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鋪的不遠處,兩個拉“黑車”的“摩的”,在吵架,為了一個沒有遵守“價格同盟”。對過,裁縫鋪裏的女主人,在唱歌,跟著卡拉OK的碟。裁縫的生意很好。斜對過,是一個賣音像光碟的小鋪子,整日裏,電視機裏播放著香港電視劇。TVB的對白穿過來,聽得真切——“呐,做人呢,最要緊的就是開心……”,諸如此類。1990年代,香港電視連續劇《大時代》、《天地男兒》、《笑看風雲》之類,就這樣在上海的街頭巷尾演繹。
於是,這條個體經營街的空氣裏,總是飄蕩著呼喚聲和歡笑聲,或吵鬧聲。
馬躍抱著一架手風琴,開始屬於自己的“琴童”體驗。像回到孩童時代。他就願意在許多時候,回到一個孩童的時光。他不缺工作,也不缺女人。有這兩樣,男人就足夠了。一個男人,總會找到和自己匹配的女人。就像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一樣,找到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現在找到一個對兩性關係比較開放的中年女人,對馬躍來說,不難。他心裏清爽。是呀,如果你要生活得輕鬆愉快,那你最好不要再去工廠上班,終日被機器管束。沒有機器,也沒有女人。單身。不要以為這兩點讓男人致命。恰恰相反。東遊西蕩的生活,是一種樂趣。隻要你還身強力壯。保持節製,就像音樂,保持韻律;城市生活始終對人開放,像一個不收門票的展覽館。始終會教人一點什麼。馬躍可以走進舊書店,瀏覽五分鍾的舊書;或者鑽進一家熟識的碟片店,盜版碟很多,淘碟。買回去可以再來換,店主不會有什麼抱怨。可以在股票交易場裏,待一個上午。1992年,馬躍偶然買進了股票認購證,讓他完成了金錢的原始積累。
那時候,美國前總統尼克鬆訪華,參觀了上海證券交易所,馬躍注意到了。還有1992年深圳“8·10”事件,“東方明珠”股票上市……這些中國證券市場早期很著名的事件,馬躍都看在眼裏。有一次,他在銀行門口,看到一群人爭論什麼,像過去“文革”時候的街頭辯論。他就去軋鬧猛。聽到的是,在說某個股票漲價的“內部消息”,覺得很奇怪。他不知道股票是什麼東西,而且,既然是“內部消息”,怎麼又會在街頭傳出來呢?但說的人,振振有詞,並且說,已經靠股票賺錢了。他問那個“賺錢”的人,到哪裏可以賺錢。“我隻要告訴你,到哪裏可以買股票,就可以了。”馬躍聽了,以為碰到神經病了。
當時想開玩笑。但那個人,很認真地告訴他,在外灘,外白渡橋下麵的浦江飯店——上海證券交易所。去看看,不礙的。
馬躍真的就去了。交易所裏擠滿了人,他看裏麵有個大屏幕,上頭的數字紅紅綠綠,不斷變動。買賣的人,並不直接操作,是由一些穿著紅馬甲的人代勞。有一點,馬躍看懂了——紅紅綠綠,漲漲跌跌。幾天看下來,馬躍最大的發現是,股價基本上是在漲。這樣的賺錢,比銀行利息高,比“國庫券”賺得快。後來,報紙上說,要發行“興業房產”股票,馬躍就想去買原始股。半個多月後,報紙上又說,“興業房產”股票發行成功,由於買的人太多,上交所發行場所的鐵拉門都拉不上,隻能動用警力維持秩序。
馬躍又明白了——股票吃香的。
這年年底,馬躍等到了發行新股的消息,不過這時,購買股票要憑“認購證”了。他找到工商銀行設在上海外灘的總部,以每本三十元的價格,買了八本“認購證”,圖個吉利——“八”。也沒有很大的成本,三八廿四——二百四十元。春節過後,證券公司開始搖號抽簽,認購證一下子漲到每本一千元。馬躍最後排隊去買股票時,有人想以八萬元的價格,讓馬躍把認購證全轉讓給他。馬躍想了想,二百四十元,換八萬元。可以了。他抽身離開買股票的隊伍,抱著一馬甲袋人民幣——八萬元。感覺像撿到一隻皮夾子。像夢裏。
馬躍最後還是不曉得股票買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因為事實上,他並沒有真正買過股票。他甚至也不再去關心股市行情。因為後來他還是有點肉痛——1992年初春,鄧小平南巡講話後,有人告訴他,上證指數從200點起步,4月達到400點以上,5月上旬衝破500點,幾乎所有股票漲幅,都超過了200%。他當初的八張認購證,隻要有一張中了,可以買股票,隨便買哪個股,都是200%的收益。何況大盤持續上揚,資金迅速積累,真不曉得,以後還會賺多少。至少遠遠不止八萬。
馬躍有點懊惱,但最後還是不為所動。想到最後,馬躍就覺得,這樣已經很好。總歸比沒有買認購證好。夠了。他本來就對股票一竅不通,還是依然不通的好。永遠不要去通,從此,就可以對所有的盈虧,淡然了。他已經有了八萬元打底。確保他可以嚐試柴掰餛飩、炒麵、茶葉蛋、烤羊肉和茶餐廳、火鍋店,以及良友、健牌外煙;還有馬躍的行頭:“DIADORA”和太子褲,還有鞋子。
馬躍現在費鞋。在過去,上班的日子,一雙鞋穿兩年,還是像新的一樣。踏腳踏車,穿到廠裏就換。回家也換。現在經常在外走。幾乎不換鞋。一雙鞋的後跟,很快磨出個斜麵。馬躍的鞋,春夏秋冬,一雙“DIADORA”。上海人叫“跌咧哆囉”;這“跌咧哆囉”,原本是上海話裏的象聲詞——“這雨真大啊,跌咧哆囉地落在窗門上。”嚴肅一點,就叫“迪安多納”,1990年代初,還被統一簡稱為“迪多”或“迪納”。直到1990年代末,馬躍終於曉得了,DIADORA隻是作為運動品牌,而並非什麼“奢侈品”。早先,馬躍就很享受“跌咧哆囉”的感覺,以為很奢侈。不要以為工人沒有工作了,就都涕涕遝遝。
工人讀書少,那個薛暉——廠校裏的語文老師,馬躍認得。馬躍弄不懂,一個語文老師,到工廠裏來做什麼。老師也沒有太為他們補習什麼文化課啊。馬躍覺得,自己也蠻有文化,還懂藝術。反正,工人就覺得,文字的字節數,越少越好。就像那些品牌,“耐克”,“阿迪達斯”簡稱“阿迪”。
當年的DIADORA,有一點很奇怪——它的橡膠鞋底,會越穿越黃,到最後,那種黃,是很難描述的,反正,看上去挺舒服的顏色。於是,馬躍判斷,是不是正宗的“迪多”,鞋底黃不黃,就成了標準。
太子褲呢,就是貼腰、中間比較肥大、下口收小的西褲;褲腰打褶,四褶起,越多越好,最多十幾褶;褶子多,褲腿才夠肥大,風一吹,嘩啦啦的。酷酷的樣子。譚詠麟就是這樣穿的。他們都是搞音樂的。
馬躍喜歡翻行頭。就曉得榆林路、九江路,還有中山公園安西路——1990年代,上海幾個著名的服飾市場。比後來的華亭路,成名更早。老人頭皮鞋,260元就可以拿下了。伊士高220-240元,摩高190-220元。PUMA的鞋,隻有98元,獨一款;那時候,開始有阿迪達斯了,但隻看見一款藍白色的,類似於後來所謂的“複古鞋”,240元;T恤,有韓國衫——馬頭衫;賓奴——後來的班尼路——胸前有彩色的橫條式樣;西裝,是雙排紐的。都曉得是“大興”的。但馬躍覺得,穿得很合身;可以用作比較正式的演出服。真要買西服、絲巾、朗生打火機,還可以在盧灣、徐彙、南市找到更好的去處。馬躍還曉得,南市和盧灣,有一陣,冬天還有很多人戴禮帽,穿黑色長大衣。楊浦和虹口,還是伊利衫。
大背頭還向馬躍提及寶寶阿姨。“她認識的人多,可以幫你找到你做樂隊需要的人。北風,是沒有什麼用場的。她現在大概隻會跳跳交誼舞。石榴呢,她還真的在酒吧唱歌。是拜過老師的。你還想跟哪些女人搭界啊?”
沒有女人呀。也許真的就需要寶寶阿姨。馬躍不會忘記這個女人。很幫他。
11.阿姨
寶寶阿姨年紀要比馬躍大很多。“阿姨”級別,有點“老吃老做”的意思。
“文革”前,寶寶阿姨就因為拒絕下鄉,早早做了“社會青年”。
其實,從工廠小分隊文藝演出的角度上講,寶寶阿姨出道是實在早,她從小跟淮劇的草台班子,學戲;早年,在楊浦高郎橋的“滬寧戲院”唱淮劇。說起滬寧戲院,那在楊樹浦一帶很著名。早在1950年,一個叫黃文亮的人與其他人合夥集資,在上海長陽路1261弄20號建成了一家裏弄劇場。座位461個,設有茶房。這個小劇場,也就成了淮劇戲班在高郎橋地區進行戶外流動性演出的一個落腳地。蘇北過來的草台班子,源源不斷地進上海,在1950年代初期,滬寧戲院內,居然曾住進五十戶淮劇演員家庭。
早年的寶寶阿姨,混跡於此。後來,滬寧戲院改為群眾文化演出場所,曾經還放過電影,主要是“樣板戲”電影。封資修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就沒有地方演出了。寶寶阿姨,是從鄉下出來的,當然不願意再回鄉。作為“社會青年”,被招到紡織廠,做“臨時工”——細紗車間落紗。“文革”初期,寶寶阿姨不滿於自己的“臨時工”身份,很早“造反”,俗稱“老造反”。在楊浦,與“工總司”走得近。聯合好幾個工廠的“臨時工”,組織了一個“臨時工”的造反組織。
因為是“臨時工”,對“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就更加“苦大仇深”;寶寶阿姨造反很起勁,“安亭事件”還睡過鐵路。不過,她對自己廠裏的老廠長,還算好。那個廠長,男人,長得眉清目秀。寶寶阿姨看到長得好看的男人,心腸便軟。批鬥會上,聽到有人“揭發”——這個廠長,每天要喝兩瓶牛奶,早上一瓶,臨睡一瓶;很“資產階級”。寶寶阿姨聽進去了。夜裏,看守關在地下室裏的廠長,看到廠長睡不著,想心事,以為沒有牛奶喝,就大喝一聲:“你等著!”廠長嚇一跳,不曉得出什麼事情了,越發緊張,不敢睡覺。沒想到,寶寶阿姨踏腳踏車,星夜,到泥城橋的“星火日夜商店”,一角六分,買了瓶牛奶來。廠長哪裏還敢喝牛奶。寶寶阿姨悄悄對廠長說蘇北上海話:窩(我)做臨時工,還是弄(儂)點頭的呢。放心好了。窩(我)每天幫你買一瓶牛奶。兩瓶沒的。
寶寶阿姨和廠長的關於一瓶牛奶的故事,別人不曉得。寶寶阿姨有個特點,她跟男人的事情,都是一對一,短期的,偶發的,即興的,單一的;其他人,不會曉得。
“造反派”掌權後,寶寶阿姨的“臨時工”,就轉正了。一段時間後,“工總司”代替了工會。工廠各級工會工作,開始趨於正常,寶寶阿姨就參加了工會工作,因了她有文娛活動能力。
就在那時,寶寶阿姨認得了剛進廠的馬躍和秦海草她們——一幫文藝小分隊的青年男女;她讓這些小青年,做些詩歌音樂舞蹈,她主抓淮劇、錫劇、越劇、滬劇等地方戲曲,兼帶工廠鑼鼓隊、練功十八法之類。在工廠小分隊,馬躍他們就有點高雅藝術陽春白雪的意思,曲高和寡;而寶寶阿姨呢,就有點俗,下裏巴人了,但更有觀眾。
那時候,紡織廠還是以中老年工人為主。某年春節,文藝界到工廠慰問演出,寶寶阿姨請來筱文豔、何叫天和“唱不死的馬秀英”,並且還和他們同台演唱淮劇小戲《揀煤渣》。戲裏說的是老工人李海洲,有“艱苦奮鬥、勤儉建國”的精神,主動擔負起廠裏揀煤渣的任務,挑起節約用煤的重任。他從三號爐的廢渣中,發現許多沒有燒透的煤塊,決心要把三號爐這隻“煤老虎”攻下來。李海洲的行動,使女青工高紅梅受到了教育,寶寶阿姨就扮演了一回“高紅梅”。她熱情地向青年工人張小虎宣傳節約用煤的意義——
張小虎:(直率地)(白)我是想不通!(唱)小小煤塊,不是金來不是銀,為它返工又能揀出多少斤?
高紅梅:(唱)節煤就要爭斤兩,這煤塊,本是工業糧食黑色金。
李海洲、高紅梅、張小虎合唱:推起了篩子嘩啦啦,嘩呀麼嘩啦啦。仔仔細細揀煤渣,揀呀麼揀煤渣。
從此,廠裏的男人,看到寶寶阿姨,就要來一句——“推起了篩子嘩啦啦,嘩呀麼嘩啦啦。”
寶寶阿姨名聲大噪。並不僅僅於此,男人喜歡她。她眼睛會說話,手勢好,可以演穆桂英,也可以演江水英;最具扮相的,是柯湘——《亂雲飛》,一招一式,一個亮相,都可人。一口蘇北話,音色與調頭,脆生生的。但她與不是蘇北人的人對話,總是努力用上海話;帶著蘇北口音。她也不管。與比她年長的男人在一起,她像丫頭,是寶寶;所以,最早,她就叫“寶寶”;後來,廠裏小青年多起來,跟比她年少的男子在一起,她像“阿姨”——加起來,就變“寶寶阿姨”了。
“文革”結束後,清理“造反派”;“老造反”寶寶阿姨,也有個結論——造反過,但沒有做壞事。所以,回到細紗車間,做落紗工。但廠裏的文藝小分隊活動,她還是起勁,一把抓。大家喜歡她。老廠長也喜歡她。不管老男人還是小男人,寶寶阿姨都可以表現出一種保姆式的關懷,體貼入微。
馬躍跟秦海草要好,寶寶阿姨是老早看出來的。工會文藝宣傳會議,就叫上他倆一起開;工會有好看的電影,給他倆準備好兩張。秦海草曉得襄陽公園這個地方,最早還是因為寶寶阿姨給過他們兩張國泰電影院的電影票,這倆人,早早到國泰電影院,然後在附近兜,兜著兜著,就兜到襄陽公園裏去了。
寶寶阿姨事先打探過,“躍躍,弄(儂)真的要草兒啊。弄(你)吃得牢伊哇?”
“吃不牢伊,也沒有辦法的,我吃煞伊了。就像吃煞你一樣。”馬躍跟寶寶阿姨,也隨便。
“男人要讓女人適意,曉得哇?”寶寶阿姨意味深長。“嗯嗯。”馬躍應著。其實那時候,馬躍並不曉得,哪能讓女人適意。他以為,就是聽女人的話,百依百順。那天,馬躍是上中班,被寶寶阿姨叫來,商量參加東宮文藝彙演的節目。商量來商量去,就商量到男女關係上了。
馬躍穿著寬大的背帶褲,剛剛清理好出風口,落得滿頭棉絮。
寶寶阿姨過來,替馬躍擼去頭上的棉絮。馬躍一副百依百順的樣子。
“哪能叫女人適意,弄(儂)曉得哇?”
“嗯嗯。”馬躍含糊答應著。寶寶阿姨一隻手,從馬躍的背帶褲插袋裏伸進去,隔著一層勞動布,在他寬大的褲襠裏,摸索著。她觸摸到馬躍處男的身體,撫摸著。問:“適意哇?”
“嗯嗯。”馬躍喘息著,聲音像呻吟。“寶寶……”他叫喚她。
“叫阿姨……”她說。
“阿姨,阿姨……”
“好了。弄(儂)曉得了,就可以了。”
她抽出手。
突如其來的快感。馬躍就像被提上一個令人暈眩的巔峰,忽然又跌落下來。
寶寶阿姨從此就成為馬躍內心的一個神秘隱私。他看到她的一個笑容,一個眼神,一隻手勢,一段膚色,一段淮劇唱腔,都會浮想聯翩。推起了篩子嘩啦啦,嘩呀麼嘩啦啦;仔仔細細揀煤渣,揀呀麼揀煤渣。他感覺總是有一隻紡織女工的手,像一條魚,在他的褲子裏抖動。水被魚兒的跳躍所波動,表麵上還是平靜如鏡。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奧秘。
馬躍從日本回來第一天上班,就在細紗車間的車弄裏看見寶寶阿姨的身影,她在紗的白色裏,被一個男工摟抱著,男人的手在她的胸口亂摸。馬躍仿佛夢遊一般。
真的。一切還是老樣子。
後來他就與她見過一回。—個男人在車間裏吃她“豆腐”,被他看見了。寶寶阿姨還是覺得不好意思,垂下頭,去看自己的腳尖;寶寶阿姨的一隻手,捏在自己背包的背帶上,無意識地滑上滑下。寶寶阿姨依然是蘇北口音的上海話——弄(儂)一個人……啦楞(哪能)回來了?弄(儂)還是沒有讓伊適意,是哇?寶寶阿姨喉嚨響起來——窩(我)老早就曉得,阿(外)國沒有阿拉工廠裏適意。
馬躍伸出手,將女人那隻在背包帶上滑上滑下的手抓住,捏著。馬躍感到一種心滿意足。馬躍非常喜歡紡織女工的手,再粗俗的女人,那雙手,總還是柔軟細潔的。女人沒有吱聲,把頭靠在他的胸前,非常認真地扳著他的手,數著馬躍的五根手指。
隨後,她把馬躍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大腿根部,聽任馬躍的手指貼著自己的身體,隔了一層布。那手指動起來。她的身體也隨之動起來。老適意的。
12.濕滑
大背頭告訴馬躍一個地址。按這個地址,一定可以找到寶寶阿姨。
馬躍看著這個地址,一愣。很熟悉。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認得。這是他父母的老房子呀。
馬躍和父母分開住。父母住在五角場附近的政本路上,老公房,一樓。他自己一直住在寧武路河間路的一個小單間。這是當年他要結婚廠裏分給他的。後來結婚也沒有住,就去日本了。回來後,他還是喜歡一個人住,離廠近。一個人方便,要練大提琴;他父母煩他。
後來父母去世了,他也懶得搬過去。就把這房子租出去了。每個月有一千元的收入,正好可以補貼自己下崗“吃低保”的生活。
那個中午,馬躍在大背頭的手風琴修理鋪,叫了碗餛飩,吃了。就趕緊去政本路。閉著眼睛,也可以找到。這是自己從小生活的地兒。遠遠看見,街麵的老公房,原來的天井,被蓋了個頂,天井的外牆,開出了門麵,加裝了卷簾門,拉開來,藍幽幽的玻璃門,遮光,緊閉;門口還有個理發店的標誌——紅藍白三色轉燈。是個洗頭房。他記得,當初出租給一個福建人,講好是開茶葉鋪的,那人最想開“沙縣小吃”,鄰居死活不答應。嫌貶油煙氣味。
現在,裏麵透出粉紅色的燈光。走近,隔著磨砂玻璃,可以看到一些女人的大腿。他拉開玻璃門移門。門的軌道也不是很活絡,玻璃門就七歪八倒,還發出難聽的刺啦聲。同時,幾個女人就站起來。“大哥,洗頭嗎?”
他第一次進這樣的洗頭店,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有專門的洗頭店。洗個頭,多少錢呢?答曰,十塊。不由分說,他就被按在了理發椅上。
一頭洗發膏的泡沫。女人的手指在抓;她們適事地留有指甲。還跟“大哥”搭訕。重嗎?還好。第一次來嗎?是的。頭還癢嗎?可以了。衝掉吧。
你們老板呢?我們老板娘要晚上才來,你找她?是的。下午老板娘要麼睡覺,要麼打麻將,你打她拷機好了。這裏有電話。老板娘關照,有事情就打她拷機。馬躍瞥見,門邊,還有個小收銀台,上麵有電話。
電話鈴響了。一個洗頭妹去接。是老板娘。老板娘在電話裏關照,今天誰做夜飯,買些什麼菜。伊要過來吃夜飯的。“窩來吃夜飯的。”洗頭妹掛了電話,學著老板娘的語氣——“窩”。
頭洗好了。洗頭妹的手繼續在馬躍的脖子上捏捏,頭頂心上捏捏,肩胛上捏捏。似乎有點舍不得。敲個背吧?裏麵去。我幫你叫個“敲背”小姐……
敲背多少錢?五十。洗頭十塊就不收了。洗頭敲背加在一起,五十。便宜,很舒服的。
反正要等老板娘。馬躍就進去了。一想到要五十塊,冊那。這裏是我的房子,我的家。我進到裏間,居然要付五十塊。方才洗頭的,招呼穿得袒胸露背的一個小女人。進去吧。馬躍想想,在自己的家裏,又哪能呢。
裏麵才是房間的正間,方才洗頭的地方,其實隻是個天井。現在,廳裏平行擺了幾張單人床,互相用帷布隔開;因為天井搭出了棚,房間就顯得暗。裏麵還有單間。說是,進去可以“敲大背”。馬躍朝裏麵走進去,看看老早爺娘睡覺的地方;再進去,就是朝北的廚房和衛生間了。馬躍一個進出,算是把自家房間的格局弄清爽了。
與秦海草的婚姻生活結束後,對馬躍來說,女人的身體,就像是一些破碎的片段。其間,會斷斷續續,有一些肌膚之親,跟北風,跟寶寶阿姨……那就像是幾部渾身不搭界的電視連續劇,人物之間遠開八隻腳。他的思維,串聯不起來。現在,他無意之間找到一個空間,他被年輕的、袒胸露背的女人引領著;他們像被關在一個用於庇護的洞穴裏。因為在洞穴,人就像動物;這個動物的聯想,讓馬躍蘇醒;內衣內褲,頃刻之間就成為多餘物。
雌性動物用盡溫情,撫摸他,舔他,還發出一點呻吟,像壓抑不住的輕聲叫喚;但不肯由他擺布。“敲大背”好了。多少錢?一百呀。雄性動物往洞穴深處去了;雌性動物開始聽任他擺布。男人不粗魯,一點不急吼吼,保持著固有的對女人的溫柔,用一隻手,慢慢讓女人適意。寶寶阿姨教的。封閉的空間裏,熱流令人窒息;他喜歡窒息的感覺,一種快感,幽閉,纏繞,勃動,噴發……向來拘謹的身體,忽然被打開。色情、淫蕩、放浪……那些平時禁忌的感受,忽然奔湧而至。像空調室裏擰開的高壓蒸汽閥。
男女之間沒有悔恨,沒有愛恨交加,沒有悲喜交加,沒有內疚,沒有犯罪感。互相之間,隻有極為有效和快速高漲的快感。在洞穴之外,生活照舊。兩個世界之間的轉換,僅一牆之隔。籠統括之,一百元買斷。一個濕潤的洞穴;無拘無束地宣泄。男人以一個孤獨的夜遊者的態度,與陌生女人在一起。
這是在自己的家裏——這個意念總是在寬慰馬躍。他少年時光,就是在這裏,有過第一次夢遺;還有,夏天,隔著窗簾,透過天井的花牆,偷窺外麵走過的女人,她們的裙角,裸露的腿,豐滿的胸脯和臀……以至於,少年馬躍,對天井外麵人行道上走過的高跟皮鞋聲,極度敏感。現在,他又尋覓到了一個令他恢複活力的自然活動。猶如禿鷹盡情掠過田野一樣。他一點不感到疲乏。一次令人愉悅的掠過,正在慢慢引導他打造生命柔韌的技巧。
“我是這裏的房東。”馬躍告訴“敲背”的女人。“不相信。我們老板娘是從一個福建人那裏租下來的。”“是我租給那個福建人的。”“敲背”的女人還是不相信,以為他要賴“敲背”的賬。馬躍就付了賬,然後說,要在這裏等她們的老板娘。也不想打她的拷機。自己到裏麵原來爺娘吃飯的地方去等著,順便去了趟衛生間。他看到自己過去裝修的瓷磚和衛生潔具;已經被弄得一天世界。他出來,去到後麵的廚房間,洗手,取肥皂。他看見那隻肥皂缸。
那隻金屬材質的肥皂缸,是用衝床衝成的碟狀,圓形,大小如一隻大餅。是小爐匠的手藝。當時,馬躍和秦海草結婚,小爐匠要送禮,他不舍得花錢。“你討老婆,是就地取材,我送禮,也就地取材了。”小爐匠這樣說,就在廢料堆裏,尋來一塊鋁板,衝出了個碟狀,當場問馬躍,你想要煙灰缸呢,還是肥皂缸?如果是煙灰缸,就在圓碟的邊沿,60度等分的位置上,分別銼三個擱香煙的凹槽;如果要肥皂缸,便在底部鑽幾個洞。小爐匠這樣說,也不聽馬躍的意見,徑直走到鑽床前,用5毫米鑽頭,按下鑽床,不由分說,鑽了五個洞。這五個洞的位置,排列得規整,像麻將牌裏的“五筒”。“我是送給秦海花的妹妹秦海草的。還是肥皂缸吧。”小爐匠這樣說,隨手用鋼絲球一擦。“還是鋁合金的哦。”這鋁合金材質的肥皂缸,還真的錚亮嶄新。
小爐匠素來小氣,有時候還出奇。早先,小爐匠帶徒弟,在食堂吃飯,跟徒弟借貳元菜票,過後,也不提。徒弟跟他要,小爐匠隨手把剛剛獎給他的工會積極分子的獎品——一套《毛選》,給了徒弟。“拿去。不止貳元了。”徒弟無話。
這隻肥皂缸,帶著工廠的粗糲和精致,帶著齷齪和洗淨齷齪的肥皂殘渣,帶給馬躍諸多往昔千瘡百孔的記憶。“五筒”被肥皂殘渣堵著了。他擰開水龍頭來衝洗,一手的肥皂泡沫。馬躍一遍一遍地清洗。
隨後,他在自己方才“敲背”的那張單人床上躺著。想睡覺。迷迷糊糊之中,聽到有人進來,先是男人哇啦哇啦,像是熟客。女人說,就這裏。那邊有人。隨手拉上帷布。短暫地,靜下來。隨後就窸窸窣窣。耳語,輕輕的調笑,尖叫。輕輕拉開褲子門襟拉鎖的聲音;呻吟。又進來一對。剛才的那對,男人開始要頂腰,踩腰,讓“敲背”的攀著房頂上安裝的兩個環,腳踩在男人的腰上,像做醬菜醃鹹菜那樣地踩。完全是另外一種風格。到下午三四點鍾的辰光,這個房間居然滿了。馬躍隻好讓出來。
小姐都在裏麵了。外麵洗頭的地方,反而沒有人了。馬躍坐定,就聽得,“沒得人啦。哎呦喂——媽媽哎。”
是寶寶阿姨。馬躍立起來。女人叫他坐一歇,馬上就好,快的。忽然眼睛定樣樣地看著他——躍躍。寶寶阿姨。馬躍叫一聲,女人眼睛明亮一下,飛紅了麵孔。快六十的女人,還是嫵媚。
弄(儂)尋我?做啥啦?啥人告訴弄(儂),窩(我)在做這個的?大背頭。這隻下作坯;弄(儂)還在跟伊混啊。
兩人坦誠,沒有障礙。馬躍說起要叫她幫忙尋一些人。鍵盤,吉他,小提琴,圓號,薩克斯。他要做樂隊。
曉得了。寶寶阿姨一口答應。不急。我會幫你找的。隨後就拉拉扯扯。說到秦海草,還有他兒子。寶寶阿姨的生意好。不斷有男人來洗頭,敲背。她一邊收錢,找錢。給小姐記賬,一塊小黑板上,吸著一塊塊小磁鐵,是小姐的號,她們有自己的號,老板娘為她們排隊輪號。有點鍾的,進去關照一下;被點鍾的小姐,往往又被加鍾。寶寶阿姨再出來跟客人打招呼——不好意思,下趟早點,或者先打隻電話進來。
當晚,寶寶阿姨留飯。那就不去外麵吃了。馬躍說,在自己家裏吃飯,感覺很好。馬躍就混在一幫洗頭妹和“敲背”小姐裏,吃夜飯。寶寶阿姨為馬躍盛飯,還夾了兩隻獅子頭。小菜都有點偏鹹。一個半天,他在這裏完成了吃喝拉撒。還曉得,自己的房子租給福建人,一千元一個月;福建人現在再租給寶寶阿姨,是一千五。冊那,平白無故被剝了一層皮。寶寶阿姨說,無所謂,還是有賺頭的。但說好了,租期一到,房子就直接租給她。租金一千五,就直接給馬躍了。
他現在端詳這套父母留下的老公房,有些可愛,有些怪異,似乎寓意匪淺。裏間掛滿女人的內衣內褲,堆滿各種各樣的拉杆箱旅行包。上麵,還搭了閣樓,一把梯子上去。曉得是外來妹的宿舍。一邊的角落,堆著劣質衛生紙。一看就是批發的,大宗貨色。進來的男人,完事後,都要用這樣的衛生紙,擦一擦。
寶寶阿姨跟著他進來。他曉得,她進來,就是要和他抱抱了。他去抱抱她。她貼著他身子。她告訴他,“這是小姐做生意的地方。不是窩(我)的房間。不來三的。”他的手,還是在她的小腹底下,放了一歇。隻一歇歇,她還是覺得有熱流上來;來自身體裏麵。
“窩(我)沒有‘老朋友’了。”她推開他的手,“但看到弄(儂),我還是會濕。人嘎(家)把這個也講把弄(儂)聽了。”
她以這種方式,讓馬躍感動,並且感到了她的濕潤。
13.拷機
秦海草尋到馬躍,全不費功夫。他們就在五角場附近的國權路政本路口,偶然碰到了。
秦海草手裏有些錢。買車子是小事。她喜歡買房子。也許是兒時家裏住房困難,跟阿姐秦海花擠在閣樓上的情境,一直讓她記憶猶新;她有個情結——要有自己的房子,房子要大,要多。
1990年代,城市開始進入商品房時代。可以買房子了。樓盤廣告就像賣小菜一樣在吆喝。秦海草看到國權路政本路口,有個新樓開盤。她很中意。她曉得這個地方,靠近馬躍父母的家。當初,她要和馬躍結婚,為了婚房,曾經跟馬躍鬧過不愉快。她的意思是,馬躍父母當然應該把那套公房讓出來給他們做婚房,馬躍增配到的小間,讓老人住蠻好。但馬躍不願意。那時候,她就專門一個人來過,悄悄看這裏的房子,地段和環境。覺得蠻好,算楊浦區一個比較好的地段。後來幹脆,兩個人去日本。什麼婚房都不要了。但秦海草對這個地方,是有印象的。
那天下午,她辦理了購房手續,十五萬,兩房一廳的公寓。從售樓處出來,滿麵喜氣洋洋。她覺得,她這個女人,有財運,今天是個好天氣,一個旺的兆頭。酒吧生意還是要做,但可以換個做法。她這樣想著,迎麵就碰上馬躍。
“你來看你爺娘啊?”秦海草問。馬躍心裏一驚,支支吾吾。秦海草正好是有事情要尋他。真的是吉星高照,想啥有啥。
馬躍剛好也的確是要去他爺娘的家,也就是寶寶阿姨的洗頭店。被秦海草這樣一問,似乎已經被秦海草知道了他生活的一個底細,慌張著。
“是不是在做什麼壞事情啊?”秦海草眼光凶,嘴巴也毒。馬躍心裏覺得晦氣。哪能會在這裏碰上這個辣手辣腳的女人。
“我有啥壞事情好做啊。一個下崗工人,作孽巴拉的。哪像你,闊太太的腔勢。”
秦海草被馬躍這樣一說,想起不久前,阿姐海花剛剛對自己說過的話——幫幫馬躍,總歸是自己兒子的爺。心腸還是軟下來的。
“腔勢再濃,不是還是做過你的女人嘛。”秦海草說。馬躍恢複了一點常態,“你還蠻記情的啊。我也是,到老房子來看看,懷舊了。”
他們就在一起,在五角場,尋個茶室坐下,熟門熟路,懷舊,然後說些新鮮的事——秦海草出讓了自己原先闖過禍的KTV酒吧,覺得觸黴頭,重新盤下了一個更大一點的酒吧,要改造;簡單說,是做個中西式餐廳,白天做中西式餐飲,到夜裏,做酒吧。她想要馬躍幫她設計一個樂隊演出的音響功效。
這個酒吧的演出場地有點複雜,原來街道工廠的舊廠房,分室內和戶外兩部分組成。戶外是狹長通道,室外遮陽傘,桌椅,敞開的通道兩側,分別各有八間單獨的包房;吧台位於通道中間;通道還呈一個輕微的弧度。秦海草的描述不是很清爽,就在一張紙上繪出了簡易的圖。
“店堂地形嘛,想著好像有點像雪佛蘭的標誌。”馬躍說。秦海草覺得,這個男人的確有點聰明過人,會很形象化地表達一種感覺。
“搞樂隊,有難度的。”馬躍自己正在張羅樂隊,不過,他忽然覺得,不妨合二為一。這真的是天賜良機。“不知道你要搞成啥類型的樂隊,要搖滾的話,配個超低,但是,看你畫的這個房型和地勢,像是舊區裏的改造項目,周邊有民居,怕擾民的,批不下來。如果不是搖滾或者金屬,就流行節奏的話,輕音樂,就另當別論了。其實,作為演出,音樂的動態很重要,12寸全頻做主箱,是比較保守的,有可能,最好加個重低,這樣下潛會好點,包圍感也會更好。你地方大,攤得開,環境比較長型,得再加一個處理器,可做同步和相位調整,這樣做出來聲音,會幹淨些。台子和處理器是聲源的基本,選擇好的功放音箱,隻要找穩定平衡的國產品牌,都能信任。”
馬躍的專業表述,很得秦海草的歡心。她越發信任他。隨後,馬躍開始介紹自己的樂隊組合。“你以後的樂隊可以讓我做。你就省心得多。我給你一把吉他,加一個鍵盤,加我的大提琴,這樣的編製叫做‘小編’。我的小編樂隊還是帶女歌手的,就是石榴,你認得的。‘小編’比一般樂隊的人要少,所以工資方麵,你就少了幾個人的開銷,很經濟實惠的。而且用鍵盤自動伴奏出來的歌,很整齊,很適合改版一些東西,就特別適合酒吧。但小編樂隊對鍵盤手要求非常高。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一起尋一個好點的鍵盤手,有很好的業務,再配上高端的琴。當然,按照常規,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樂隊和樂手自己準備的,酒吧基本可以不管。但我們是你的駐唱,你做點投資,也好的呀。一台好點的琴,像s-700、s-900、pa係列,將近萬把元一台。”
秦海草發覺,馬躍這個人,現在也是有點商業頭腦的。估計他已經有點小錢了。如果按照馬躍的計劃,樂隊的事情,她就不用去操心了,簽下他為駐唱樂隊就是了。隻要在音響方麵做好設計,就行了。這個屬於酒吧投資,音響是硬件。馬躍說:“規模中等的話,裝一套——兩套單15音響就夠了,最好不要裝雙15,我個人這麼多年沒聽過幾個雙15好聽的。當然,最好你還是找專業的人幫你選,能找到自己組裝音響的,經濟實惠。”
馬躍的樂隊還沒有組建好,就已經有了一個“駐唱”酒吧。這個下午也沒白搭。天色暗下來,馬躍趕緊要秦海草走,再晚,路上堵。四平路到外灘,出名的交通堵塞。秦海草驚訝——這個男人,也曉得體貼女人了。
看到秦海草,馬躍自然就會想到北風。很久沒有去北風那裏,幫她繃絨線了。他盡早把秦海草支走,就是因為想起了北風。秦海草一離開,他就找了個公用電話,打了北風的拷機,留言——今晚幫你繃絨線好嗎。128拷台小姐問了老半天——什麼是“繃絨線”?字怎麼寫?拷台小姐多是外地人,小姑娘,不懂“繃絨線”的意思。馬躍在電話裏解釋老半天。
1990年代中期,有點事情在做的男人,開始流行佩戴“拷機”,別在褲帶上。126是數字機,可以留個電話號碼;128是中文機,留言,有字數限製。大多數要等回電。所以,公用電話很派用場。煙紙店、便利店、小超市、投幣電話……隨處可覓。“大哥大”還是很招搖,手機也開始出現,是少數高端人士的象征。
自從有了寶寶阿姨的洗頭店做落腳地,馬躍經常去。那裏有電話,回電便當的。馬躍就弄了個拷機。他把拷機號告訴過北風,北風有時候就會給他一句留言——有空來。
來做啥呢?馬躍想過,還是繃絨線,比較好。約莫一刻鍾,也就是北風從家裏到弄堂口傳呼電話的路程時間。馬躍腰間的拷機,就有反應了,他還調在振動擋。一陣急促的震蕩,弄得他有點心急慌忙。一按,顯示——不方便。
馬躍曉得,那邊的不方便——男人回來了。他有點失落,轉眼,便一門心思去尋寶寶阿姨,還可以順帶搭上一頓夜飯。到自己爺娘老早的家。熟門熟路,拉開移門;門照例丁零哐啷。一群女人,圍坐在一張長條茶幾上,吃夜飯。一股醬油辣醬的氣息。寶寶阿姨一個人坐在賬台前,抽煙。幾隻女人麵孔轉向他;隻看到,隻隻嘴巴油光光。
他已經是這裏的常客。比過去到這裏來探望自己的父母,勤快得多。他身陷在這個簡陋的風月場所,但女人,跟高檔會所的,又有什麼兩樣呢?是一樣的。他在這裏吻了好幾個女人,而且,在過來之前,就已經先想好,今天要誰;他可以選擇,隨意換,像看一台信號不好的電視機,隨時可以換頻道。一種有點古怪的體驗。
馬躍總是要在這樣有點齷齪的環境裏,去尋覓一點美感。就像過去在工廠艱辛的勞動中,去尋覓藝術感一樣。他在這裏為數不多的幾個洗頭妹和“敲背”小姐裏,就感覺到那個清瘦的小紅,長相是有點像章子怡的,脾氣有點倔,有點橫,動作也有點野;那個妖媚的東北女子小藍,高個,絲襪高跟鞋,長腿筆直抬起來,腳伸向空中,把她當麥當娜,也可以;也有清純的,剛剛從貴州山裏出來的小白,羞澀,忸怩,一看就曉得不是裝的,是發自內心的,要對她特別溫存,撫慰,輕輕地做動作,用手指觸摸、撩撥;她會抑製,滿臉漲得通紅,一種極其痛苦的表情,然後抑製不住,身子像潮水一樣起伏翻卷,情竇初開的樣子,真的可人,讓他聯想到《小花》時候的陳衝,一點不輸。這三個小女子的名字,組合起來正好是“紅藍白”,就像店門口轉動的理發店招牌燈。他就經常這樣來幻想——與“麥當娜”,與誰誰誰——粗放浪蕩,細膩溫柔,也真誠,還本色。為此,他讓寶寶阿姨把店名直接叫“紅藍白藝術發廊”。
他也嚐試著走向另外的發廊或洗腳店,去探索一些更加讓男人適意的事情。有兩個女人一起來“敲背”的,叫“雙飛”;還有些更加簡陋的發廊,價格更加便宜,緣由是,裏麵的女人,年紀大。三四十歲的女人,有對男人的體己之處,曉得自己的生意不容易,便很盡心,特別是對“熟客”。馬躍就跟一個將近四十歲的女人熟,那女人第一次為他“敲背”,先拉著他的手,問,“你習慣哪隻手,左手還是右手?”馬躍還真的沒想過自己習慣哪種手勢,便任意伸過去一隻手,那女子便從褲袋裏摸出把指甲鉗,幫他那隻手的中指、食指和無名指都剪了指甲;還銼磨,用消毒濕紙巾,將手指頭一一揩幹淨。隨後,讓他的這三根手指頭,要哪能就哪能。他以一種典型的撫摸和插入的手勢,去摸索探究一種新生活,摸索人生的一個濕滑的階段。每個人都會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天地,一個時代,其中包含著一段隱秘的私人生活。像一塊自留地。時代的風氣已經允許開墾自留地了,並且鼓勵男人女人開始自己的享樂。時代開始提供許多前所未有的機遇和奇遇,和一些場合。男人與女人的關係,隱隱約約地在擺脫禁忌,擺脫一些堅硬的外殼和古板的契約。人心在柔滑,人生也分泌出許多滋潤的液體。愛情或性愛不再排他。身體可以藝術地創作,也可以彼此相守,或彼此享受;銷售,消受。
一種享樂的文化,短暫地鏟除了貧富差異,消釋了嫉妒和憤怒;終結了身體的欲望。就像到了午夜時分,當他排空體內的所有欲望,就覺得,可以重新開始了。反正,時間的主要部分,已經消磨掉了。剩下的,才是最值得珍惜的。他總是這樣,從極端的一個點上,突然掉頭。隻有出現一個急刹車,才能體會到速度和慣性。
那天夜裏,馬躍就在“敲背”的床上,和一個年紀比較大的“小姐”纏綿。他那天倒真不是為了要宣泄欲望,而是因為指甲長了,要剪。他就尋到了那家更加簡陋的洗頭房,讓女人幫他剪指甲,順便,跟女人睡在一起了。欲望照例還是被激發。
就在這個時候,拷機響了。顯示的是北風的留言——明早來。
14.有空
白天的陽光,從老房子的大窗口灑進來。一房間的亮堂。北風讓馬躍坐在房間中央。一把椅子,絨線扯過來,連著坐在床邊的她。床沿上鋪著被單。後麵疊著的被頭,兩床。
男人沒有回家。北風朝裏間努努嘴。老人在裏麵。“他們看見我,怎麼說呢?”“都已經癡呆了。我都不認得,還認得你?”
過去,馬躍都是深夜裏來。一是馬躍在四川北路海寧路的國際電影院,有舞會伴奏的場子,伴奏結束後,正好過來;二來,也是因為躲人耳目,老人和孩子都睡著了。現在,孩子大了,十歲的小學生,夜裏已經要做很多功課;上次馬躍過來,孩子就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這讓北風感到不適。
現在,老人反正不認得人,那就索性白天也好,孩子上學去了。北風的生活就是,照顧兩個老人和一個孩子,一日三餐,結絨線,睡覺。上海人家,那時候住房擁擠,老人孩子三代同堂的很多。一般就是,兩個老人,漸漸的,剩一個老人,再往後,另一個老人也去了,孩子大了,輪到自己,開始變老。
馬躍還是第一次在白天坐在這個房間裏。繃絨線。揚起來細小的塵,在陽光的照射下鳳舞。馬躍的鼻子癢,一個噴嚏;隔壁的老人也會跟著一個咳嗽。起先,馬躍以為是偶然的巧合,後來他故意咳嗽,隔壁老人也跟著咳嗽,一邊還發出咯咯的怪笑聲。北風對他做個手勢,食指豎在嘴唇上——噓,閉嘴;一邊用手比劃下自己的腦袋。馬躍曉得,腦子壞脫的老人在搞笑。
馬躍手臂張開著,繃著絨線,做逆時針或順時針旋轉運動。他們麵對麵,腳尖對腳尖,北風的腳尖永遠是這樣的——一隻腳擱在另一隻腳背上,腳尖朝前。
馬躍和她說起組建樂隊的事情。已經有低音貝斯,鍵盤手,吉他手……稍許擴展一點,還會有幾把小提琴、中提琴和銅管樂器加入。“你來和我一起做好嗎?北風啊,你就在癡呆老人的咳嗽管束下,與現實生活隔絕嗎?”“沒有呀。你不是經常來看我嗎?有你來看我,就可以了。”
馬躍無話。北風是理智的,即便那一回,他們在工廠關門後第一次聚會,在大背頭家的廚房間裏,馬躍從後麵抱著她,用自己男人的身體,摩挲她的臀。她一邊用那種克製的、原始的喘息輕輕回應他,一邊依然不忘用手捧著碗,用筷子攪動碗裏的蛋,用打蛋的“刮刮刮”的聲音,告訴外麵房間裏的人,她在廚房裏炒雞蛋。沒有發生別的什麼。北風就長期處在這樣一種不大健康、有點壓抑的氣氛裏;她需要透一口氣。
馬躍就是她的一個透氣的窗。馬躍的到來,讓她的對麵,坐了個新鮮活潑的男人,對她充滿飽滿的情感和活力;她感受得到。這個男人還會帶來一種家庭和男人的氣味。
自己的男人呢,常年在外。可以帶鈔票回來,但也給她帶來一些惆悵和困惑。她自己也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很精彩啊;裏麵的生活,卻是很寂寞。很多年來,她習慣對情欲保持著克製、隱忍和緘默,她讓馬躍也陪她一起,在她身上,保持這樣的姿態。這個男人做到了。絨線是從馬躍那邊送出去,她曉得,送過來的,還有情欲;她隨手,飛快地把情欲都纏在絨線團裏了。纏成一團。絨線團就在北風的手裏,她在做拉扯、纏繞的動作。他們互相凝視,雖然沒有肌膚之親,卻也知道得巨細無遺。他與她,利用這一飄忽的、躍躍欲試的時刻,彼此潛伏到對方的心底裏去,再從內心深處,升起來一個氣泡,承載著記憶;“窗花舞”就是一個氣泡;一個氣泡爆掉,會不斷升出新的氣泡。他們之間就像在不斷充氧。
他們就這樣維係在一起,正在創造一種自己的新的藝術——做得很自然。事實上,這個藝術很完美,並非刻意設計,但是在一定的時刻,能夠比處於男女交歡的實際姿勢,和與此有關的文字本身,表達出更多的意蘊。藝術擁有無限的情感符號。他們感受到了一種更深的表達方式,於生活有補益。
繃好了五大團絨線,馬躍完成了一個行為藝術。像一個蝌蚪的形狀——它露出一個頭,膨脹、顫巍巍,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躍重新站在城市喧嘩的大街上。四川北路。他聞到一股好聞的氣味——“一定好”的鮮肉月餅。他想起,要過中秋了。許多人在排隊,買鮮肉月餅。也有人,手裏是有月餅票子的。那是有工作單位的人,有得發票子。沒有工作的人,沒有單位給他們發月餅票。就像在超市裏,用各種卡消費的,都是有工作的人。過去廠裏的一個下崗女工,現在就到超市做收銀員,一次,馬躍去那家超市購物,出來結賬,碰上了,馬躍摸出零錢付賬。收銀員說,你也下崗啦?還沒有工作啊;沒有卡的。原來下崗工人會有這樣的標識。馬躍想想,自己也是有“票子”的男人——“人民幣”。馬躍下崗後,口袋裏就習慣要有些鈔票,在外麵到處走,隨時要用的,跳舞,吃咖啡,吃茶,吃中飯夜飯,唱歌,打麻將……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有鈔票的人,口袋裏不會放鈔票,就像秦海草,出手買房子,哪裏會帶上鈔票呢?摸摸她口袋裏,皮夾子裏,沒有鈔票,隻有卡。像跟馬躍一起在五角場複旦大學附近的咖吧裏喝杯咖啡,店主不拉卡,人家是針對大學生消費群的,隻好馬躍買單;像他這樣沒有工作的人,口袋裏才摸得出鈔票,大票小票硬幣,一大把。
至少鈔票是不會“過期”的,不像那些單位發的月餅票,就截止於中秋節;真的是候分克數。
馬躍就去排隊,買月餅。帶到“紅藍白”去,讓寶寶阿姨和洗頭敲背的小姐們嚐嚐。這個男人在討好女人這一點上,向來很細心。做得總是自然。
“一定好”店門口,已經有很長的隊伍,從上街沿逶迤到路口,再拐上了岔路。他就排在了最後,並且是望不到頭的。他相信,他會跟隨著隊伍的逶迤,在某個時辰,捱出頭。事情的這個結果應該是可以預見的。馬躍極富於耐心,在排隊的時候,可以想想北風。他其實一直很想她。在平時,似乎是沒有很多時間和閑情,來對北風去做許多想象的。現在反而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想想女人。這樣,排隊就不覺得枯燥乏味了。
臨近買月餅的窗口的地方,馬躍發現身邊挨著個女人。因為他一直沉浸於對北風的想象世界裏,一點沒有發覺這個女人在他身邊,等他發現並打量她的時候,女人遞給他兩張票子,要他幫忙代領一下。順便的呀。女人微笑著,說話的聲音像耳語,仿佛很熟識的樣子。馬躍一下子倒難以拒絕,再想,也不過是舉手之勞,便點頭允諾。
“我到對麵的糕團店買點心。再過來,你也正好差不多了。”女人說著,使了個溫和的眼神,表達的是一種充分的信任。去了。馬躍覺得去了也好,一個陌生女人站在身邊,會不自然,找話說,很吃力;旁人也會起疑心,現在這樣,索性可以給人我們本來就是自家人的感覺。這樣很好,同時覺出,女人對他的信任。
馬躍很快買好自己要買的月餅,也把憑票領取的月餅拎在了手裏;也算過了把“憑票領取”的癮。正急著等那個女人的出現;女人真的很善解人意,“沒事兒,我回來了。”
這個聲音後來一直縈繞於馬躍的生活和生命中。那時候,隻有一片藍天展現在他的眼前,與此同時,馬躍把女人順帶仔細地觀察了一番。他們的視線相遇了,都有一絲柔和可親,因為跟他做了點作弊的事情,就像兒時一起考試作弊的孩子,彼此就沒有拘謹了。女人抬起自己手中拎著的一個馬甲袋,那裏麵是熟食和點心。要不要吃點?不要。因為女人手裏不是很空,馬躍就將他代領的兩盒月餅,繼續拎著。一邊就想——她憑什麼就知道自己願意幫她拎呢?
女人回家。馬躍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就順著女人,自然就繼續拎著。
他們走在街上,馬躍開始還沒法完全放鬆開來,身子都有些僵直,有些搖晃;他們的肩跟肩,就會有些碰撞。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頭,在男人的眼裏變得空空蕩蕩,像一條夢幻之街。
馬躍忽然覺得,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人這樣出來走走了。老是窩在洗頭店裏。馬躍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是不是曾經這樣和人走在街上過,是和什麼人在一起呢?他忽然想起,曾經和海草,在淮海路襄陽公園;還有,就是跟北風一起,從外灘市府禮堂,走到四川北路溧陽路。馬躍感到有一種很感人的東西,在心底裏萌動。
他被這種感動推動著走,有一種從此要好好過日子的感覺。
這一天,其實和許多平常的日子一樣,沒有發生什麼意外的事故。陽光照在街頭,亮亮堂堂的。他和某個女人,隻是在初秋的陽光下,彼此合作作弊了一回,然後並肩走了一段而已。他們像許多逛街的人一樣,閑聊著,互相打量著,情緒鎮定下來;他們看上去既像是一對小夫妻,也像許多陌生人一樣,閑逛著,然後回各自的家。
拷機又響了——有空就來。北風向來是發三個字“有空來”,這次多了一個字。
15.石榴
寶寶阿姨幫馬躍找來了鍵盤手、吉他手和薩克斯。寶寶阿姨先把四個男人撮合到麻將桌上;他們在湊合為一個“小編”樂隊之前,先湊成了一桌麻將。寶寶阿姨體貼,為四個男人定好“辣子”——封頂的尺寸,賭局規則;看好他們摸風向,坐定位子,開始了小賭。輸贏就在幾百元之間。很盡興。
麻將桌上,男人容易彼此了解各自的脾性。鍵盤手是老手,手指上摸麻將牌的老繭,很硬結,手感很好,麻將牌隻隻摸得出;薩克斯,話多,麻將也老,嘴裏喜歡把打出的牌喊出來,名稱形象生動,“五筒”為“四菜一湯”,“二筒”為“胸罩”,“一萬”叫“伊萬諾夫”,諸如此類;吉他手,悶聲不響,勤於思考,襯衫筆挺,硬領紐扣也不解開,手托下巴,像走國際象棋。這人還有個習慣——牌局間上廁所,別人都是便後洗手,他是便前也要洗手。問之,其答,摸麻將牌的手最齷齪,直接小便,摸男人的東西,最容易感染細菌;男人的這個東西,最怕感染;你們懂的。略思忖,還真有邏輯。馬躍坐在吉他手的對家,一個通宵,整夜抬頭,就看到吉他手的嚴肅狀,邏輯性太強。馬躍想笑,但每每他就和牌,大家付賬。金錢的輸贏之間,也可以了解各自大致的經濟狀況,以及對錢的計較程度。最後結賬,就看到吉他手的麵孔,抬起來,一夜之間,已經胡子拉碴。
他們還有各自熟悉的場子,就像各自有自己的麻將老搭子一樣。但都是零敲碎打,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寶寶阿姨牽頭——他們都很買她的麵子——人手齊了,做個樂隊,馬躍接生意,兼帶大提琴。馬躍簽下的秦海草酒吧的駐唱,是個基本的收入保障;寶寶阿姨新近聯係到滬東工人文化宮的下午場。每天有這樣兩單演出,賺頭已經很好了。演出太多,人吃力的;沒有什麼意思,總要留點打麻將的時間呀。
他們還都有基本的職業素養,覺得,既然做,就要做好,還要安排時間排練,做出好的音樂。
女歌手呢?寶寶阿姨想到了另外一個馬躍的老熟人,廠工會廣播台的石榴。
與石榴的重逢,讓馬躍有隔世之感。他們在工廠的接觸,並不多。石榴是幹部。但馬躍和石榴,是技校同學。在進這家工廠的之前,就認識。兩年的半工半讀,工人不像工人,學生不像學生,既不好好做工,也沒好好讀書。但是,馬躍就是在那個技校讀書的辰光,自己的大提琴的學習,達到一個高峰。因為,技校開始有文藝小分隊。
石榴喜歡唱歌。他們就成為這個技校小分隊的骨幹。他們都喜歡穿白襯衫,石榴還穿一種“一字領”款式的毛衣。白襯衫領頭都翻出來。外套是軍裝。馬躍記得,男人穿白襯衫,尖角領,在領子與後脖頸接觸處,總會有一圈黃的汙跡,用板刷,也刷不掉。時間稍長,這領子一圈黃色的汙跡處,便起毛和破損。他一直關注,這上衣的領子和袖口上的汙跡,它們是怎樣弄上去的。他到現在還是沒有弄明白。大家也弄不明白。但那時候,大家想到了解決的辦法,穿“假領頭”。
1973年的工廠技校,在長陽路隆昌路;這一帶,便彙聚了這家大型紡織廠的技校、職工子弟小學、白林寺生活小區、俱樂部、職工療養院、遊泳池、足球場、職工單身宿舍等,組合為工廠的一個生活區域。加上鄰近的木管工場和翻砂車間,後來這裏就成了秦海花“布房間”集團的實業領地。
在那時,1970年代的技校學生,一撥一撥地集結在這一帶。馬躍到現在路過此地,還是會尋尋覓覓。他會感受到,許多年以前,那些個梅雨過後的初夏。放暑假,但是要勞動,在校辦工廠,那些悶熱而潮濕的日子,青春初期的男女,穿著寬大的背帶工裝褲。那個午後,他們要把加工後的機件運到廠裏,兩人一組,踏人力三輪車——上海人俗稱“黃魚車”,走隆昌路。他看到,22路電車,到這裏,已經是終點,在路口調頭,空車廂,很別樣,很平靜的感覺,隻有電車刹車的聲音,傳得很遠,很遼闊的場景;路口,一個坐在街角的上了年紀的攤販,趴在他的西瓜堆上,睡著了。陽光在雨後濕潤的空氣裏嗡嗡作響;也許是一隻蒼蠅。是城市鬧猛和靜默的一刻。
在這樣鬧猛與平靜的背景下,青年學生馬躍很喜歡踏“黃魚車”,可以在工作時間外出,在馬路上兜來兜去,是一種別樣的感受。他還踏“黃魚車”去過更遠的地方,到浦東,川沙高廟的小火車站。工廠要將一些報廢的機件運到郊區去,技校學生就負責踏“黃魚車”。男女學生,兩個人一組。他和石榴。
楊樹浦路到底,在定海路右拐,到定海橋,上橋。馬躍這三輪車車夫的感覺是很沉默的。他總是想象自己作為一個三輪車車夫的形象——微微躬起來的背影,慢悠悠,身子左一晃,右一晃,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一個女人坐在後麵。
馬躍在楊樹浦路上踏“黃魚車”行進,一路輕微顛簸,抖出一點自然常態;他的小腿肌肉凸起,青筋暴露。石榴也不安分。她喜歡在“黃魚車”上站起來,兩隻手搭在馬躍的肩胛上,一邊就要扯扯他的頭發,抓抓他的脖子,一次,還把他的“假領頭”拉出來。小姑娘笑起來,告訴男青年——我也是“假領頭”。你要看嗎?
石榴也曾經試過踏“黃魚車”。她坐在前麵。馬躍站在她的背後,指揮。馬躍雙手搭在她的肩胛上。石榴不好好踏,覺得背脊骨癢。笑。叫馬躍把手從“假領頭”裏伸下去,撓癢癢。馬躍當然不客氣,手就伸進去。“黃魚車”衝到上街沿上。馬躍從後麵翻到前麵的地上。
石榴的後背經常會發癢。馬躍當然不知曉。她後來也讓薛暉撓過癢癢。
馬躍和石榴踏“黃魚車”,除了運送廢舊機件,還經常要到廠裏,去找寶寶阿姨,跟廠工會借道具服裝,借鑼鼓家什之類。借鑼鼓家什,就多跟去了幾個學生。回來,一路上,憋不住,大家就敲鑼打鼓起來。馬路上的人,莫名其妙,看著這幾個年輕人,不曉得發生了什麼開心的事情。
青春初期的聽覺與視覺感受,讓馬躍腦海裏充溢著這樣的鬧猛和雜色的記憶。他記憶中的楊樹浦,就是一個工人階級的集會;棉絮,嘈雜的機聲轟鳴,連綿的布機、紡機、筒子車,機油味道;他的青春生活,就這樣鋪展開來,沒有起點沒有盡頭。他的“黃魚車”,穿行於此,後麵立著一個青春煥發的石榴,像“五一”工人的遊行隊伍。他們在人海中劃出一輪小光圈,他像車夫一樣吃力地行進著。
許多年以後,他在城市繁華的大街上行走,還是會聯想到,他和石榴共同擁有的一輛“黃魚車”,想到“黃魚車”在定海橋的陡坡頂點之前停滯的那一瞬。他吃力地憋足了勁道。定海橋的橋架在蒼穹的映襯下,顯得巍峨,落到河裏的倒影卻支離破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就憑著馬躍和石榴有過的“黃魚車”生活,在將近十年的工廠生活裏,石榴始終會聽從馬躍的招呼,到文藝宣傳隊來,“客串”女聲獨唱和報幕。
16.重逢
寶寶阿姨為小樂隊找到了排練場地,是工廠已經廢棄的翻砂車間,在廠足球場邊上。這塊地還沒有被置換,翻砂車間沒有人進去。從隔壁原來的木管間,拉來電線,接亮幾隻一百支光電燈泡。頭頂上,是廢棄的行車,垂下碩大的鐵吊鉤。
馬躍將自己的小編樂隊,命名為“小分隊”。主要曲目是《北風吹》,《希望的田野》,朱逢博的歌,李穀一的歌,鄧麗君的歌,佐田雅誌的歌,山口百惠的歌,日本電影《阿西們的街》、《狐狸的故事》的音樂……
出人意料的是,第一次在秦海草的酒吧裏開唱《北風吹》,居然日本人熟悉,也許是鬆山芭蕾舞團演出過《白毛女》的緣故。
馬躍選擇《北風吹》的用意,是希望有一種和北風在一起的感覺。在他最初的青春和藝術生活裏,北風就像是一盞燈,照亮他;一片風景,被放大,激發他的想象。
如今,翻砂車間廢棄的行車下,堆著鑄鐵和機件,黑乎乎的,他透過雪亮的一百支光電燈泡,在《北風吹》的音樂裏,依次是窗花舞、紮紅頭繩……他看到北風坐在黃昏的老房子的窗前,兩腿交疊,伸著,手裏在結絨線,夕陽照在她身上。她極其優雅。當他懷抱大提琴時,她就這樣端坐在他麵前,坐在翻砂車間裏,坐在舞台上。再繼續我們的工廠故事吧。迅疾而逝,隨意而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偶然卻又奇跡般地閃爍奇異的美,仿佛應約,如期而至,卻又雜亂無章地,出現在翻砂車間的行車底下。怎麼會在這裏,開始如新的生活,就像在那些齷齪之地,忽然有過的新奇和激越。女人總是在創造、裝飾和美化我們的目之所見。男人搖晃著身子,從手裏弄出來音樂,可以換錢,但也希望表達一些心中的東西。像馬躍心中的北風。
馬躍閉著眼睛,以便更好地沉浸於他靈魂的旋律中,在那些狂熱於音樂的恍惚狀態裏,他可以換取到金錢,甚至當場,有小費通過服務生的手遞上來。一張紙幣,會讓他痛苦地醒過來的——他要真誠地表達自己的內心。
夜裏,翻砂車間外麵的足球場上,有男人在踢球,身上穿著運動衫,上麵印著“上海工人”、“楊浦工人”、“十二棉”的字樣,他們依然這樣代表著上海工人和一個工廠。就像“小分隊”,沿襲著工廠心靈內部的激情。失落感一旦過去,心靈又蜿蜒伸展開來,本能地嚐試著複蘇自己;由於音樂,就可以嚐試一些旋律,從記憶裏創造。心靈觸摸到了工廠的記憶—— 一群鴿子從翻砂車間鋸齒形的廠房頂上掠過。這些音樂的片段劄記,他要送給北風。
忽然,幾隻一百支光的電燈全滅。電子合成器、電貝斯、電吉他都啞然。一隻強光手電筒,照射過來一道光,像探照燈。“拉閘啦!講好十二點鍾結束的。”值班人員哇啦哇啦。冊那。你也是下崗工人。吵啥。
吉他手覺得餓,要去尋吃夜宵的攤頭;鍵盤手和薩克斯想打通宵麻將;石榴過來合練了一陣,辰光不早了,想回去。男人都是夜神仙。馬躍想北風,很想現在去她那裏。過去他經常演出結束,去北風那裏繃絨線。這一陣,忙樂隊,好久沒有幫她繃絨線了。但北風關照過,夜裏不要去。
“小分隊”各奔東西。馬躍跟吉他手去五角場,吃大排檔。1990年代的五角場,就是由店鋪、書店、舊書攤、公交車終點站等等組合而成,甚至索性以地攤、大排檔著名。每天入夜,直至次日淩晨,這裏有全上海最興旺的地攤和大排檔,以五角場的五個街頭轉角為中心,擴散至方圓二三公裏。
就近,還有成片發廊和洗腳店。馬躍熟門熟路地,吃飽了,就去“紅藍白”。
如果夜飯沒有著落,馬躍多半會到“紅藍白”去。臨近黃昏的時候,白天與黑夜交替的辰光,馬躍從“紅藍白”半透明的玻璃門望出去,對過的老房子,沿街的,小開間的門麵,一家是發廊,隔幾間門麵,也是發廊;裏麵一樣透出粉色的燈光;還有女人,穿著睡衣睡褲,趿著拖鞋,踱出來,像煞是剛從被窩裏出來,裹帶著一股人體的暖意——那是老板娘。
老板娘都很閑,斜靠在破舊的木門框上,打量著路人,是在等踏三輪車送飲用水的,那招呼送水的模樣兒,是盛氣淩人的。想必是第一次用淨水器,第一次有人來送水。夕陽的餘暉灑在水桶上,泛著清清泠泠的水聲。初秋時分,女人的光腳的膚色,是夏日陽光留下的涼鞋的款式。隻有腳趾甲的油色,依然暗紅得陰沉。女人渾身上下透出的氣息,極像這個城鄉接合部的粉塵,黯淡而破落。小吃店鋪歪斜的排門板前,在做“油墩子”,味道雖不算好,那熱的油鍋,是一種溫飽的感覺;還有烘山芋的香味,都很吸引那些穿著校服、肩扛大書包的小學生。
這邊,“紅藍白”已經開始要做夜飯了。洗頭店,上午基本不開張,洗頭妹睡覺。臨近中午,洗頭妹起來,開始化妝,抹粉描眉塗唇;中飯自己對付,叫麵,或者餛飩。隻有夜飯,店裏會有人輪流買菜做飯——一般是來例假的,歇工。寶寶阿姨開銷。這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包吃包住”。
自從馬躍第一次光顧“紅藍白”,就已經曉得——她們的小菜,有點鹹。已經有紅燒獅子頭了,豆腐燒肉糜——做啥還要放醬油呢。外地妹子做菜總是要放很多醬油。馬躍當場就提出。寶寶阿姨連忙關照,以後燒菜,少放醬油,少放鹽。馬躍還教她們,豆腐肉糜,先用油,煸一下肉糜,豆腐倒進去,再加點鮮蘑菇,一點鹽和味精,就夠了;就是一隻湯湯水水本幫家常菜。
馬躍對這種類似於家務的事情特別起勁,要出主意,過去秦海草講他,有點“娘娘腔”。不過,他是好心;也細膩,敲一隻雞蛋到碗裏,蛋殼裏的蛋清,還要用手指頭刮清爽。“你們到上海來工作。”他不說打工,尊重外地人,“要學會上海人的口味,上海人的生活習性,學會講上海話,這對你們是有好處的。做新上海人呀。將來,你們還要嫁到上海人家去的。”
馬躍就把過去在工廠食堂裏吃慣的菜,寫在洗頭妹記工的小黑板上,像過去工廠食堂的菜單——讓她們學著做——黃芽菜炒肉絲,花菜肉片,大排骨青菜底,獅子頭或者紅燒肉也可以;番茄蛋花湯,冬瓜小排骨湯……
寶寶阿姨還在邊上補充。
“紅藍白”裏的夜飯小菜,就越來越符合馬躍的口味。洗頭妹呢,習慣的,也跟著覺得好;有不適應的,覺得食而無味,沒辣子;卷鋪蓋走人的,也有。
石榴也在工廠關閉之前,早早離開了工廠;跟薛暉離開工廠的時間差不多。她被一家區有線電視台要去,後來就一直在這家區級電視台裏做主持,附帶區裏的一些重大活動的主持工作。那個區,原來是上海郊縣,後來改為區,離開市中心實在有點遠。石榴並不是十分的安分,有一段時間,區裏的一些文藝活動,需要文藝院團演出,石榴還是會找寶寶阿姨,幫忙請一些戲曲演員。而那時候,寶寶阿姨幾乎就是個“穴頭”,可以掌控多台戲曲演唱會,以及組織大牌戲曲演員“走穴”,石榴就跟過寶寶阿姨,做過一些這樣的晚會策劃和演出,還跟過一些著名的歌手。偶爾,她可以登台。舞台經驗有的,歌唱技巧麼,她還通過大背頭,拜過“上音”的聲樂老師。幾年下來,一個區級電視台的當家女主持的地位,還是穩固的,一個流行歌手的基本技能,也算過得去。
酒吧駐唱,對石榴來說,正好。
重逢。一次隔年的碰撞,隔了時空的觸碰。有許多東西,將會填補這些年的空白和縫隙。馬躍經曆與秦海草的重逢,與北風的重逢,與寶寶阿姨的重逢,與石榴的重逢;經曆了那些“重逢”的故事,以及帶來的一些“肉體關係”,或者是肉體關係之外的感受。他看到許多生活都是每天在重複,隻是因為某種“重逢”,而被賦予了新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重逢”讓他覺得,某些女人其實長得很矮小瘦弱,許多年過去了,她們原來成熟豐滿的身形,沒有了。原來他在這麼多年裏,用想象去不斷充實了她們的身體,使她們日趨高大飽滿。一旦他和她並肩走,她原來就在他的肩下。
他會想象,為一個人,比如北風,他會花上一天的時間,穿越地域的隔空,來到城市另外一個區域,就為了一次相聚;他連見麵時的呼吸,都曾反複練習。
現在他心底最重要的,從沒有對外人言過,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某些人,對,就是她——她一定想象不到,許多年以後,他又見到她的身影時,他是怎樣的驚喜。這許多年來,他是怎樣思念著她,多麼希望能夠見到她,同時,他又有些害怕重逢……
許多故事,講述的是情人之間的重逢,與做愛;還有許多故事,講述的是仇人之間的重逢,與解開謎底。他們中的一人說,也許多年的等待,就為了這一刻的講述。
他與石榴的重逢,既不是情人,也不是仇人。像一次溫情表演。“我們演出的開場曲目,就是你的獨唱《北風吹》,好嗎?”馬躍對石榴說。
馬躍要造就一種懷舊的樂隊風格。他主要的演出場所,還是大眾化的早場和下午場舞廳。石榴覺得自己可以唱。這時候,他們當然都會想起北風。現在北風怎麼樣了呢?哦,她就在家裏結結絨線吧。獨舞自然是跳不動了。那麼秦海草呢?她嘛,開了酒吧。我們就是她的酒吧駐唱。你會日本歌曲嗎?
佐田雅誌,《歧路》。你知道麼?石榴就唱給馬躍聽——
從前的戀人,把我呼喚
照慣例,話題總是失戀
平素全然杳無音信
每當和誰分別,總是把我呼喚
然而總把我和誰,混為一談
你每個歧路上,都有我在
隨著彼此年齡的增長
互相之間更加接近
說來也怪,我感到
咱們是否可以重新開始
石榴的女聲裏,變出點沙啞,會克著嗓音,壓抑著,也有爆發力,很有點酒吧爵士風格。老靈的。可以配上爵士鋼琴,甚至大提琴。馬躍想著,忽然淚流滿麵。
(節選自長篇小說《女紅》,上海文藝出版社即將出版)
責任編輯 於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