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走吧!帶著你的《局外人》走吧。”
如果,這不是跟他的約會,而是跟另外的人,俞莉早就大聲吵起來了。今天,她沒有。一個固執的男人而且是為了她這個樣子,讓她有些喜歡。
“難道你就是那個‘水泥時代的魚’?”
他說話的樣子看上去有些迂腐。
“你的腦子看書都看壞了。”
“有那麼一點兒。”他壞笑了一下。
“我對我的遲到表示歉意。”
“沒什麼的。我不介意。但我懷疑你可能是一個導演。”
“這話怎麼說?”
“我,還有王渡、李堪楠,我們都是你的演員啊。”
俞莉的臉一陣陣發熱。
“我沒想到你會生氣。”
“我沒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呢?我為你生氣嗎?”
“你沒生氣就好。”
俞莉說起話來開始細聲細氣了。她感到自己對這個人的那種“迂腐”的判斷是錯誤的。他的話和眼睛裏透著智慧。甚至還有狡黠、頑皮、天真。
“好了,我賠罪。我為我的安排向你道歉。”
“我不需要。”
“那你還在這裏等我幹什麼?他們不是都走了嗎?難道你也想像他們一樣,想……讓我用身體補償你嗎?”
他手裏握著書,看著俞莉,目光猶如錐子。
“如果你覺得是那樣的話,那麼,你可以走了,我要接著把這本小說看完。”
“你……”
俞莉看上去有些憤怒,瞪著眼睛,樣子要吃人。這樣的見麵是俞莉沒有過的,陌生、堅硬,有些硌人。而他就像是一塊石頭,棱角分明。她喊過來服務員,說,再來兩杯咖啡。一杯不加糖的。她撩起眼皮看著他問,你要加糖嗎?
“要。”
服務員走了。
在他的麵前,俞莉一下子變得像一隻小動物,馴順起來。
“對不起,我看錯你了。”
“不用說對不起。”
“那說什麼?”
“隨便什麼或者不說。”
“你當我是不存在嗎?”
“沒有,你來了,就是一種存在。”
這樣的回話讓俞莉感到生氣,她很想一走了之,想想,還是沒有走。坐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她沒話找話說:
“昨天晚上,我實習的病房裏一下子死了三個人。”
“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個世界上時刻都在死人。”
他的一句話又把俞莉企圖溝通的想法壓製了。他低頭看著書。
“如果你覺得我多餘,或者說你還在生我遲到的氣,生我把你和王渡他們一起約會的氣,那麼,你可以走了。”
他從書上抬起頭,說:“為什麼是我走,而不是你走呢?”
“你能不能不這樣說話?像吃了槍藥似的。”
“王渡他們沒有吃槍藥,你找他們去好了。”
“他們……他們已經被我從我的生活中刪除了……”
“什麼時候?”
“剛剛,看到你的一刹那。”
“看來我還蠻有魅力的嘛。”
“你臭美。”
他笑了,露出一嘴潔白的牙齒。這讓俞莉想到了表姐的那個僧人。那個僧人更透徹、更明亮一些,而他有一種陰鬱、沉重、深邃,但這些更多包裹在他的肉身深處。他的肉身更像一個堡壘深藏著這些。看著他,那種為他玉碎、為他瓦全的決心更加堅定了。她想,這也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咖啡上來了。俞莉慢慢地攪動著,看著那個漩渦。而他幾乎是粗魯地把糖放進去,攪了幾下,就喝了一口。
“你打算今天把這本書看完嗎?”
“看過五遍了,隻是在溫習。”
俞莉有些驚訝。她已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左右麵前這個男人的,反而是自己,可能被他左右。她願意,心甘情願。就跟著他一起安安靜靜的。她還在想,今天把三個男人安排到一起真的是腦子壞了,進水了,被門框給擠了。從王渡、李堪楠的嘴裏能吐出什麼呢?對於這兩個人,她就像被他們翻過的書,隻是翻過,即使閱讀,也是瀏覽,一種本能的、膚淺的、一目十行的瀏覽。除了sex(性),她不知道他們看到了什麼。她隻是來自網絡上的廉價的sex。如果說成本的話,也隻是消耗了他們的無聊和電費、網費。他們隻會這麼看她,輕賤她。她知道。她甚至不如那些小姐,掏空他們的身體之後,也掏空他們兜裏的錢。這些,她沒想過。她隻是交出自己的身體,交媾,在那一瞬間,驅趕著身體裏的無聊,還有來自內心和這個世界的壓力。彼此忘記,回複一種動物的本能。世界和人生對於她是沒有意義的。或者說她也從來沒有思考過。她以前有一個觀點是,我們是動物,我們幹嗎不像野獸那樣做愛?這其中不需要愛的存在,需要的隻是彼此的交媾。是的,交媾。高潮過後,癱軟的肉身陷入虛無之中,在體力恢複之後,再一次……
旁邊座位的一對男女吵了起來。
這才把俞莉從走神的狀態中拽回來,否則,真不知道她還要走神多久,甚至陷入更深的虛無和懊喪之中。她看著他們,男的繞過桌子,走到女的身邊,看樣子,凶巴巴的,好像馬上就要大打出手。人們好像馬上就可以聽到“啪”的一聲,耳光響亮。女的躍躍欲試,讓男人打她。男人氣急敗壞地看著女的,目光像一把水果刀鑲嵌進女人的身體裏。俞莉看在眼裏,腦子裏蹦出來一個詞語“庖丁解牛”。這時候,女人哭了。俞莉看到男人的目光柔軟了,如水蕩漾著。男人靠近女人,霸道地摟過女人,兩瓣嘴唇吸盤般粘在女人的嘴唇上。俞莉看得心跳了,臉熱了,牙齒咬著自己的嘴唇。她害怕被他發現,慌張了一下,停止了咬嘴唇的動作。他的眼神裏有毒藥。
咖啡館內,一片嘩然。讚歎者有之。起哄者有之。不聞不問者有之。他就是最後一種,仍在那裏看書,好像周圍什麼都沒發生過。又好像這個世界與他無關似的,真的成了咖啡館裏的“局外人”。俞莉的目光變得深情起來,看著他,同時也在心裏審視著自己。過了一會兒,俞莉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剛才吵架的那對男女手拉手站在下麵的十字路口,等著過馬路。那一刻,俞莉的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她很想吸一支煙,看了看左右,有人在噴雲吐霧。她也從包裏拿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問他,你吸煙嗎?他從書頁上抬起頭說,你說什麼?俞莉說,你抽煙嗎?他說,可以來一支。俞莉遞過去一支,伸手用打火機給他點燃,打了幾下,都沒有火苗。他說,算了,我自己來。他抓過俞莉手裏的打火機,碰到了俞莉的手。俞莉隻覺得一股電流簌簌地順著手指遍布全身。他一下子就打著了,點燃叼在嘴裏的煙,手裏的打火機沒有熄滅,他伸過來,俞莉叼著煙,探過頭,對了上去。俞莉的煙點燃後,他把打火機放到了桌子上,狠狠吸了一口,又低頭看書。俞莉覺得他們之間存在著一股相互排斥的力。這力是從他的身上發出來的。越是排斥,越讓俞莉感到吸引。她獨自吸著煙,細長的手指夾著煙,頭傾斜著,長發如瀑,看上去很有範兒,一股落寞的女神範兒。這是後來,他跟她說的。他不時地抬起頭,彈著煙灰,也會輕描淡寫地瞄她一眼,然後,再低下頭。俞莉心想,我看你看完書,還幹什麼?她身體向後倚著椅子,閉上眼睛,困意幽靈般附體了,頭枕著椅背,睡著了。
黑白背景的夢境裏,俞莉飛翔在天空上,下麵是浩瀚的大海。她揮動著手臂,這時候,兩臂變成了兩翼翅膀,她扇動著翅膀,在半空中向下俯視著。她竟然看到了他,手裏拉著一根繩子,繩子的一端拴在她的雙腳上。她成了他的風箏。翩翩地在天空上飛舞。那根繩子看上去是那麼的清晰。夢的顏色開始變化,由黑白變成了彩色的。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她對著他喊,我像天使嗎?他說,你就臭美吧。她喊,我要飛更高一些。他說,繩子不夠長了。她喊,鬆開繩子。他說,那樣你會落到海水中的。她說,我是天使,我不怕。就在他們對話的時候,一架紅色的飛機俯衝下來,從她的身體穿過去,她跟著紅色的飛機一起墜落。那飛機翻轉著,她也跟著翻轉著。紅色的飛機傾斜著落進了海水裏,而她落到他的懷裏。他站在船上穩穩地接住了她……
俞莉醒來,夢境裏的幸福感還沒有散去。她發現他在看她。
“睡著了,對不起。”她說。
“你睡覺的樣子很美,很美。”
這樣的誇獎讓她不知所措。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讚美。
“你怎麼也變得虛偽了。”
“我怎麼虛偽了?”
“你開始誇一個人,很美,很美,這好像不是你的風格。我感覺,你更像是一個喜歡把真相藏在心裏的人。”
“也許是這樣的,但你剛才睡覺的樣子,真的,很美,很美。”
“言不由衷吧。”
“言不由衷不是我的風格。”
俞莉的心裏美滋滋的,問:“小說看完了嗎?”
“看完了。”
“小說呈現的荒誕,在我們現實的生活中遍地都是。”
他表示驚訝。
“你看過了嗎?”
“隻看過一遍。”
“我想這篇小說更高明的不是呈現的荒誕,要說荒誕的話,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國度,我們的生活之中都存在這樣的荒誕,我要說的是,在荒誕無聊之中,作者所要呈現的救贖才是重要的,這救贖不是來自宗教,而是來自個人,個人的靈魂。主人公在小說裏拒絕了宗教的救贖。”
“有些深奧,我不太懂。”
俞莉笑了笑。
“你能感知到那種荒誕,已經讓我刮目相看了。”
“我也是瞎說。就像我們今天的約會同樣是荒誕的,不是嗎?在這樣的荒誕中,我們的方向在哪裏?歸於肉身還是歸於靈魂?”
“不知道,我當然知道這是荒誕的,但我還看不到結局。現實中的荒誕,有時候是一種無形的抵抗,抵抗什麼?抵抗我們內心存在的虛無。”
“深奧,太深奧了,我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
“沒有,我沒有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麵對荒誕,我們一起在荒誕中找到屬於我們的救贖方式。”
“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
“你是一個糾結的人,自我糾結的人。”
“也許是吧。”
“這樣的糾結很累很累吧?好像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意思。一個自我糾結、自我解剖的人,看上去會讓人感到恐懼。”
“你感到恐懼嗎?”
“現在還沒有。我想問的是,你這樣活著是否在逃避什麼?比如,逃避殘酷的現實生活;比如,逃避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
“不是逃避。我是在審視自我。找尋一種可能的屬於我個人的精神層麵的生活。”
“這樣的對話,讓我崩潰。”
俞莉故意這樣說,讓自己顯得什麼都不懂,顯得低賤,說完,又點了一支煙。
“現實的喧囂或者說世界的喧囂讓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到遼闊的內心,隻能讓我迷失,讓我遍體鱗傷,所以我才這樣做。你不必跟著我糾結。”
“在世俗之上,我希望你能找到屬於你的一種活法。”
“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尋找。”
俞莉沒有說話,看著他,來自他目光深處的憂鬱病毒般感染了她。她知道,這次她不是因為情欲。
……
離開咖啡館的時候,下雨了。
五
淋著雨回到出租屋的俞莉,躺在床上,腦子裏還在想著他。他的模樣。他的眼神。臨分別的時候,她想借他看的那本《局外人》,還是放棄了。一個與現實世界保持著距離的人,到底經曆過什麼?為什麼他又要跟自己約會?其實,自己是一個俗人。俞莉想,但想不明白。或許,他想通過自己跟現實的世界建立一個新的聯係。是什麼?sex嗎?看上去又不像。那些可以購買的sex,隨時可以滿足他的需要。俞莉這樣糾結著,感覺自己都有些像他了。她會心地笑了笑,笑過之後,又忐忑起來。他還會聯係自己嗎?這次,自己一定不能主動。主動就會被他看得輕賤。她喜歡裸睡。躺在床上,一直都睡不著。抽了一支煙,又從冰箱裏拿出一個蘋果,削了皮。自從她聽說很多水果都是避孕藥催熟的,隻要吃水果的話,一定要削皮。她一邊吃著,一邊想著他。
有人敲門,俞莉下地開門。是瘋老頭。瘋老頭穿了件髒得不能再髒的白色睡衣,都接近黑色了。他袒露著肚皮,下麵隻穿了一個看不出顏色的三角內褲,站在門口,伸著手說:“丫頭,你答應過給我糖的,給我糖……”
俞莉還真忘了這件事情,說,明天給你買。
瘋老頭說,你說話不算數。轉身,走了。
俞莉看著瘋老頭,心想,明天一定要給他買糖。
六
誰能想到俞莉能遇到自己的白馬王子呢?他竟然是一個比她大11歲的老王子。他37歲。她26歲。在當下流行的說法裏,她都可以叫他“大叔”了。而且看上去像一個“壞叔叔”。他的冷漠、堅硬,還有他的玩世不恭都是外殼。那份柔軟藏在他心的內陸,被俞莉發現了。彼此交往中,她開始了解他。他大學的時候是學校裏文學社的骨幹,一次詩歌朗誦會上,喝醉了,跟人打了起來,被抓到派出所。在審問的時候,他對審問的問題極其反感,表示不滿和不屑。那個警察過來捅了捅他,他站起來跟警察打起來。因為襲警他被判了三年。也被學校開除。出獄後,他躲在家裏一年,除了看書,還是看書。父親病重期間,他才答應父親,從家裏走出來,接手父親的垃圾處理廠。垃圾處理廠在一座大山裏。他每天就待在山裏,看著一輛輛大卡車把城裏的垃圾運過來,堆成一座垃圾山。十幾個工人在垃圾山上給垃圾分類。父親走了,他在母親的逼迫下跟一個女孩結婚了,婚後,一次去海邊的路上出了車禍……又在醫院裏躺了半年,出院後,他賣掉了垃圾處理廠……
俞莉在網上找到一首他出獄後,在家裏看書時寫下的詩歌:
書房裏的自畫像
寂靜的四壁堆放著灰塵和書,還有一個畢加索的圖畫。異化或者精神分裂。從書中開始滲透進我的生活。我荒蕪的草地上,靈魂赤裸、色情。某一天,荒蕪中長出一棵荒誕的樹木。有人說,這是從地獄裏延伸出來的。枝椏上掛滿了致歉和花朵。白色的。
書房裏我是普通人狄蒂。我回憶著她的少女時代。我從性史裏走出來,罪與罰是沉重的。麵對無數隻睜開的眼睛,我寫我的懺悔錄。一個朋友在電話裏問我,女人是什麼?我說我的女士及眾生相已經丟失很久。他人的臉在現代漢語詞典裏迷失方向。我抵抗著日常生活。一張晚報上寫著偽幣製造者落入法網。一個老人,他的夢想的詩學在大海停止之處。我走了。離開書房時,我的一切遊戲規則都要遵守二十二條軍規。情欲藝術家在魔鬼詞典裏嫖妓被押上了弗蘭德公路。惡之花開在什麼時間?垮掉的一代穿著小醜的花格外衣逃避著一場鼠疫。麵對黃泥街上的罪惡我說還是不說,英雄和墳墓也許才是最明淨的地區。茶花女再一次咳血,麵色蒼白。局外人深度焦慮著,他想小世界已經變成一張歲月的遺照。一個死者的夢裏虛構著天使望故鄉……
書房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它就像魔山,像牆上的鏡子。在夜的深處,誰在那裏彈奏著英雄的挽歌?一本西藏生死書裏彌漫著亡靈的囈語……為亡靈彈奏……
——刀鋒在談論著刀鋒,而黑夜已至。
看到這首詩歌的時候,俞莉哭了。眼淚劈裏啪啦地落下來,在臉上滂沱著。在旁邊看電視的任晶晶聽到了哭聲,轉過頭來,問,俞莉,你怎麼了?俞莉沒有回答。任晶晶走過來,看到了電腦屏幕上的他的文字。任晶晶問,你為這個哭嗎?俞莉點了點頭。任晶晶靜靜地閱讀著,讀完之後,任晶晶拉起俞莉的手說,我看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俞莉說,是的。這就是他過去的心境。任晶晶說,他現在還是這樣的嗎?俞莉說,他已經改變了。任晶晶說,我感到了恐懼。我懷疑這曾經受過傷的內心是否已經痊愈,是否會影響你?俞莉擦了擦掛在臉上的淚珠說,不管了,我知道這一次,我真的愛了。以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或者說相信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愛,還有一個可以讓我如此怦然心動的人。現在看來,我遇到了,他就是。任晶晶說,我還是表示懷疑。懷疑你的衝動。俞莉說,不是衝動,我快成為他的一部分。任晶晶從來沒有看見過俞莉這麼認真地談論一個男人。好像整個人的魂都丟了。任晶晶問,那他呢?他怎麼看你。從我的觀察看,你更像是他找到的一塊橡皮泥,他在改造著你,讓你成為他的一部分,或者說是他的思想的繼承者。我是一個旁觀者,可能是我說得不對,我也沒有真正戀愛過,我不懂男人。但我總覺得他的想法與這個現實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他逃避、沉浸在屬於他的精神的世界裏。這樣的精神世界是隨時都可能毀滅的。我知道你近來看了很多書,可你看到的是真實的嗎?俞莉說,我沒想這麼多,我知道我愛了,是他讓我懂得了愛。任晶晶問,那麼他愛你嗎?俞莉說,不知道,順應命運的安排吧。任晶晶說,其實命運更多是人們的借口。俞莉說,也許吧。活著或者說愛,有時候,也是需要借口的吧。任晶晶說,既然已經這麼決絕了,那麼,我隻能祝福你。俞莉說,謝謝。俞莉說,任晶晶即使你是我的姐妹,我也一直都沒對你說過我的事情。我想說說我的父親。他是河塘鎮小學的語文老師。那還是我上小學的時候,一年暑假,我跟小夥伴們在學校的操場上玩。我們跳格子、打沙包,一個男同學還捅了教室屋簷下的馬蜂窩。成群的馬蜂追趕著,我們四處躲藏。我們的小學是那種四合院式的,三麵是成排的房子,另一麵是校門。我跑到其中一排教室的後麵,這時,馬蜂已經沒有了蹤影,我想馬蜂一定是去追他們了。教室的後麵是荒蕪的草地,有野花,還有幾棵參天的楊樹。我坐在楊樹下麵乘涼,摘朵野花,放到鼻子底下嗅著花的芳香。因為教室的遮擋,那裏很陰涼。我坐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跑到草坪上,追趕著蝴蝶。一隻都沒抓到。我想,他們這會兒在幹什麼呢?我順著教室的牆根慢慢走著。教室的窗戶上都上了木柵板,我不時透過木柵板,向裏麵看著。空蕩蕩的教室,那些桌椅看上去是那麼安靜,我突然懷念起上課的日子。我盼望快點開學。一個個教室看過去,在一個教室窗簷下,我停了下來。我看到了兩個赤裸的人。一個在另一個的上麵動作著。從教室前麵的木柵板透過來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我緊張起來,屏住呼吸。我看不清他們是誰。說到這裏,你應該能猜到是誰了吧。對,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而那個女的是我們的班主任李老師,教數學的。我因為緊張,一頭撞在了木柵板上。我聽見裏麵的父親說,誰?我連忙蹲在了窗簷下,貓著腰,跑到楊樹下,躲在了樹後,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我坐在那裏傷心地哭了。那年我小學六年級了,可以說懂得了一些男女的事情。我哭得身體都軟了。我想,我要告訴媽媽。可是,想到同學中父母離婚的孩子的可憐,這件事直到媽媽死後,我都沒有說。我跟父親的關係也一直不好。也許是這件事情,在我的心裏印象太深了,直到我長大,我都不相信愛。跟你說這麼多,希望你能理解,遇上他,我知道我要愛了。付出愛和接受愛。任晶晶什麼都沒說,同情的目光落在俞莉的臉上說,你看你都哭成花臉貓了,趕快去洗洗吧。我還是那句話,祝福你。前幾次,你帶他過來,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內心力量強大的人,你可要注意嘍。俞莉說,這也許是我需要的,那麼就讓他引領著我走吧。任晶晶說,戀愛的人是瘋子,我什麼都不想說了,你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的。
對於李老師,俞莉還做過一件事情。但她沒有說。一天下午,放學了,俞莉留下來值日。她故意做得很慢,李老師在講台上批作業。這時候,外麵下起了暴雨。俞莉掃完了地,看到外麵的暴雨,走不了,坐在窗前看著暴雨把天地連成了一體。她目光從雨幕上收回來,看著李老師。她的手伸進了書包。從她看到那件事情之後,她一直在書包裏帶著一把刀子。李老師背對著黑板,看到了俞莉說,下雨了,不能走,就把作業做了吧。俞莉輕聲說,好的。她的手已握緊刀把,攥在手心裏。她看著李老師在低頭批改作業,又看了看黑板,上麵的粉筆字還沒有擦掉。她把刀子藏在了褲兜裏,上去擦黑板。擦黑板的過程中,她心情複雜。當她把刀子從褲兜裏抽出來,握在手裏,轉身,看著蠕動的肩胛骨,要向李老師的後背上紮去的時候,李老師轉頭說,小慧,你近來的成績……李老師話還沒說完,張大了嘴。俞莉嚇得哆嗦了一下,刀子掉在了地上。李老師抱頭哭著,衝進了暴雨之中。第二個學期,李老師調走了。
七
他第一次把俞莉帶到雲霓小區的書房的時候,俞莉嚇了一跳。那可以說是一個書的世界。四麵的牆上,還有床上,地上。整個房間裏散發著一股說不清的氣味。書的墨香,還有一股黴味。那個房子看上去有八十多平方米,三個房間,其中的臥室和書房都堆滿了書,看上去淩亂不堪。俞莉是一個愛幹淨的人,說,我可以幫你收拾一下嗎?你看看簡直像一個狗窩了。他笑笑說,還是算了。你眼裏的亂恰恰是我認為的整齊,你收拾之後,我可能什麼都找不到了。它們有屬於我的秩序。當我想看一本書而找不到的時候,我會一天都沒有心情的。這麼多年我習慣的秩序,還是不希望被打亂。另一個房間是關閉的,門上還上了一把鎖。他介紹說,這是我父親留下來的房間,我一直保留著原來的樣子。俞莉也沒放在心上。還有,對於他的妻子,俞莉也沒有過問。從這個房間氣味上,俞莉感覺不到女人的氣息。他也緘口不提。俞莉在那些書牆跟前瀏覽著問,我可以看這些書嗎?他說,我的就是你的。俞莉心裏甜蜜蜜的。俞莉第一本找到的就是那本《局外人》。她從書裏感覺到他的氣息。她同樣想在閱讀上跟上他,去更深入地了解他,靠近他。俞莉問,你看了這麼多的書,你看到了什麼?他說,閱讀讓我從現實的世界裏消失,到達另一個世界。俞莉問,那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呢?他說,我也說不好,或者說,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也是在讓自己慢下來,等等我的靈魂。俞莉自卑地感覺到自己的膚淺,對他油然生出一股敬意。同時,這書房也給俞莉一股孤獨的味道。她在心裏憐惜他,就像一個母親對一個孩子那樣的憐惜。年齡在她的心裏沒有成為隔閡。在女人麵前,男人永遠是長不大的。他們在房間裏看書,偶爾閑聊幾句。他說起在監獄裏的那些日子,總是夢見自己吊死在牢房的欄杆上,然後,自己的靈魂變成了一隻蝴蝶,從狹小的窗口,飛了出去,飛到一個草木綠色的世界之中。俞莉聽著,心揪緊著,就像有一個拳頭在握著。她先是痛苦,然後,跟著他的蝴蝶一起輕盈地飛舞。
這時候的俞莉已經畢業了,本來可以分配的,但,她的分配名額被人給頂了。她不想回到河塘鎮,就找了一家私人的小診所打工。她會利用出診的機會來到他這裏,隻要他在。更多的時候,他們不會見麵。他隻允許她在上午十點到下午一點這個時間段內過來。每次見過之後,俞莉都要從他的書房裏帶走幾本書。她要他推薦的。他也常常抱怨,好書越來越少了。更多的時候,他看那些經得起時間考驗的舊書。俞莉發現他的藏書國外的大概占總量的四分之三。而且,小說是主要的。她問過。他說,虛構有時候更加真實。俞莉開玩笑說,我不會是你虛構的吧?他也笑,露出潔白的牙齒。那種從他骨子裏透出來的安靜,讓俞莉感到舒服。俞莉會把對看過的書的感悟跟他交流,更多的時候,兩個人的感悟竟然是相同的。這讓他很高興。除了閱讀讓兩個人更接近彼此的內心,俞莉還沒有找到其他的方式。她觀察著他,好像他對欲望有那麼一絲的冷淡。這麼想,俞莉倒覺得自己髒了。兩個人看書,有時候,他會放一些安靜的音樂。這讓俞莉感到兩個人仿佛處於一種虛幻的境界之中。他總給人一種疲憊的感覺。俞莉問他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給他從醫院裏搞些保健的藥品。他說,你看我現在需要那些藥品嗎?俞莉說,我隻是心疼你嘛。他說,這個世界能不讓人疲憊嗎?即使我這樣封閉自己,可是現實世界的那份嘈雜,甚至是戾氣同樣會侵入我的內心,擾亂我。你看看網上不停被刷屏的都是一些什麼信息。體製的。腐敗的。言論的。仇富的。俞莉不知道怎麼回答。可以說,現在自己除了在診所裏打工,心裏麵就全是他了。她不關心世界發生了什麼。這也許就是女人。他說,我要戒網了。他的聲音竟然是輕飄飄的,像羽毛,沒有一點的重量。俞莉認為,現代人過度地依賴網絡,在某些方麵已經變成了網絡的奴隸。包括以前的自己。他提出來戒網,是好事。俞莉說,我支持你。同樣俞莉把這看成是他忠於她的信號。一天晚上,都半夜了,他打來電話說,你出來陪陪我好嗎?俞莉問,發生了什麼?他說,沒,就是想見你,想跟你說說話。俞莉就出來了。他約的地點不是雲霓小區,而是鳳凰路的一個燒烤大排檔。夜深了,有些涼。兩個人點了十幾樣燒烤,坐在那裏,喝著啤酒。他看上去有些貪杯了,喝了十幾瓶啤酒。俞莉說,沒想到,你的酒量這麼大!他沉默。這沉默讓俞莉心裏堵得慌。可以說,交往了這麼長時間,她是接受他的沉默的。更多的時候,他都是一個少言寡語的人。可是,這半夜出來,他的沉默有些像這夜晚了,是黑暗的。燒烤的大排檔還是那麼的熱鬧。這時候,幾個從夜店裏出來的女人,穿著裸露地出現在排檔裏,坐在他們的桌旁。俞莉從她們的穿著上判斷她們是酒店裏或者歌廳裏的小姐。他仍在喝酒,背對著那群女人。那些女人肆無忌憚地說著話。他從她的目光裏發現她在看什麼,問,看什麼呢?俞莉說,沒看什麼。她收回目光,拿起一根烤串用牙齒撕咬著。他說,你一定感到奇怪,我怎麼會約你到這個地方來。其實,我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可是,有時候,我覺得在這樣喧鬧的地方,我反而會讓自己安靜下來。隻是偶爾會這樣。所以把你找出來,陪我一起分享和體味這喧囂中的寂靜,也讓自己沾染一些人間的煙火氣。哈,這麼說,好像我是一個沉迷於虛幻世界的人似的。俞莉說,有時候我也喜歡這樣的環境,可以瘋一下,就好像一個人囚禁了自己很久,找一個地方,讓外在的環境左右一下自己。一個人不可能完全封閉自己,你說呢?他說,是的,你說話也越來越像我了。俞莉嬌嗔地說,美得你,我是越來越像我自己了,或者說,我開始找到自己了。不過,這裏麵有你的功勞。夜越來越深了,燒烤排檔開始有些冷清。隻剩下他們和鄰桌的那群女人。女人們的桌子上擺滿了酒瓶子。一個女人喝多了,離開桌子幾步遠,就褪下短裙,撒尿。俞莉都聽到了嘩嘩的聲音。還聞到啤酒變成尿液之後的那種味。女人提上裙子的瞬間,俞莉還看到了那雪白的屁股。女人晃著回來,一趔趄,撞到了他的身上,他轉身,兩個人互看著。女人說,對不起。他沒吭聲,但目光在躲避著什麼。女人怔怔地看著他說,我們好像認識。他說,怎麼可能?女人說,我可能是喝多了,看誰都認識,好像每個男人都操我似的。女人說完哈哈地笑起來。俞莉感到女人的笑聲有些刺耳了。俞莉說,我們走吧。她挽著他,兩個人走了很長一段路。她有些希望他能說,跟我走。但他沒有說。俞莉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出租車內。她想著那個女人看他的目光,總覺得裏麵有什麼秘密似的。又覺得自己多疑了。夜晚的黑暗包裹著她,她突然有了一種想被他占有的欲望。但他沒有絲毫的表示。沒有。俞莉還是有些失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