是透明的。她又悄悄地離開河塘鎮。在回來的路上,她接到他的電話說,我要帶你去卡爾裏海幾天。你安排一下。俞莉猶豫了一下,她聽到電話裏另一個人的呼吸聲。他說,怎麼,你不同意嗎?俞莉說,同意。他說,明天八點二十的火車,車站見,不見不散。他的聲音,還是那麼輕,像羽毛一樣。而俞莉的聲音卻很大,說,知道了。他追問了一句,你生氣了嗎?這麼大聲。俞莉說,我生什麼氣,我……我……我要咬你……吃了你……他說,這麼凶幹什麼?俞莉說,就這麼凶了,你能怎麼樣?他說,我愛你。

這麼長時間,他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俞莉幾乎遏製不住了。她血液沸騰,心都呼嘯了,身體像發燒一樣。兩眼裏沁出淚來。她。她。刻。骨。銘。心。了。

火車上,他說,好多年不坐綠皮火車了,這坐上來,像懷舊了。小時候,我們是那麼向往火車,我家住的地方離火車站很遠,我們小夥伴一路走過來,看到火車的時候,我們都瘋了似的。後來的話題,他竟然扯到了海子。一個臥軌自殺的詩人。地點:山海關。他還說,海子死後身邊遺留著《新舊約全書》、《瓦爾登湖》幾本書。俞莉沉默,沒有打斷他。他更像自言自語。等他說完了,看了看俞莉說,你看看我又說了這麼沉重的事情,不好意思。俞莉說,沒什麼。也許一個時刻想到死亡的人,更愛惜生命。他笑了,哈哈地笑著,把俞莉都笑得慌張起來,問,你笑什麼?他說,跟你說個事情,你不要笑我,昨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看了一本雜誌,上麵說,男人不穿襪子睡覺會減損壽命。哈哈。昨天晚上,作為一個三十多年都不喜歡穿襪子的人,我穿了襪子睡覺。俞莉問,你害怕死亡了嗎?他說,那倒不是,隻是覺得好玩,好玩。沒想到穿著襪子睡覺也不錯。偶爾,改變一下自己的習慣,也不錯。俞莉說,有些時候,是我們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習慣,比如,我以前老是用左邊的牙嚼東西,可是,現在左邊的牙齒壞掉了,我隻好用右邊的了。他敏感到俞莉的話裏有話,但沒有問。眼睛看著窗外。俞莉靠在他的肩膀上裝睡,像一隻小貓似的。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低頭看著她。一根手指輕輕地把她臉上的一縷頭發捋到一邊,抱她在懷裏。突然,他恐懼她這個睡的姿態,動了動,說,我去趟衛生間。俞莉撒嬌說,人家剛睡著,煩人。他去了衛生間,出來後,在火車連接處,點了支煙,看著窗外,那些一閃而過的山巒、河流、樹木、屋舍,還有天上的白雲。火車穿過隧道的時候,車窗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臉孔。也許是車內光線的原因,他的臉過於陰鬱,像個鬼。火車一出隧道,陽光撲棱著翅膀再一次飛進來。黑暗的時候,很短,他還沒有看清自己。其實,他一直都知道,更加龐大的黑暗區域在他的心裏。回到車廂內,俞莉坐到了車窗的位置,看著窗外,窗戶的輪廓映襯著她,像一幅畫了。他坐下來,掏出一本小書看著。俞莉掃了一眼封麵,是《南方高速公路》。他正在看裏麵的一篇小說叫《一朵黃花》。她沒有打擾他。

到達卡爾裏海已經是中午了。兩個人簡單吃了些東西,又坐上一輛出租車,才趕到海邊一個荒涼的碼頭。碼頭兩邊是灰色的水泥房子。一個滿臉胡子的老人坐在門口打盹。一個小女孩在水泥的牆上畫著魚,很多很多的魚。他走過去,小女孩回過頭來,喊著,爺爺,有人來了。老人睜開眼睛。那些彩色的魚在牆上真好看。他喊著,祥叔,我來啦。還要麻煩您老送我到島上去。老人不說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俞莉,站起來。俞莉也說,您好,祥叔。俞莉湊到小女孩的身邊看小女孩畫魚。俞莉問,你的魚怎麼都在天上啊?小女孩說,我喜歡魚在天上。祥叔已經發動了汽艇,坐在那裏等著。他拉著俞莉,她有些怕,他把她抱上汽艇。十幾分鍾,她就看到了海中的島嶼,隱約看到了島上的房子,像一座廟宇似的。汽艇靠近島嶼,她暈船,一下汽艇,就吐了,身子都吐軟了。他找來一碗淡水,給她。祥叔坐在汽艇上看著他們。他說,祥叔去給我們搞些吃的吧,晚上,我要住在這裏。祥叔開著汽艇走了。俞莉喝了淡水,好多了,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他說,祥叔是一個啞巴,但耳朵能聽見。她哦了一聲,想起他剛跟祥叔說的話,晚上,我要住在這裏。是“我”而不是“我們”。俞莉問,你剛才說你晚上住在這裏,那我呢?他狡黠地笑了,你不就是我嗎?俞莉說,你學壞了。他嗲嗲地說,我是一個壞叔叔。俞莉笑著說,傻樣吧,我可不是小蘿莉。他突然驚慌地摸著褲兜,說,我火車上看的那本小說呢?是不是落到火車上了?俞莉說,我給你收著呢。兩個人坐在海邊,看了一會兒。浩瀚得一望無際的海水,讓一種孤獨感深深地侵入他們的身體裏。她靠在他的身上說,將來我們老了,也能這樣相依相偎著看海,就好了。俞莉的話裏帶著傷感。他沒有回答。祥叔開著汽艇回來了。帶了一些熟食,還有酒。他挽留著祥叔。祥叔擺了擺手,比劃著。意思是說,還有那個小女孩需要照顧。祥叔走後,他們又坐了一會兒。俞莉跟他說起表姐的愛情。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默默地看著海麵。一艘龐大的貨船慢慢地移動,儼然一座城堡。

從海邊到那座房子,又走了十幾分鍾。是一棟二層的小樓。常年沒人住的原因,少了一絲的煙火氣。他們進到屋裏,看上去很幹淨。他說,看樣子祥叔幫忙收拾過了。牆上掛著幾幅油畫。他說,是原來的房主留下來的。他整理了床,說,你休息一下吧。俞莉睡了一小會,那暈船的感覺終於逃離了她的身體。他不在身邊。俞莉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屋,還是沒看見他。俞莉看著荒涼、空曠的島嶼,恐懼起來。突然,俞莉聽到他在喊她。轉身看到他坐在屋頂上,看著自己。他說,睡好了嗎?要上來嗎?俞莉看到一個梯子,走過去,爬到屋頂,他拉了她一把。她坐在他的身邊。他說,看這麼一個島嶼如果做成公墓,我突然覺得有些可惜了。也許可以開發更好的項目。俞莉問,你想好了嗎?他說,還沒。但我相信,我會找到的。海風從海麵上吹過來,打在身上,微涼,清爽。日暮來臨,滿天都是金子般的雲朵。他突然說,你在火車上說你左邊的牙壞了,我看看。俞莉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幹什麼,說壞牙有什麼可看的?不給你看。他變得沉默矜持起來,猛然,摟過她,在她的嘴唇上親吻著。俞莉沒有反抗,而是,慢慢地享受著親吻的幸福和甜蜜。兩個人的舌頭小蛇般纏繞著,交織著,碾壓著,連唾液都是甜滋滋的。俞莉融化在他們的親吻之中。他的吻讓人感到笨拙、野蠻,又有那麼一絲的孟浪,就像一個初吻的人似的。初吻俞莉不相信,但這個人一定好長時間沒這樣吻過一個女人了。她抱著他,嘴唇粘在一起,舌頭盤繞著,沉入美麗的仙境。她聽到仙境裏汩汩流淌的泉水,她抱著他,抓著他,兩個人的身體貼在一起,她躺了下來。他解她衣服的時候,她緊緊抓住了他的寶貝。就這樣,隨著暮色漸濃,兩個人水到渠成……

碼頭上,小女孩舉著一個望遠鏡,四處看著,突然定格在島上的屋頂上。她說,爺爺,你看他們在屋頂上打架。祥叔拿過望遠鏡,看著,比劃著,讓小女孩回屋去。

夜深了,屋頂上有些涼。他說,有寂靜,有群星,有你,我就是死也值了。俞莉說,不要說到死。兩個人回到屋裏,又做了兩次。她的呻吟聲是那麼響亮,在高潮來臨的瞬間,兩個人身體燃燒起來。他感覺到她收縮、戰栗的巢穴更加潤濕了。她瘋了,他也瘋了。在彼此的肉身中消失。鑲嵌的肉身在筋疲力盡之後,慢慢地分開,粗重的喘息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蕩著。月光從窗外闖進來,落在他們的身上,吮吸著他們身上的汗珠。高潮平息得很慢,很慢。俞莉才睡著。她夢見一個身穿紅色衣服的女人緊緊地抱著自己,她在掙脫著,喊叫著,她感覺到這是一個夢,但是,怎麼都醒不過來。她喊叫著,紅衣女人還是緊緊地抱著她,讓她喘不上氣來。過了很長時間,她終於醒過來了,渾身疼痛。她看著他,睡得很香。她沒有驚動他,就那麼看著,突然,擔心他是不是死了,伸手過去感覺著他的鼻息,才放下心來。

兩個人在島上住了三天,回到望城。

回來後,他仍舊忙。俞莉仍在診所打工。偶爾,兩個人會在雲霓小區的那個房間裏做愛,仍舊那麼瘋狂。就在俞莉把頭發剪短,焗成紅色的那天,她是心情不好,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第二天,她來到雲霓小區,看到他的時候,他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冷漠地說,你來啦。俞莉想像以前那樣撲上去,兩個人親吻著。可他的冷漠讓她顫抖了一下。他的臉色很不好。她問,你怎麼了?病了嗎?是不是這段時間太累了?如果,你還沒想好那個島開發什麼項目的話,我覺得公墓也不錯。現在公墓比房子還值錢。他不吭聲,悶頭抽煙。俞莉沒話找話說,你看我剪了頭發,漂亮嗎?像不像那個叫海清的演員?他仍不吭聲,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俞莉在書架前看著書。突然,他說,我們分手吧!俞莉沒聽清,問,你說什麼?他說,我們分手吧!這次俞莉聽清楚了。她怔了一下,走過來,說,你說什麼?你說什麼?發生了什麼?你不愛我了嗎?還是你一直都在騙我?你說過你愛我的。他說,都過去了。謝謝你。俞莉憤怒地說,謝我什麼?謝我讓你操我嗎?他說,結束了,還說這些幹什麼。俞莉哭了,發瘋地看著他,說,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這不是真的。你說,這不是真的。他說,是真的。我感覺到我的罪孽,我不能原諒我自己,我不配你。這樣下去,隻會讓你陷得更深,沾染更多的汙穢。我其實就是一個垃圾,過著無意義的人生。你還小,我不想拖累你。你走吧。俞莉聲嘶力竭地喊著,不……她撲在他的身上,打著他,咬著他,拽他的褲子,然後,騎上去……來,你愛我的,你愛我的,來操我……他哭了,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俞莉在他的身上動作著。他還是射了,推開她,從書架上找出一把鑰匙,打開那緊鎖著的門,說,你看……俞莉從床上下來,下麵撕裂般疼痛著,她看見一個穿著紅裙子的女人,躺在那裏,一動不動。俞莉驚呆了。他說,車禍幾年了,她一直這樣。你看過那個《破浪而出》的電影吧,在現實中發生了。我找過無數的女人,在我們剛剛做愛的床上,讓她們大叫,可是,都沒用。她一次都沒有醒來過,仍處於植物人的狀態。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能醒過來。你都看到了,我知道我愛上你了,所以我不能這樣對你……我也是一個病人,輕度的抑鬱症,還有點兒精神分裂……你走吧,你走吧。過你正常人的生活去吧。在一起這麼長時間,我也沒什麼給你的,那個島我送給你了,到時候,律師會找你的。你走吧。俞莉整個人都懵了,她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不能。俞莉站在那裏,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像一個嬰兒般酣睡著。他拉過她,說,對不起。打開門,就把她推出了門。她拚命地捶打著門喊叫著,你開門,你開門……

後來,她慢慢地從樓上下來……

俞莉沒有回出租屋,攔了輛車去了卡爾裏海的島嶼。她昏昏沉沉不知道睡了幾天。任晶晶打來電話說,莉莉,你跑哪去了?出事了。雲霓小區的一個男人用枕頭把他的妻子窒息而死,男人也自殺了……不會是……

俞莉什麼都明白了。

她看著窗外的海麵,眼淚撲簌簌地落下,那海麵望不到盡頭,更遠的遠處海天連接的地方,一艘巨輪向著她的方向駛過來……

責任編輯 方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