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英雄的屍骨(2 / 3)

“這就是英雄紮傑的故事。他是我的兒子,天底下最勇敢的兒子。”

聞名雪域高原的刀相師、沒鼻子的基米的英雄故事講完了,講述者和聽講者,淚珠灑落一地。達波多傑喟然長歎:“隻有一段英雄的傳奇,才可鑄就一把威名遠揚的寶刀。這段傳奇的上半部分已經演繹完了,下半部分的光輝故事,應該屬於我了。那片有獨角龍的草原在哪裏呢?”

“哪裏的草原像天空一樣遼闊呢?哪裏的草原離天最近呢?哪裏的草原上湖泊像珍珠一樣撒落,野獸和牛羊像星星一樣繁多呢?”沒鼻子的基米問。

“你說的是羌塘草原。”老管家益西次仁說。

“我們就去那裏,明天就出發。”達波多傑堅定地說。

沒鼻子的基米說:“老爺,我隨你們一起去,好嗎?我要把我勇敢的兒子的屍骨帶回來。他已經在夢裏告訴我啦,說該是讓他回家的時候了。我還想去看看那把創造了英雄美名的寶刀,看看它的刀刃是否依然鋒利。那真是一把舉世無雙的好刀啊,它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的一塊石頭打造出來的。星星上掉石頭,是三百年才有一回的事情。那石頭帶著一團火從天而降,燒紅了半邊天空。世界上沒有比它更堅硬的石頭了,打刀的師傅把它丟進火爐裏煉了七天七夜,才把它熔化成鐵水,打成了這把寶刀。”

達波多傑兩眼放出癡迷的目光:“我仿佛已經看到那刀身的光芒了。”

“刀鞘上的光芒才更加耀眼哩。”沒鼻子的基米說,“鑄刀師傅的刀一打成,我就知道這就是世界獨一無二的寶刀,我用我的兩個女兒換來了這把刀的刀身,那個鑄刀的鐵匠已經五十多歲了,可還是一個老光棍,我眼都沒有眨一下就把兩個女兒給他送過去了。然後用我一生為人家相刀積攢下來的全部財富,換成了九顆寶石,鑲嵌到了刀鞘上。那是三顆印度來的珍珠,三顆拉薩來的貓眼石,三顆漢地來的翡翠。寶刀要有好刀鞘,跟男兒要有千裏馬,女人要有豹皮衣一個道理。一個刀相師,當然要有世界上最好的寶刀,就像一個國王,肯定要娶全國最美的女人做王妃一樣。在我的兒子紮傑十六歲的時候,我把寶刀送給了他,我對他說,好男兒一生中隻須做一件事,那就是身跨駿馬,腰佩寶刀,離家遠遊,闖蕩世界,建立英雄的美名。”

一個月後,達波多傑一行來到了藏北草原。大地如此遼闊,天空如此之低,前方的白雲仿佛伸手便可攬之入懷。那時正是夏季,碧綠寬廣的草原鋪展到天邊,把天都映藍了。英雄的故事在吹過草原的風中仍在流傳,但是英雄的足跡卻遠在天邊。他們從一個遊牧部落到另一個遊牧部落,都可以聽到英雄紮傑的美名,還找到不少紮傑的後代,他們和英雄紮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英武挺拔,長發飄拂,隻是他們腰間沒有紮傑的寶刀,因此他們做不了英雄,隻能做一個在牧場放牧的普通牧人。沒鼻子的基米看到這些沒父親的孩子時,老淚總是一次次地淌下來,讓人不明白那究竟是因為幸福,還是由於悲傷。

他們沿著英雄紮傑撒落在草原上的種子,追尋著英雄浪漫故事傳播的方向。在一座破舊的白塔邊,他們遇到了一個酒醉的少年。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小家夥幾乎不用問,就知道是英雄紮傑的後代。他的頭發飄到肩上,一雙孤獨但堅定的眼睛,與他實際的年齡不相稱;頎長的身子略顯單薄,可掩藏不住早熟的軒昂豪邁之氣;看不出顏色的羊皮藏袍上曾經鑲滿一個手巧的母親精心縫製的金絲花邊,現在卻滿是發餿了的酒味。“一個過早落魄了的少年英雄。”過路的人這樣對達波多傑說。

沒鼻子的基米走上前去,在那孩子麵前蹲下,捂著自己的臉問:“你是英雄紮傑的兒子嗎?”

少年像個被廢黜了的王子一般,懶洋洋地看了看沒鼻子的基米一眼:“英雄紮傑的名字也是你這樣的人可以提起的?”

達波多傑有些氣惱,提馬過去一鞭子抽在少年的身上:“狗奴才,睜大你的眼睛看好了,他是英雄紮傑的父親。”

少年的眼裏閃過一道亮光,隨即又暗淡下來,重新恢複到從前心灰意冷的模樣:“老爺,別說是英雄紮傑的父親,就是大英雄格薩爾王來了,也成不了什麼事啦。”

“難道魔鬼統治了草原了?”沒鼻子的基米問。

“魔鬼沒有統治草原,我從未見麵的爺爺,雖然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那少年抹了一把鼻涕,老氣橫秋地說,“但是,那頭挑著我父親屍骨的獨角龍,已經被一個活佛降服了。它現在是念青唐古拉山的護法神。”

“你說什麼?”達波多傑驚得從馬上滾了下來,抓住孩子的雙肩猛晃道,“誰降服了獨角龍?他在哪兒?” 他每日每夜都在設想,為了拿到那把寶刀,自己該如何和獨角龍搏殺。如此,刀到手之時,就是他達波多傑英雄揚名之日。

“念青唐古拉山腳下,離這裏有七天的馬程。”少年冷冷地說,“如果你要去找它,成就自己的英雄名聲,你要想清楚,敢不敢跟一個護法神打仗。”

達波多傑愣住了,使妖魔變成護法神,是佛法的力量,非人力可為之。在這片佛土上,有許多的妖魔鬼怪,當人們不能戰勝它們時,佛法便顯示出它無所不能的力量。法力非人力可比,英雄也和活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英雄創造曆史,活佛締造神話。

“如果你不敢和護法神打仗,”那少年用譏諷的口吻繼續說,“就隻有像我這樣,在酒中尋找我父親紮傑的身影。”

達波多傑不無懊惱地說:“有些人真是生不逢時,總是活在英雄的身影之下,就像蒼鷹飛過天空,凡人的心比天高,也隻能仰望。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要去看一看。獨角龍不在了,那把英雄佩帶的寶刀總還在吧。”

“寶刀已和我父親的屍骨長在一起了,你取不下來的。除非你和那刀有塵緣。”少年老成地說。

“我的孫子,你和我們一起去嗎?”沒鼻子的基米問。

少年傷感地說:“爺爺啊,我早就去過一次啦,我也想成就我父親的英雄夢,殺了那條獨角龍,可是現在你看看,英雄的兒子成了這個樣子。要是再去一次,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臉在世上活哩。”

他們告別了英雄紮傑的兒子,向天邊的雪山奔去。念青唐古拉山離天很近,不知不覺人就走到了天的邊緣,挺立在白雲之上。晚上睡覺的時候,星星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懷裏,月亮伸手扯過來就可以當被子。而白天,神靈在雪山上匆忙趕路的身影清晰可見,這裏的一切都仿佛是不真實的,是夢中的某個曾經見到過的場景。

他們在雪山腳下找到了那個降服獨角龍的活佛,把成群的牛羊供奉給了寺廟,那是達波多傑用自己身上的一顆十二個眼的貓眼石換來的。活佛是一個瘦削蒼老的老僧,像一棵枯樹一般幹硬彎曲,飽經滄桑。這個叫覺色的活佛謙遜地說:

“我並沒有降服什麼獨角龍,我隻是從雪山上把一頭牛帶回來了,另外還帶回來了一個人的屍骨。”

“一頭牛!不是一條體大如象的獨角龍?”達波多傑忘了在活佛麵前應有的謙遜,高聲叫道。

“是一頭牛。”覺色活佛依舊語調平穩地說,“隻是它有一隻角,見到有佛緣的人還會淌眼淚,它屬於神靈。人們現在都來供養它。”

“尊敬的覺色活佛,你是說……沒有獨角龍?”達波多傑驚訝得合不攏嘴,“那隻角上頂著英雄紮傑屍骨的獨角龍呢?”

覺色活佛平和地說:“我從雪山上修行回來的時候,看見一頭牛蹲在一副屍骨邊淌眼淚,我就把它們都帶回寺廟裏來了。”

“難道那條頂著英雄紮傑的屍骨到處遊蕩的獨角龍,是人們的傳說嗎?”達波多傑嘀咕道。

“我們本來就是一個生活在傳說中的民族啊。”活佛說。

“那副屍骨上有一把刀嗎?”沒鼻子的基米急切地問。

“有一把刀。”活佛回答道。

“刀呢?”達波多傑問。

“還在屍骨的身上。”活佛說。

“可是……可是獨角龍怎麼會變成了牛?”達波多傑依然不解地問。

覺色活佛微微閉了雙眼,輕聲說:“年輕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在因緣大法中,前世的惡魔,隻要具足善根,在六道輪回中洗清罪孽,今生同樣可以結出佛果。”

“那麼,活佛,請帶我們去看看那頭牛吧。”達波多傑說。

“我要先去看我兒子的屍骨。”沒鼻子的基米借捂自己的鼻孔,把一張已經淚流滿麵的臉大半遮住。

“屍骨和那把刀在一起,連我都不能把它從屍骨上取下來。那是一把英雄佩帶的刀。”活佛說。

達波多傑和益西次仁先去看牛,它就放養在寺廟後院的空地上,周圍的樹上掛滿了經幡,拴牛的樹下還有成堆的糌粑和酥油做的瑪朵①。那頭牛跟草原普通的犛牛比起來大了整整一輪,雖然它現在已經因為蒼老而顯得消瘦、孱弱,但依然威風凜凜——有誰見過如此龐大的牛啊?它頭上的一隻角更為神奇,想必就是挑著英雄紮傑的屍骨遊蕩了許多年的角吧?還有那不同凡響的眼神,看你一眼,便可讓人靈魂震撼。

達波多傑呆呆地看這怪異的牛,喃喃地問:“你就是那條人們傳說中的獨角龍嗎?”

牛點點頭,又搖搖頭。

“是活佛降服了你,使你變成了一頭普通的牛嗎?”他又問。

牛慚愧地望著達波多傑,不予回答。

“你是英雄紮傑的好對手嗎?”

“哞——”牛充滿崇敬地長嘯一聲,算作回答。

“別問了,老爺。”益西次仁說,“它現在已經是皈依了佛法的護法神了。我們該像對神靈磕頭那樣,向它頂禮啦。”

達波多傑和益西次仁一起對牛跪了下去。他嘀咕道:“佛祖,英雄都讓人家當了,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幹什麼呢?”

不多一會兒,沒鼻子的基米和他勇敢的兒子、英雄紮傑一起來了,準確地說,是和紮傑的屍骨一起走過來了。那英雄的屍骨依然完好無損,竟然還能走路。他緊跟在他的父親後麵,就像所有的兒子都曾經緊緊牽過自己父親的手那樣,此刻父子倆的手,緊握在一起,父子倆的身子,也緊緊相依。他看上去比他的父親還要高大挺拔,威風凜凜。隻是屍骨一走動,全身的骨骼就嘩啦嘩啦地響。周圍的喇嘛們一點也不驚奇,因為自從這骷髏被活佛帶回寺廟後,他們經常看見他在月光下的寺廟裏到處走動,拴有那頭一隻角的牛的寺廟後院,是他最愛去的地方。在行走的屍骨麵前深感驚訝的隻是達波多傑和益西次仁,老管家差一點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佛祖啊,英雄真的是不會死的。”他驚歎道。

沒鼻子的基米一手捂著臉,一手牽著他兒子的手自豪地說:“他一直在等我呢。我一去,說,紮傑,阿爸看你來了。他就從地上自己站起來了,就像早上從床上爬起來一樣。看看,這骨頭還是熱的哩;看看,他還可以走路哩;看看啊,多健壯的兒子。”

沒鼻子的基米拍拍他兒子肩上的骨骼,把屍骨拍得嘩啦啦一片亂響,骨節與骨節間還迸發出歡快的白灰,嗆得人忍不住要流眼淚。

“你就這樣帶他回家嗎?”益西次仁問。

“難道一個父親不該帶久不歸家的兒子回去嗎?”沒鼻子的基米生氣地反問道。

“他可以騎馬嗎?”益西次仁又問。當慣了管家的人,就是喜歡瞎操心。

沒鼻子的基米,捂著自己的臉:“我兒子,我兒子在獨角龍的頭上騎了那麼多年了,天下什麼樣的馬不能騎?”他最後用世界上最理直氣壯的語氣高聲宣布,“英雄該凱旋了!”

“刀,還是取不下來?”從英雄紮傑的骷髏和沒鼻子的基米一起走過來時起,達波多傑貪婪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掛在屍骨架上的刀。他一點也不為一副會走路的骷髏感到意外,他的心已經被那骨架上的寶刀緊緊攥住,刀鞘上的九顆寶石,依然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活佛都取不下來,我們凡人怎能取下它呢?”沒鼻子的基米說。

“讓我來試試吧。”達波多傑上前一步。

“你要小心。”屍骨身後的一個老喇嘛說。

“小心什麼?”達波多傑問。

“小心自己也成這個樣子。”那個喇嘛回答道。

“那不很好麼?”達波多傑說得很幹脆。

“老爺,你隻要不碰壞我兒子的屍骨,這把寶刀就歸你。”沒鼻子的基米說。

“你兒子是真正的英雄,誰也傷不了他。”達波多傑說完一把抓住了寶刀的刀鞘,他身上的熱血“騰”就躥到腦門上了。

這把寶刀屬於我了。他對自己說。

那真是很神奇的一幕,寺廟的喇嘛們,沒鼻子的基米和益西次仁,甚至連覺色活佛都感到神靈的法力已經加持到這個一頭鬈發的年輕人身上。人的身上都多少根骨頭啊,又有多少條筋絡啊,屍骨身上的刀已經和那些骨頭連在一起了,刀柄上的纓絡也和屍骨上幹枯的筋絡纏繞交織,刀就像這副屍骨多長出來的一根骨頭,它支撐著骷髏的英雄氣概。可是這個看上去冒冒失失的年輕人,抓住刀後就像變了另一個人,他讓英雄紮傑的屍骨坐在寺廟措欽大殿的台階上,還找來三炷香供在屍骨的麵前,衝英雄紮傑虔誠地磕了三個等身長頭,然後跪在英雄的屍骨前,小心翼翼地將刀從屍骨上剝離了出來,就像一個好屠戶,把一張皮從羊身上剝離出來一樣,既不會見到一滴血,也讓羊皮完好無損。

天快黑時,達波多傑終於把刀從屍骨上取下來了。沒有動著一根筋,也沒傷著一根骨頭。在這整個過程中,人們默默無言,屍骨也默默無言。刀豁然下身時,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從屍骨身上發出的一聲深深的歎息。

“好漢紮傑,別傷心啊,你的英雄傳奇結束了,下麵該看我的了。”他對屍骨說。

此刻,寺廟裏喇嘛們誦經聲潮汐一般地湧來。

羌塘草原上大雨如注的夜晚,雷在草地上像一個巨大的石碾子一般滾過,閃電仿佛是從前方不遠處的地上竄出來的一條條發著白光的蛇,把草原上濃厚的夜幕撕得支離破碎。曾經溫順寬廣的藍色草原現在變成了黑色的海洋,地上的水、天上的雨、爆炸的雷、揮舞的閃電,讓夜晚在草原上找不到地方避風雨的五人五騎狼狽不堪。

借著閃電的亮光,可以看見英雄紮傑的屍骨傲然挺立在馬背上,他的父親、沒鼻子的基米騎馬在前,手裏緊緊攥著一根韁繩,英雄紮傑雖然已經不能駕馭馬了,但是他父親手上的這根韁繩,將帶他光榮地回到故鄉。英雄紮傑的屍骨上已經有好幾個花環,那都是路上遇見的人們獻給他的。英雄並沒有被人們遺忘,尤其是英雄永不屈服的屍骨,讓善良的人們心中的希望,即便在這個魔鬼肆虐的狂風暴雨之夜,也不至於被澆滅。

達波多傑也想回家了,這將是一次凱旋。在他崇尚英雄傳說的家鄉,康巴男兒出征前都會身著武士盛裝,佩戴讓日月無光的珠寶,讓魔鬼膽寒的寶刀,高歌一曲氣勢雄偉的《刀讚》。那是一場莊嚴的儀式,配以威風八麵的舞蹈。既以歌舞迎請戰神,又給慷慨出征的康巴好漢呐喊助威。一場精彩的“刀讚”舞,可以把康巴人的血液全都跳得燃燒起來。因為在一個康巴漢子看來,打仗其實就是一場人生的宏大演出,戰場就是好男兒最佳的舞台。沒有一個康巴漢子不會唱幾句慷慨激昂的《刀讚》歌,跳幾段優美雅致的《刀讚》舞。跳《刀讚》舞和打仗衝鋒陷陣,本來就是一回事。

好男兒要有三件寶啊,

快刀、快馬和快槍。

今天先把刀來讚,

寶刀握在好漢手,

猶似森林長在雪山上。

先看刀尖像日月的光輝,

再看刀身如彎月般流暢,

還頌刀柄上的珠寶像星星閃爍。

我手握寶刀砍敵人,

惡魔也讓它頭落地;

我健步向前走三步,

惡魔朝後退六步。

願吉祥啊,

願吉祥的寶刀賜我戰神的力量。

自從得到英雄紮傑屍骨上的寶刀後,有多少個夜晚,達波多傑的夢裏都在回響著《刀讚》的旋律。他渴望得到故鄉的讚譽,就像渴望得到世上最美的人兒親熱一樣。如果說一個漂亮的姑娘是男人的麵子的話,一把寶刀就是一個康巴漢子的驕傲和尊嚴。現在是回到家鄉去享受這份尊嚴的時候了。

借助閃電短暫而耀眼的光芒,他們看見了一條寬大的河——天知道它到底是一條河還是窪地上的積水,但不管怎麼說,絕望中的五個人還是借助閃電,看到了河對岸的山坡上依稀可辨的幾頂犛牛帳篷。兜頭而來的暴雨密集得令人窒息,連騎在馬上的英雄紮傑,也從嘴裏呼出“絲絲”的寒氣。這讓跟在後麵的小廝仁多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自從紮傑的屍骨與大家一起旅行以來,仁多夜夜都要做噩夢,他才十六歲,命還很弱,不足以抵禦一副屍骨散發出來的陰氣。晚上睡覺時,那屍骨經常一步就跨進了他的夢裏,和他取笑打樂,拿他開心。他不知道這是英雄在磨礪他的勇氣,他隻是對這個成了一副骷髏卻仍倔強地到處行走的家夥心生畏懼。

達波多傑在風雨中大聲招呼他身後的人:“我們過河去!”

益西次仁在猶豫,沒鼻子的基米說:“我兒子認為這河不能過。”

很多時候,當他們在路上遇到難題時,他們都要問英雄紮傑的意見。方法之一是把紮傑的屍骨從馬背上請下來,供在幾支香前,由沒鼻子的基米詢問那副屍骨他們前程的吉凶。

達波多傑不滿地說:“你又沒有敬香,怎麼知道你兒子的想法?”

“他的嘴裏在哈寒氣,這就是在警告我們。”沒鼻子的基米說。

“誰的身上還有一絲熱氣?”達波多傑反問道,“再不找到一處火塘,我們都會被凍死的。走啦!”他率先撥馬跳下了河。

河水開初隻在馬肚以下,可是等他們打馬走到河的中央時,河水越來越湍急,馬已經漸漸站立不穩。雖然是夏季,但河水依舊冰涼刺骨,人的雙腿已經麻木得感覺不到馬鐙。到河水漫到馬鞍時,天忽然就黑了下來,人在馬鞍上連馬頭都看不清了。達波多傑感到自己忽然漂了起來,河水帶著他像一片樹葉一樣地隨波逐流,他聽見忠心的老管家最後的嘶喊:“少爺要小心啊……”還聽見小廝仁多膽怯的驚叫:“阿媽——”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達波多傑醒來時,已經在一個溫暖的火塘邊,一個臉堂黝黑的老阿媽裸露著半個奶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喂他酥油茶。他是被女人懷裏的溫暖和滾燙的酥油茶暖和過來的。那女人一雙黑黢黢的手在他的一頭鬈發裏摩挲:“多漂亮的頭發啊。”他聽見女人說。

“我這是在哪兒?”達波多傑問。

“在我的帳篷裏。”女人回答道。

“我的仆人們呢?”

“我隻撿到了你,就像撿到一匹迷路的駿馬。”女人笑眯眯地說。

達波多傑這才想起了昨晚的遭遇,他一摸腰間,那把命根子似的寶刀還在,他鬆了一口氣。他想爬起來,但是女人緊緊地攬住他不鬆手:“別動,你身上的寒氣還沒有跑完。”女人溫情地說。然後她拉過一張羊皮褥子,把兩人一起蓋上了。

那個晚上達波多傑渾身燥熱難當,顫抖不已。身邊這個看上去可以當他媽的女人在羊皮褥子裏一點也不老實,她的手在他滾燙的身子上到處遊走,撫摸得他一肚子的羞憤。可是他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啦,迷糊中他感到有一段時間女人騎在了他身上,要和他做那事兒,就像是一個喝醉了酒的女人,在欺負一個無辜的孩子。

天亮以後許久,達波多傑才醒來,女人已殷勤地為他打好了酥油茶。牧區的奶茶比半農半牧的峽穀地區的更濃鬱芳香,厚厚的一層酥油喝下去後人身上的力氣便一寸一寸地增長。達波多傑就像還在夢中,對昨晚發生的一切依然恍惚迷惘。我怎麼會和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睡在一張羊皮褥子裏呢?

佛祖,我的刀呢?他一摸腰間,沒有觸摸到那熟悉萬分的刀柄,驚得他從褥子裏跳了起來——他從來都沒有跳得那樣高,就像那些練瑜伽法力的密宗瑜伽士,騰在半空中遲遲不落地。帳篷裏很暗,加之達波多傑又不熟悉周圍的環境,他一下成了沒有主心骨的人兒,像一個即將要飄走的靈魂。

“我的主子,求求你下來吧!”那個昨晚把他摟在懷裏的女人,在火塘那邊驚慌地喊,駭得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我的寶刀,去哪兒了?”達波多傑懸在半空中,張皇失措地左顧右盼。

“你說的是你的刀嗎?喏,在那堆衣服下麵。”女人說。

這時達波多傑才看見地上的一堆衣服裏有微弱的光芒,那是刀鞘上那些珠寶透過層層的衣服映射出來的。他的心倏然落地,人也從半空中重重地跌了下來。到他老的時候,達波多傑還可以回想起自己懸在半空中的情景。“魔鬼有時會把人一把扯到天上,讓他找不到腳下的土地。如果沒有誰來幫你趕緊下來,你的靈魂就飄走了。”他對一個喜歡聽他講過去的故事、靠寫字吃飯的家夥說。

不一會兒,有許多女人嘰嘰喳喳地來到了帳篷外,她們就像看稀罕動物那樣從帳篷的窗口、門簾處往裏張望,她們都用一塊羊毛編織的頭巾裹住了大半個臉,隻留出一雙滴溜溜轉的大眼睛,那眼神緊張、興奮、驚喜、羞澀,仿佛無數雙手,把不知所措的達波多傑渾身摸了一個遍。

喝午茶的時候,女人們在帳篷裏坐了一地,達波多傑才弄明白原來他落到了一個純女人的部落。這個部落除了還有幾個小男孩,就隻剩下清一色的女人了。部落的男人們兩年前外出馱鹽,可是他們在半路上遇到了準噶爾強盜,那是一幫凶殘無度的家夥。藏北一帶的遊牧民,每年都要組織馱鹽隊到鹽湖馱鹽,以換取生活之需。可是準噶兒強盜是依附在馱鹽隊身上的吸血鬼,他們自己不去馱鹽,卻專搶馱鹽的商隊。這個部落的男人們不但被準噶爾人搶走了所有的財物,還被他們在脖子上係上石頭,都沉到了湖底。“我們部落已經兩年沒有男人了。”那個昨晚和達波多傑過了一夜的老女人玉珍說。實際上她並不老,生活的艱辛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至少長了三十歲。

“遠方尊貴的老爺,留下來吧,我們推你做部落的首領。”玉珍說。

“我要去找我的兩個仆人和一個叫沒鼻子的基米的人。昨天他們和我一起落的水,你們有誰看見了他們嗎?”

“他們是男人,被命運帶到哪裏都有茶喝。我們這兒需要男人,就像牧場上的牛羊總得有公有母,牲畜才會像星星一樣興旺起來。老爺,我們不會讓你去放牧受苦,每個晚上你到幾個帳篷裏走走轉轉就行啦。”玉珍嗬嗬笑著說,她周圍的女人都以殷切的眼光看著他。

狗娘養的騷娘們兒,把你老爺當種馬啊。達波多傑想破口大罵,但轉念一想,現在自己身無分文,落難到人家的帳篷裏,罵人的資格已經沒有了,老爺的架子也端不起來了。

“我不是來你們這裏當老爺的,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達波多傑說。

“沒有比當我們的老爺更重要的事情了。”玉珍擺動了一下腰間的刀,達波多傑這才發現,帳篷裏的女人都帶著腰刀,也許是因為她們沒有男人的緣故吧,這些女人看上去都有一股剽悍勁。“沒有我們的同意,你走不出這片草原。”玉珍最後用略帶威脅的口氣說。

達波多傑也把自己的手摸向了腰間,但是他看著眼前這幫女人,心裏頓生羞愧。哪有一個男人和女人揮刀搏殺的?你把她們殺得屍橫遍地,又算是哪一路的英雄好漢?更何況,一把絕世無雙的寶刀,肯定不是拿女人來試刀的。唉,這背時的命運,英雄紮傑以斬殺獨角龍來成就寶刀的英名,我這算什麼啊?達波多傑羞愧地低下了頭。

達波多傑的英雄夢就這樣無端地沉陷在了草原上溫柔的女兒鄉裏。玉珍似乎是這個女人部落的頭領,部落裏有十來頂帳篷,達波多傑每隔上一兩天,就會被玉珍領著,走進一個帳篷,在那裏待上幾天後,又給他換另一處帳篷。她就像給牧場上的牛羊安排交配期一樣,分配著部落裏女人們的歡樂與喜悅。草原上的姑娘比起峽穀裏高山牧場上的姑娘來,顯得更粗獷健壯,敢作敢為。有一次達波多傑在一處帳篷多待了一天,一個女人就提著刀找上門來,兩個女人在帳篷外的草地上拚殺,完全像男人們為了自己的愛搏殺一樣。在一旁觀戰的達波多傑苦笑不已,佛祖啊,世界真是掉了一個個兒啦,老爺成了乞丐,一心想實現男人光榮夢想的康巴漢子,卻成了草原上的種馬,而娘們兒為了男人,也敢動刀子啦。

這個令另一個女人動刀子的姑娘名叫貝珠,如果說部落裏的二十多個女人中還有讓達波多傑心生憐惜之情的,貝珠或許就是其中之一。這個貝珠就像一隻草原上的沙鼠,機敏柔弱,招人憐愛。達波多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當她第一次鑽進達波多傑的懷裏時,可憐的姑娘什麼都不會,又什麼都想做。她在羊皮褥子下像沙鼠一般到處亂鑽,可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快樂之源。達波多傑忍不住笑了,問,姑娘,你多大了?姑娘說,十二歲了。達波多傑又問,誰讓你來的?回答說是奶奶。奶奶說,在這個世界上,羌塘草原上兩條腿的男人比四條腿的種馬生命還短。一不抓緊,草原上的牛羊就稀少下去了。達波多傑摸著姑娘光溜溜的硌手的背脊憐惜地說,可是你還不到做母馬的年紀啊。姑娘淚流滿麵地說,奶奶說了,種播下後,草原就有希望了。老爺,求求你,我阿爸和兩個哥哥,都被他們殺了。

夏季裏的羌塘草原牧歌悠遠,詩意盎然,成片的牛羊點綴在青青草地上,與藍天白雲相互映襯,讓人分不清哪是飄逸的羊群哪是落地的白雲。而達波多傑卻沒有好興致來欣賞廣袤無垠的草原。他常常在白天暖洋洋的太陽裏,把懷裏的寶刀一次次地抽出來,對著亮麗的陽光,仔細地閱讀刀刃上的每一個細節,就像在讀一個個精彩絕倫的故事。這把寶刀自從到了他的手上後,刀相師沒鼻子的基米為它重新開了刀刃,仔細地擦洗了刀身,還告訴他如何收藏一把寶刀,保養一把寶刀,即便是供佛的儀軌,也沒有供養一把寶刀那般繁瑣細致。

遠處草地上的白雲忽然急劇地翻滾起來,不是在天上飄飛,而是在地上逃命。女人們的驚叫和牛羊的哀鳴也同時傳來了。貝珠姑娘從帳篷後麵跑過來喊道:“老爺老爺,強盜來了!”

達波多傑這才看清,在地上翻滾的白雲後麵,有兩個騎手正策馬殺來,草地上四處逃逸的白雲就是玉珍家的羊群,玉珍在羊群後跌跌撞撞地往達波多傑這個方向逃。達波多傑心中一陣狂喜,試刀的機會來了,他衝貝珠姑娘大喊一聲:

“給我牽匹好馬來!”

草原上哪能沒有好馬?貝珠順手就將帳篷外拴著的一匹馬韁繩解了,將韁繩朝他一扔:“上馬吧老爺,殺了那兩個強盜啊!”

達波多傑翻身上馬,一提韁繩就衝了出去。他幾乎還沒有來得及思考,刀就仿佛自己從刀鞘中跳出來了,達波多傑高舉著寶刀,旋風一般殺了過去。那兩個家夥沒有想到這個女人部落裏會衝出一個男人來,他們是在這個部落嚐到了甜頭的兩個強盜,隔上一段時間就來搶掠一次,既搶牛羊也搶女人。但這一次,他們遇到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