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雄的屍骨(3 / 3)

領頭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肩背一杆雙叉火繩槍,手舞一把長柄馬刀,他看見一個男人斜刺裏衝了過來,手上的刀像月光一般潔白又陰森。這一片月光眨眼就到了眼前,漢子揮刀就擋,但是他的刀就像一根樹棍,“喀嚓”一聲就被對方劈成兩截。兩匹戰馬擦身而過,漢子的馬驚慌地躥出一箭之地。黑臉漢子想,這家夥的刀真夠快的啊,他想提馬回身再戰,忽然發現馬已經不聽他的使喚了。

這一場搏殺很多年以後人們都在津津樂道。人們說,當時不是馬不聽那強盜的使喚,而是強盜自己的雙手已不聽腦袋的指揮。當他想提韁繩時,他還不知道自己從右肩到左肋,半個身子已經被達波多傑的寶刀劈了。他騎馬跑了一箭之地,上半身才終於齊斬斬地從馬背上掉下來,落在草地上那強盜還在喊:“我的馬我的馬!”等他發現自己半截身子戳在草地上、半截身子還騎在馬背上時,這個家夥才大叫一聲,頹然倒地。馬背上的那下半截身子一時沒有了主張,任那驚慌失措的馬兒帶著那沒有心的軀體漫遊天涯了。

另一個強盜在不遠處看到這場僅一個回合就讓自己的同夥身首異處的搏殺,驚得目瞪口呆。當達波多傑打馬衝向他時,他滾鞍下馬,跪在草地上把手裏的刀雙手高高舉在了頭頂上。

達波多傑身上的熱血已經沸騰到了頂點,就像火塘上鼎沸了的茶壺,即便你把火塘滅了,壺裏的水仍還要翻滾一陣子哩。他的馬一眨眼就衝到投降了的強盜麵前,刀像閃電一般劈下去——不是他要劈人,而是刀在他的手裏像一匹奔跑的豹子。達波多傑不得不緊緊地握住刀柄,刀才沒有從他的手掌裏飛出去。他胯下戰馬的馬蹄,從投降者的耳朵邊像一雙迅疾的鳥一掠而過。這個強盜是個不長胡子的青年人,幹幹淨淨的臉,看上去像一個僧侶。他直挺挺地跪在草地上,麵朝向著達波多傑遠去的背影。過了很久,一陣風吹來,他的身子才倒下去。可那腦袋早像被風卷走的一片經幡,追隨著達波多傑馬尾巴後麵的塵埃,不知飄到何處去了。

這顆腦袋多年來都沒有落到大地上,風把它帶到遙遠的地方,風也把一把寶刀驚風雨泣鬼神的故事吹遍羌塘草原。一顆飄浮的人頭在草原上的各個部落,在雪山溪流間,在流浪歌手的琴弦聲中如泣如訴,講述著連神靈也不會相信的真實傳說。那人頭在歌聲中曾經這樣唱道:

英雄的寶刀閃電一樣劃過來,

英雄的駿馬雄鷹一般飛過來。

天空中的白雲嚇呆了,

草原上的花兒不再凋謝,

擠奶姑娘的心兒落到了草地上。

英雄的寶刀啊,

讓一顆人頭永遠飄在了天空中。

達波多傑受到了英雄凱旋般的歡迎,部落裏的女人們興奮得烹牛宰羊,放聲歌唱。那真是一個狂歡的夜晚,達波多傑像國王一樣,和女人們通宵達旦地飲酒、歡娛。並不是女人們的溫情讓他放縱,而是身邊的寶刀令他自豪驕傲。他從來沒有如此幹淨利落、漂亮完美地戰勝過對手;他也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擁有那麼多女人的愛——佛祖啊,看看眼前這些女人吧,盡管她們皮膚黝黑,渾身牲畜味,可是她們一個比一個健壯,一個比一個多情,一個比一個情歌綿長。噢,佛祖,藏族人有句話說,在一個沒有彩色翅膀鳥兒的地方,烏鴉也會被當作是鳳凰。

如果不是一個多月以後,老管家益西次仁和沒鼻子的基米帶著英雄紮傑的屍骨打馬找來,達波多傑就真的會忘記自己曾經擁有的遠大理想了。這兩個家夥被衝到另外一個遊牧部落裏,幫人看了一陣子的羊,才在英雄紮傑的幫助下逃了出來,追趕他們的人看到一副傲然挺立的屍骨擋在路上,就不敢窮追下去了。而小廝仁多則再沒有消息。他們說在大家失散的那天晚上,當冰涼的河水沒過頭頂時,是英雄紮傑救了他們一把,將他們拉上了岸。連老管家益西也說他感到英雄紮傑在水中抓住他的胳膊時,那隻剩下骨節的手指捏得他生痛生痛的。“就像鐵鏈拴住了我的手。老爺,你是被誰搭救的呢?”他問。

“我麼,我被娘兒們的奶子搭救了。”達波多傑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你們再不來,河水沒有淹死我,這幫騷娘們兒的奶水也快淹死我了。哈哈,國王也沒有我活得快活啊!”

他們看見曾經滿腦子英雄夢的老爺,現在被女人們環伺左右,他幾乎連出帳篷的欲望都沒有了。女人們在他的帳篷裏進進出出,他有一個寬大的卡墊,上麵堆滿了羊皮褥子和女人花花綠綠的藏袍,他長時間地斜靠在上麵,身邊是為他忙碌著的女人,他要酒時,馬上就有人遞上一碗酒來,他要吃時,切好的大坨犛牛肉會喂到他嘴邊。女人們告訴他,隻要他懷裏每天有女人,牧場上的母牛天天下崽,牛犢都快把寬大的牛圈擠破了。相鄰部落的一些女人,也會在晚上偷偷摸進達波多傑的帳篷,她們提來美酒、奶渣、酥油、青稞,甚至還趕來成群的牛羊,像供奉神一樣地堆放在達波多傑麵前。女人們還給他戴上一頂自製的西藏法王的帽子,臉上塗上漢地來的胭脂,印度來的朱砂,寺廟裏佛像上刮來的金粉。牧場上的女人們依照自己的審美情趣,隨心所欲地打扮這個仿佛是月亮上掉下來的俊男,讓他即便不能成為她們的法王,也要當能讓她們快樂的生殖神。

沒鼻子的基米有一天看見一個和他年齡相仿的老女人把達波多傑的頭拉進自己蒼老的懷裏,兩隻老乳房像供桌上幹癟了多年的印度香瓜,發出陣陣餿味。可更讓人惡心的是老女人在達波多傑滿頭漂亮的鬈發中找虱子,每找到一個就塞進自己的嘴裏咀嚼,絲絲血跡順著她醜陋無牙的嘴往下淌。而那個得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刀的家夥,血脈裏流淌著祖先英雄夢想的康巴好漢,手裏握著的不是鑲嵌有九顆寶石的刀柄,而是女人快要腐朽的乳房。

“我們的英雄,被女人的奶子絆倒了。”沒鼻子的基米哀歎道。

“這群肮髒的母牛,都快淹死他了。”益西次仁嘀咕道。

部落裏的女人們對新來的兩個老男人並不歡迎,而且充滿仇視,因為他們想帶走她們的老爺,帶走她們的愛。女人們之所以沒殺死他們,是因為跟在他們身後的英雄紮傑的屍骨,令她們不寒而栗。那屍骨就像護持這兩個老男人的金剛,看他一眼都會心生敬畏呢。

他們被安排在另外一個破帳篷裏,和英雄紮傑的屍骨住在一起。送來的酥油茶是餿的,犛牛肉全是骨頭,奶渣發黃發黑。沒有這樣待客的藏族人。在他們的帳篷外麵日夜守著幾個比他們還健壯的女人,而達波多傑那邊,卻是夜夜笙歌、聲色縱情,浪笑聲都讓牧場上的草兒害羞。

忠心的老管家益西次仁在一個陽光燦爛的白天,趁達波多傑出來曬太陽時,想重新喚醒他的榮譽感和點燃他血脈裏的英雄血。他問:

“老爺,故鄉的杜鵑花已經開滿山坡了,難道你不想帶著自己的寶刀回到家鄉,接受姑娘們獻給你的花環嗎?”

達波多傑指指遠處草地上忙碌的女人們說:“看這草原上的花兒,看這寬闊的草原,峽穀裏的高山牧場還不夠這裏的馬兒跑一趟呢。”

“老爺,外麵的野花,哪有家鄉的鮮花高貴?”

達波多傑不高興了:“你想用自己的舌頭割掉自己的腦袋嗎?”

藏族人有句諺語說:不管好自己尖尖的舌頭,就會讓圓圓的腦袋搬家。當主子的人,總是聽不得逆耳忠言的。可是作為一個跟隨主子多年的忠實老管家,益西次仁豈能眼看著自己老爺的英雄夢淹死在這群女人的奶子裏?有一天他又找個機會告訴自己的主子,他們已經打聽到一匹寶馬的消息了,它是一匹有翅膀的神駒,可以在雲中翱翔,在大地上飛行,在傳說中揚名,在美夢裏踏歌而來。人們看見它飛奔出去很遠了,才傳來遺落下來的馬蹄聲和它嘹亮的嘶鳴。因為它不僅有健壯的四蹄,還有一雙有力的翅膀。

“就是聲音,也沒有它奔跑得快。”益西次仁最後補充說。

“你想說明什麼呢,益西?”達波多傑懶洋洋地問。

益西次仁神情癡迷地說:“老爺,那是一匹念青唐古拉山護法神的坐騎啊。”

“噢,益西,你真是老了。你說的又跟牧場上那些老阿爸講的故事一樣了。它怎麼會屬於凡間。”達波多傑嘲諷道。

“是的,老爺,老爺,是的,它屬於神界,可它為塵世留下了一匹小馬駒。”益西次仁說。

“一匹小馬駒?”達波多傑眨動了一下他漂亮的眼睛,繼續用玩世不恭的口吻說,“你可聽說人和佛母也會生下神子來?”

益西次仁低下了頭。“佛、法、僧三寶,求你不要聽見我家老爺喝醉了酒的話。老爺啊,搭救我們的那個部落裏的一個阿老說,兩年前,他們牧場上的一匹母馬跟著神駒跑了,人們看見它們在雪山上嬉戲追逐,等母馬回到牧場上時,它就下了匹小馬駒。一看就知道是神駒的種。”

“難道它也有一雙翅膀嗎?”達波多傑仿佛有了些興致。

“它沒有。”益西次仁咽了咽口水說,他多希望那小馬駒也有一雙翅膀,“但是它跟一般的小馬駒不一樣,它會念經。”

“一匹會念經的小馬駒!”達波多傑聲音大了起來。

“是的,會念經的馬駒。它會念大威德金剛經。當它念經時,草地上的花兒會自己開花,小石子兒會跳起舞來。”

沒鼻子的基米插進來說:“要是你沒有這樣的一匹寶馬,我的寶刀也白送給你了,老爺。”他往自己帳篷那個方向望了一眼,又補充說,“我已經問過我的英雄兒子紮傑了,他說如果寶刀的新主人沒有一匹寶馬,寶刀連一頭羊都殺不死。”

“真有那樣的馬駒兒,那就把它送到寺廟去得了。”達波多傑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女人,沒好氣地衝益西次仁說。她又對達波多傑說:“老爺,男人老了,就是不穿那身喇嘛衣服,說的也是神神鬼鬼的話。男人有男人的活兒要幹,喇嘛有喇嘛的經要念。老爺,別聽這兩個老流浪漢囉嗦啦,從他們來到牧場上那天起,母牛都不下牛犢啦。”

達波多傑充滿愛意地望著他身邊的女人:“他們可是我的老仆人啊,央金。”

“什麼老仆人,老爺?我們才是老爺你的仆人哪,牧場上是,帳篷裏也是,卡墊上更是呢。”

“那你要我怎麼辦呢?益西跟了我二十多年了。”

這個叫央金的女人橫蠻地說:“我們要跟你一生啊,老爺。把他們吊起來,打一頓,像趕一條狗一樣地趕走。”

“這可不行,沒有打看門狗的主子。”達波多傑說,但是他發現有幾個女人已經圍攏過來了,她們手裏都提著刀和棍子,眼睛裏放射出嗜血的光芒。達波多傑軟軟地說了一句:“別打他們了,讓他們走。”

益西次仁大喊:“老爺,你的骨頭被這幫娘們兒的餿奶泡軟了嗎?”

達波多傑喝道:“你這賤骨頭,怎敢跟你家老爺如此說話!”

他身後的女人們此刻發一聲喊,像一群母狼一樣地撲了上去,將兩個老男人如按翻兩隻老羊那樣捆了。

在地上掙紮的沒鼻子的基米一臉的土,唏噓不已:“我的寶刀啊,我的寶刀!竟然掛在一個沒有骨頭的男兒身上!我兒子……我兒子,你的骨頭還是熱的嗎?”

喧鬧聲中忽然傳來一陣“哢嚓、哢嚓”清脆而冷峻的聲響,就像刀和刀相撥,牙齒和牙齒相咬。英雄紮傑的屍骨從那間破帳篷裏走出來了,他呼出的寒氣讓天上的太陽無光,讓草原上的青草枯黃,讓女人們魂飛魄散、瞬間蒼老,她們紛紛扔下了手上的刀棍,跪伏在了地上。

英雄紮西的屍骨走過張皇失措的女人們,走過從地上爬起來渾身是土的益西次仁和沒鼻子的基米,走過酒色過度麵無人色的達波多傑,徑直走進他那即將埋葬其英雄夢的終日彌漫著萎靡淫蕩之氣的帳篷,輕鬆地從帳篷的中柱上取下了那把被新主人遺忘了的寶刀。

跟隨而來的達波多傑一下給英雄紮傑的屍骨跪下了,他慘叫一聲,就像有人活取了他的心肝,然後癱倒在地,不省人事。

三天三夜之後,達波多傑才醒來,他身邊隻有沒鼻子的基米、益西次仁,以及英雄紮傑的屍骨。他在羞恥的深淵中旅行了三天,黑暗中隻有英雄紮傑的屍骨走路時的“喀嚓、喀嚓”聲。這堅強的聲音一直引領著他走出羞恥,讓這個在女人們的懷裏被寵壞了的寶貝如夢方醒,原來英雄不會死在敵人的刀下,卻會死在女人的溫柔之鄉。這身有血有肉的皮囊,真不如人家的那副屍骨。

達波多傑醒來後的第一句便說:“太陽都升起這麼高了,還不快去找我的寶馬。”

益西次仁感動得淚流滿麵:“老爺啊,你可中了一次大蠱惑。”

在他們的家鄉瀾滄江峽穀,生活在山林中的一些以樹皮為衣服的民族,會施放一種“愛蠱”,再堅強的男兒,再佛性加持的喇嘛,當他們被施了“愛蠱”後,都會拋棄萬貫家財,忘掉上師教誨,跟著施蠱人步步跌入愛情的溫柔鄉,而且,還無藥可解。

所幸的是,英雄紮傑的屍骨嘴裏呼出的寒氣,輕而易舉地就驅散了“愛蠱”。這怎能不讓益西次仁感慨萬千。

達波多傑有些羞愧地說:“我好像做了一場春夢。”

“是一場噩夢。”沒鼻子的基米說,“我的寶刀就要被女人的奶子融化了。”

“哦呀!我的寶刀呢?”達波多傑大叫一聲,差點又要騰空而起了。

“在這裏呢,尊貴的老爺。”益西次仁趕快殷勤地遞上那把寶刀。達波多傑把刀輕輕抽出來,他沒有聽到從前刀出鞘時那幹脆歡快的聲音,他隻聽到寶刀的一聲幽怨般的歎息。

“老爺,沒有英雄的寶刀,就好比沒有佛像的寺廟,沒有手指的手啊。”沒鼻子的基米說。

達波多傑怔怔地看著沒鼻子的基米,他奇怪的是這個家夥說好要帶兒子光榮回鄉,可為什麼老跟著他?他難道非要看到他的寶刀配上寶馬,英雄締造出傳說,他才心甘嗎?

老管家趁機加了一把火:“沒有寶馬的寶刀,也是沒有翅膀的鳥兒啊!老爺。”

達波多傑問:“那我們要去哪裏找那匹傳說中的神駒呢?”

益西次仁回答道:“現在它在一個修煉瑜伽的喇嘛身邊,因為人們已經不能調伏它了。”

“修煉瑜伽的喇嘛怎麼調伏一匹馬?也給它講密宗裏的那些神秘修持嗎?”

“此馬非瑜伽士不能馴養,也非一個英雄不能駕馭。”沒鼻子的基米說。

“那我們就去找這個瑜伽士,馬上就走。”達波多傑在一瞬間開悟了。世界上有些人,自己沒有英雄命,便希望親手締造出一個英雄來,或者見證一個英雄橫空出世。英雄的夢想屬於所有有血性的好男兒。

“我們需要給瑜伽士的供養,老爺。”益西次仁說。

“要多少呢,我的管家?你還有銀票嗎?”

“早被那天晚上的河水衝走了。老爺啊,你給我一頓鞭子吧。”管家為自己的失職流下了一行老淚,“老爺,我們隻要趕去兩百頭牛羊就行了。”他又補充說。

“你以為我現在還是老爺嗎?”達波多傑嚷了起來,“羌塘草原上的河水把我們衝了個精光,還把我衝到女人堆裏作了一匹種馬,神靈的馬駒已經會念經了,我的馬駒兒還在女人們的肚子裏撒歡哩。這狗娘養的命運,把一個老爺變成一個叫花子,讓他跌一跤就夠了;而一個男人的英雄夢,隻要一聞著女人的騷味,他的骨頭就軟了,他的寶刀也生鏽了。這狗娘養的命運……”達波多傑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

“我的寶刀是不會生鏽的。”沒鼻子的基米肯定地說,“你見過月亮生鏽嗎?你見過太陽生鏽嗎?”

“可是,你見過擁有二十多個女人的叫花子嗎?”達波多傑反問道。

“你可不是叫花子,你是我們的老爺。”玉珍忽然出現在帳篷門口,她跪伏在那裏,淚流滿麵。在她的身後,還跪了一地的女人。

“哼,老爺?”達波多傑用嘲諷的口吻說,“我不過是你們用套馬杆套住了的種馬罷了。”

“不就是獻給瑜伽喇嘛的兩百頭牛羊嗎,老爺?”玉珍溫柔地說,“人說隻要能爬上寶樹,即使皮袍掛爛了也是值得的;老爺隻要能當英雄,我們還有什麼舍不得的呢?部落裏的女人都是你的,牛羊難道還不屬於你嗎?都趕走吧。隻要老爺你高興,你趕走多少頭牛羊,我們都不會多看它們一眼。隻是老爺你……一定要回來看看你的兒女們啊!”玉珍哭了。

她身後的女人們也淚淌成河。那個叫貝珠的女孩,更是哭得像一個又要失去父親的孩子。

“我會有那麼多的兒女嗎?”達波多傑嘀咕道,“我連獨角龍的一根毛都沒有傷到,英雄沒有當成,卻到處都有我的兒女了。”

他不知道,多年以後,這片草原上凡是有一頭漂亮鬈發的孩子,都會傳唱一個名叫達波多傑的英雄父親的故事,他和紮傑一起成了草原上人人頌揚的英雄。盡管他沒有揮刀鏖戰獨角龍,盡管他沒有成為一副不屈服的屍骨,但是他讓草原上的牲畜興旺發達,像星星一樣繁多。他還讓草原上女人們的牧歌裏多了愛情的甜潤和流暢,多了遙遠的期盼和永無止境的思念;那時他並不知道,愛也可以使人成為英雄,愛也可以成為一段傳奇。他也不知道,在三個男人和一副屍骨趕著成群的牛羊打馬遠去的時候,部落裏女人們的目光被牽走了,心也被牽走了,眼淚淌成了羌塘草原上的一條河,這條河的名字多年以來就叫做米秋河。“米秋”在藏語裏就是眼淚的意思。到後來部落裏的孩子們出生,就在這河水裏沐浴,當他們長大了,就在河邊放牧。河畔兩岸芳草萋萋,百花盛開,年年長得都比其他地方茂盛,有一種長得像達波多傑那一頭鬈發樣的草,牛羊吃了特別能長膘,也特別能繁殖,這種草被草原上的人們叫做榛生草。在藏語裏,“榛生”就是那種在骨子裏生長,在心窩間蕩漾,在歲月裏延伸,在夜深人靜時與女人的一顆柔腸寸斷的心纏綿交織、相伴終生的東西。

它就是我們說的相思啊。

傳說和夢指引著旅人的道路。在羌塘草原上,到處都流傳著有關寶馬的動人心魄的傳說,從日行千裏的良馬,到踢雲破霧的神駒,都馳騁在每一個流浪歌手的歌聲裏,跳躍在每一個遊牧民的夢想中。他們告訴達波多傑說,你找的那匹馬,羌塘草原上肯定有囉。在白雲的盡頭,在草原的深處,我曾經看到過它;在喇嘛上師的經文裏,在老阿爸的回憶中,在格薩爾王的傳說裏,一匹英雄騎過的良馬剛剛踏歌而去,草地上被馬蹄掀起的塵埃也才剛剛悄然落定。而在神靈的世界,在幸福的來世,這樣的神駒到處都是。

每一個遊牧民心目中,都有一匹達波多傑要尋找的寶馬;而在現實生活裏,他要尋找的寶馬離他忽遠忽近,忽虛忽實。但即便它是一個雲中的幻象,是夢裏的一次閃現,達波多傑也要追上去,抓住它,躍上它的馬背,附在它的耳邊輕輕對它說:如果佛祖把我們所有的幸福都留給來世,所有的苦難都判給今生,就讓我找到一匹真正的寶馬吧。為了你,我把我的來世抵押給魔鬼也心甘情願。

男人一旦逃離了溫柔鄉,英雄的豪氣就像少年的力氣一樣,一天天增長。正如擁有無上法力的高僧大德,一定要遠離家鄉。因為他們相信,人生的修行,向來是從苦中修持。三個尋找寶馬的男人曾經被藏北草原的暴風雪卷入地獄裏的九重寒宮,靠英雄紮傑的寶刀才斬殺盡糾纏他們的小鬼,得以逃回人間;他們也被魔鬼掀起的沙暴吹到沒有太陽、星星和月亮的世界,周圍都是怒吼著的各路妖魔,當他們殺出層層孽障時,身上的皮膚和荒漠一樣粗糲堅硬。他們甚至遇到過與英雄紮傑搏殺過的獨角龍的後代,達波多傑在唱一支歌兒的工夫,就像趕殺一群豺狼一般將它們逐一砍殺。他們戰勝了廣袤苦難的大地上一切人和非人的災難,終於站在那個瑜伽士麵前。

這是一處屍陀林②,屬於佛界“八大寒林”③之西北啾啾寒林。屍陀林的主人就是這個修持生命無常大法的瑜伽士。他的頭上戴有五個小骷髏,脖子上還掛滿十二個小骷髏,身穿紅白相間的骷髏衣,他的眼睛血紅,而且有三隻眼,臉上是死屍一般的灰白色,盤腿坐在一具正在腐爛的屍體上,作入定狀。在他的周圍,東一處西一堆遺棄著僵硬的或腐爛的屍體,他身後不遠的一堵岩石牆上,還掛滿了人頭骷髏,像端坐戲台上看戲的一排排觀眾,正用空洞的目光審視著這三個遠方的訪客。

如果不是經曆了那麼多的磨難,達波多傑早就被這個地方嚇破膽了。但地獄都下過的人,還怕幾具死屍嗎?

“尊敬的上師,你收養有一匹念青唐古拉山山神的坐騎生下的小馬駒嗎?”達波多傑跪伏在地上,恭謙地問。

“有,也沒有。”屍陀林主、那個神秘的瑜伽士隔了許久,才怪腔怪調地說道。

“那麼,它在哪裏呢?”

“在風中。”

“尊敬的上師,我已經找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刀,我也經曆了世上所有人的災難和非人的災難,我戰勝了種種的誘惑,就是西藏法王的王冠我都視如糞土。我隻要得到這匹神駒,我就能創造雪域高原上的各路護法神都能做到的英雄業績。尊敬的上師啊,請你像我身後的這兩位好心的老人家一樣,施舍你的慈悲,成就一個人的英雄名聲吧。”

“看到我身下這具屍體了嗎?”瑜伽士一動不動地問。

達波多傑怎麼沒有看到?從他一跪到瑜伽士麵前起,陣陣的惡臭差點讓他窒息。這是一個生前身材魁梧的人,此刻一堆一堆的爛肉正從屍骨上剝落下來,就像一頭正在被肢解的犛牛。

“他曾經是一個騎馬走遍天下的英雄好漢。草原上沒有一處地方不傳唱他的英雄業績,沒有一個姑娘不為他神魂顛倒。他擁有過世上最珍貴的貓眼石,也擁有過最美麗的女人;他有最粗獷的歌喉,高歌一曲時群山都要傾倒;他也有最無可比擬的權力,跟隨他的人賽過草地上的羊群。他打馬走過草原時,大地都為之顫抖。可是,現在呢?”

“他也有一匹神駒嗎?”

“年輕人,馬駒非神,神駒非駒,我執不除,天下無駒。”

還是沒鼻子的基米有悟性,他拉了拉達波多傑的衣襟:“老爺,我們走吧。上師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了。”

“告訴我們什麼?神駒在哪裏?”達波多傑仍然一頭霧水。

“看看你身後那具屍骨。”屍陀林主垂下目光炯炯的紅眼,“你母親煨桑的青煙在呼喚你了。”

自此以後,他再不說話,沉入永恒的冥想中。

三人四騎無言離開屍陀林。英雄紮傑的屍骨騎在馬上,還頻頻回首,仿佛那是他留戀的地方。沒鼻子的基米牽著英雄紮傑馬兒的韁繩,不斷對他說,好兒子,這不是你要待的地方,我們回家去。達波多傑不斷悄悄地抹眼淚,無法承受的失敗感幾乎要把他從馬背上擊垮。難道傳說中的神駒真的隻能奔跑在傳說裏?難道所有追逐夢想的人,締造英雄傳說的人,結局都不過是一具屍骨?但即便是隻有屍骨遺世,也要做英雄紮傑那樣的屍骨啊!好男兒如果沒有一顆勇敢的雄心,還不如來世投胎為一條無憂無慮的毛驢。

“益西,我們被傳說騙了嗎?”達波多傑心灰意懶地問。

“老爺,你忘了覺色活佛的話了嗎?我們本來就是一個生活在傳說中的民族。”

“基米,你這英雄的父親,為什麼你能打造出一把寶刀的傳說呢?”達波多傑又問,“還有你的英雄兒子,為什麼他能成為一段人人爭誦的傳說?”

“因為我們執著於夢想。老爺。”沒鼻子的基米說。

“可是,可是那個修苦行的瑜伽士,不是要我們放棄執著嗎?”

“人要喝上一口熱熱的酥油茶,要經過多少辛勞啊。從小牛犢接生下來,放到草原上,冬天怕它凍著,夏天怕它吃不上鮮美的好草,野獸來了要驅趕,生病了要找喇嘛上師驅邪念經。到它長大了,可以擠奶了,才能打出酥油餅,然後又要買來漢地的鹽和茶葉,勾上兩坨酥油,才能放到火塘上煮茶。”沒鼻子的基米嘮嘮叨叨地說,連益西次仁都有些不耐煩了。

“你想說什麼?”達波多傑問。

“茶燒開了,你得趕緊放下手上的事,把茶壺從火塘上提開,才可以喝到茶吧?”沒鼻子的基米說。

達波多傑仍然不解地望著沒鼻子的基米,益西次仁說:“你太年輕了,老爺。”

達波多傑揚了揚手中的馬鞭,終於還是沒有揮到老管家的身上。“格薩爾賽馬稱王時還是少年呢,英雄紮傑斬殺獨角龍時,難道是你這樣不中用的老家夥嗎?”

沒鼻子的基米說:“老爺,寶刀人可以鍛造,神駒卻要看神的旨意。我們凡人隻有服從神,而不能要求神。神眷顧你的時候,就像他賜你一碗熱熱的酥油茶;當你還想要得更多時,神連你死時想喝一碗熱茶都不賞賜。我們跟你講神駒的傳說,是為了把你從女人的懷裏拉出來。你已經和我兒子一樣,是一個英雄了。”

達波多傑既感到受了欺騙,又仿佛知道了一個讓自己羞愧的謎底,他喘著粗氣,兀自打馬跑前麵去了。

春風緩慢吹綠大地的時候,他們再度回到藏北草原。前方有兩條路,一條前往聖城拉薩,一條是通向故鄉之路。達波多傑想去拉薩朝聖,同時試試自己的運氣,看看朝聖之路上還有沒有需要斬殺的魔鬼。沒鼻子的基米在一個晚上與紮傑的屍骨做了同一個關於家鄉的夢。從那以後英雄紮傑白森森的屍骨便開始發黃,沒鼻子的基米將之解釋為兒子思念故鄉了。於是,這個可憐的老人對達波多傑說:

“老爺,我的家鄉有一種大樹在春天會開出巨大的紅色花朵來,它是古時候被英雄的鮮血染紅的,因此我們那裏的人們叫這種花為英雄花。家鄉的英雄花要開了,老爺,我的英雄該回家了。”

達波多傑感歎道:“可憐的基米,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你這樣的好父親了。我們還會見麵的。那時我不是一個流浪漢,就是一個馳騁疆場的英雄。”

沒鼻子的基米在把自己的馬頭撥向家鄉的方向之前,無限傷感地說:“老爺,一個再大的英雄,總要回到故鄉。不是名揚四方的威名,就是一具屍骨。”

達波多傑說了句充滿佛性的話:“生命無常,誰到最後不是一具屍骨呢?你得看這具屍骨值不值得人們傳誦。”

達波多傑看見,騎在馬背上的英雄紮傑的屍骨,骨骼“哢哢”作響,仿佛要躍馬橫刀,衝鋒陷陣。一股股灰白色的骨灰,像熱氣一般蒸騰起來,讓達波多傑血脈賁張。他不能不跳下馬來,衝著英雄紮傑的屍骨,雙手合掌,“呼啦”一聲跪伏大地,連磕三個等身長頭。

沒鼻子的基米,這個英雄的導師,寶刀的鑒賞家,古道熱腸的俠士,隻帶回英雄兒子屍骨的父親,最後再次跳下馬來,緊緊地抱住了達波多傑:“年輕人,我的英雄夢全在你身上了。離女人遠一點,她們會消磨一個英雄的氣概。”

達波多傑哽咽道:“基米啊基米,你不是一個刀相師,也不是英雄的父親,你就是我的佛呀。”

達波多傑目送沒鼻子的基米和英雄紮傑的屍骨慢慢消失在道路的盡頭。紮傑的屍骨騎在馬上,依然像一個高貴而勇敢的騎士那樣,身子筆挺,頭顱高昂,胯下的馬邁著均勻的腳步,把英雄家鄉的期盼,一點一點地拉近了。

西風卷起滿天的落葉,追逐著英雄紮傑屍骨的坐騎。達波多傑禁不住潸然淚下,他輕聲說:

“佛祖保佑我也這樣回到故鄉。”

責任編輯 陳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