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整天就這樣想著海草。那是一個很正派的男人,規矩中人。一個地質工程師,開采石油,長期由公司派駐在沙特。很有錢。這個男人一個人跑到很遠的地方,是因為那裏有許多石油;工程師喜歡開采石油,日本沒有。男人埋頭在沙土堆裏發掘礦藏,幾乎忘記了世界上的一切,除了女人。而女人,現在他隻記得海草。
石油工程師心裏有了海草。他開始喜歡休假,一有時間就要跑回國內,每次就住在海草所在的旅店;可以看到海草,吃到海草做的燒賣,海草陪著他喝酒;像回到家裏一樣。每次,石油工程師會按照她的請求,如實地填寫意見調查表。時間長了,男人知道,海草的旅店裏來了中國客人,她都會請求自己的同胞來做這樣的事情。那些中國人也許對這樣的互相關照習以為常。可是,那些中國客人即便用的是日本名字,在寫的書麵意見中,還會有很明顯的中國人愛犯的日語語法錯誤或者錯字,這個破綻,其實旅館的主管和老板,應該能夠一眼看出來吧。這樣的“高度評價”的調查表多了,旅館老板反而會對海草產生負麵印象。就像他第一次嚐到海草的燒賣時,她一下子給自己兩盤燒賣,客人中有人就會多嘴,這是犯了日本人最忌諱的搞特殊。那麼這些負麵印象就將她為旅館作的巨大貢獻給抹煞了一大半呢。旅館其實希望留下的是她的手藝,而不是她本人。但海草同樣還在抱怨自己的所得配不上自己付出的勞動。她一點也沒有往深處去想那些她覺察不到的不利因素。
這些海草都不懂。不能怪她,一個年輕女子,背井離鄉,身邊也沒有男人好好照料。
不管怎麼說,海草做的燒賣,是他這輩子吃到過的最好吃的燒賣。海草,也是他這輩子最喜歡的女人。將來,男人希望可以和海草在一起,在自己的家裏,看著她在廚房裏,還像一部精密的機器似的,做燒賣。男人真的很希望她少辛苦一些,不要上了晚班再上早班,掙錢,攢錢,以後就用錢來衡量自己的生活水平。如果有可能的話,他能夠為她創建一家自己的小店,不大,但總是有顧客慕名從遠方而來。她隻要秘密地做含金量最高的湯和餡,做好,放在冰櫃裏儲存著;包燒賣和招攬客人的工作,交給店員做就好了。他們可以過著自己喜歡的生活;他要帶她去中東,看他怎樣開采石油。
有一天晚上,他們就一起喝酒。說了許多話。他說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但他有工作,要去中東。他不可能每天這樣與她麵對麵地交談。他要給她寫信。石油工程師說——會給她“手紙”。在中國,人盡皆知“手紙”是做什麼用的。海草也是第一次從石油工程師那裏曉得,“手紙”在日語裏就是“書信”的意思。海草還是忍不住笑起來。
日文裏有許多漢字。不懂日文的中國人,有時候可以從日文裏的漢字,大致看出一點意思。但僅從字麵意思來理解,有許多時候會讓中國人大大地誤會,知道真實意思之後,又會讓人忍不住捧腹大笑。海草剛到日本,就曉得一個在留學生裏流傳很廣的關於“人參”的笑話。中國的“人參”價格昂貴,可是日文的“人參”,其實是“胡蘿卜”的東洋名。1980年代來日本的上海人,一開始看到這裏“人參”如此便宜,興奮不已地要用買蘿卜的價格去買“人參”,等看到貨架上的胡蘿卜,才恍然大悟。還有鬧出大笑話的,是一些比較容易出錯的生僻詞語。海草是在日本生的小孩,在參加醫院生育培訓班時,她看到“帝王切開”一詞,嚇得不輕。後來被告知,就是國內流行的“剖腹產”。海草詫異——剖腹產和“切開帝王”有什麼關係呢?語言學校裏的中國同學大多也是一知半解:“大概哪個天皇是剖腹產出來的吧?”後來,還是語言學校的老師解讀這個詞語——源自德語的剖宮產術Kbiscrschnitt,直譯就是“帝王切開”,又說因為凱撒就是通過剖腹產降生的,因此得名。
還有許多日文,會在意思上接近漢語。比如“愛人”,日本人意為“情婦”;“石頭”,日文裏麵是指死腦筋的人,類似中文裏形容死腦筋的俗語“榆木疙瘩腦袋”,榆木和石頭,都比較堅硬;“喧嘩”,日文裏就是指“打架”,中國人說太喧鬧聒噪,跟“打架”還是有一些關聯。假如在日文裏看到“前年”,要曉得那不是“去年的去年”,而正好就是剛剛過去的“去年”——前麵的一年;看到“今度”,要曉得那不是“這次”的意思,而恰恰是“今後”,是度過今天的“下次”。如果看到居民住宅門上寫著“禦手洗”的字牌,那是個多義詞,的確有洗手間的意思,但也可以用於人名,因為是日本人的一個姓氏;日本人習慣把姓氏標在門牌上,而真正的日本廁所,現在的標誌都是英文“toilet”,或者以圖像表示。
這些經常會被誤讀的詞語,引發許多笑話的日文詞彙,讓海草與一個日本男人互相有了許多了解。並且,也與海草“今度”——今後的生活有關。她後來做了這個日本男人的“愛人”,但不是情婦,是真正的妻子;也真的做了一次“帝王切開”——剖腹產;而石油工程師,還真的就叫“禦手洗二”;馬躍這個“石頭”——“榆木疙瘩腦袋”,死腦筋,和他們之間發生了一次“喧嘩”——打架。
海草的歡聲笑語,很打動石油工程師。他們隨後說起中日之間的許多異同。燒賣就是從中國流傳到日本的一種麵食。日本燒賣和中國燒賣不同,在外觀上,個兒要稍許小一點,還有,日本燒賣上都會放上一顆青豆。為什麼要放這麼一顆青豆呢?石油工程師問海草。海草不語。想起似乎有個電視節目,介紹過日式燒賣,但可惜,她那時根本沒有閑暇來看電視,也有語言上的障礙。但現在她自己做燒賣,的確也會在燒賣上放一顆青豆。
最常見的說法是:為了外觀好看,為了營養均衡……石油工程師答曰:“為了方便清點個數”——這才是正確答案吧。“你怎麼知道的呢?”“我也是電視裏看來的。”石油工程師說。他回憶電視節目裏,說出這樣的答案後,大部分人都會在腦子裏開始想象燒賣的樣子。那一瞬間,大家的表情都有點怪怪的,這一定是在想象有青豆和沒青豆兩種情景吧,而且還在比較哪種更容易數數。於是,過了片刻,眾人才齊聲道——“啊,原來如此……”
此外,現在也有很多燒賣上並沒有放青豆。石油工程師說,日本燒賣頂上放青豆,起源於學校供餐。希望學生們高高興興地吃午餐。據說是出於這一願望,將燒賣做得像糕點一樣誘人就成為了供餐者的努力目標。雖說如此,也不可能真放一個草莓上去,所以就改用青豆了。青豆的翠綠色讓人聯想到翡翠,這也是使用它的原因之一。
海草覺得,放青豆的好處,真的就是“容易清點”。其中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也是海草自己掌握的用途——用來觀測蒸的程度。燒賣和其他蒸製的料理不同,隻要蒸的火候稍有不當,就會影響到它的風味。而海草到日本後,就是從燒賣上那顆青豆皮的顏色和褶皺程度來判斷蒸的火候。而一般比較常見的做法,是用竹簽插入燒賣中來判斷,但那樣,燒賣上就會留下洞孔;通過燒賣皮的薄厚程度來判斷,也不是一般人容易掌握。“不太熟練的普通人若想將燒賣蒸得個個好吃,就會采用觀察青豆皮的方法,簡明扼要了哦。”海草告訴石油工程師。
“這應該是秘而不宣的企業機密吧,不過告訴我也無妨。我和你應該早晚會有一家自己的燒賣店。”
那晚,男人喝得有點多。但還是很清醒。海草把他送回客房。離開。第二天早上,做客房服務,海草進到客房,男人已經很清醒了。清醒的男人,向海草表白——做我的妻子吧。
大約在半年以後,馬躍在海草隨身的包裏,看到一個男人寫給她的許多封信。他看不懂,就在自己讀書的語言學校裏,請老師把這些信翻譯成中文。信寫得並不肉麻,看得出來,是一個男人在對一個女人追述兩個人在一起時的種種情景,以及對未來兩個人的世界的期盼和想象。語言學校的老師譯筆居然很好,像一些作家的簡約文字,幾乎沒有形容詞。
在信中,男人不斷把曾經在自己有限的人生裏遇見的女人,與海草比較,把海草的表情、語言、動作、姿態,都刻畫得生動。他幾乎把這些當作一種樂趣,以寄托對海草的愛意。很感人。馬躍印象最深的是,男人自比鑽井,將大地比作海草,她仰臥在中東的沙漠原野,對天洞開;男人探進。井噴。
那時候,海草發現自己懷孕了。
那個孩子的孕育,決定了他們在日本的留學打工生涯的前途。要麼打掉孩子,繼續學習和打工。如果留下孩子,海草的學習和打工就此結束,而馬躍根本不可能負擔起海草和孩子的生活。
海草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並且表示,可以用不著馬躍來負擔她和孩子的生活。她可以獨自承擔。馬躍要做的,隻是選擇他自己是留下來,還是回去。
“是因為有了這些信嗎?”馬躍把海草保存的那些“手紙”都亮了出來。
海草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我有自己的選擇。我現在隻是選擇要孩子。至於有了孩子,你應該怎麼辦,那是你的事情。由你自己選擇。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也要尊重我的選擇。”
“那個男人,我要見他。”馬躍執意要麵對一切。
海草很坦然,“可以的。不過,你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要神智無知。”
他們三人見過一次麵。那一回,石油工程師休假,海草把他和馬躍約到一家飯館。講好是一起吃飯,他們在一起吃西餐。石油工程師用銀光閃閃的西餐叉,在麵包上打洞。他做這些,比他吃得還有滋有味。馬上有人來換麵包。
馬躍喝了酒。看日本男人,叫他也喝酒。兩個人碰杯。似乎沒有什麼事情會發生。海草的心思有點鬆弛下來。馬躍對石油工程師說:“她有孩子了。你知道嗎?”
“是。明白。”石油工程師答。
“那是我的孩子。”馬躍說。
“是的。”石油工程師同意。
海草頭發有點亂,眼睛紅起來,唱起歌。馬躍聽得明白,海草在唱他們工廠小分隊裏唱的歌,《北風吹》《紮紅頭繩》。歌聲歌詞串來串去的。石油工程師聽不明白海草在唱些什麼,手上“鑽洞”的叉子,旋得飛快,但覺得很好聽,他想不到海草還會唱歌,像山口百惠的樣子。
像在小分隊裏唱歌的時候一樣,海草唱歌的時候,小嘴總是一噘一噘的,還要舔嘴唇;她對馬躍和日本男人交替使著眼神,弄得很性感。這讓馬躍想起小分隊裏唱歌跳舞的日子,還有和海草在床上。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海草有這樣騷格格的樣子。馬躍覺得自己要發狠勁了。石油工程師卻一陣歡欣。後來他提議去卡拉OK,並且快活地喝幹了酒,走的時候,居然隨手帶走了那把他“鑽井”的西餐叉。
在K房,他們繼續唱歌。馬躍一點都不會唱,到了這種地方,全是日本歌。石油工程師唱著,喝著,手裏捏著叉子,也許他正在找地方“打洞”。
工程師開始用叉子在沙發上打洞。然後,他起身,要跟海草跳舞。輪到馬躍接手那把叉子,他居然也不由自主地在沙發上打洞。
那個日本男人在和海草跳舞。他看到海草有點動情似的,滿眼淚花。馬躍醉意迷蒙。他叫她一聲“草兒”,他忽然想起海草的小名。
海草回轉身。
就在海草脫離日本男人的一刻,馬躍走到石油工程師麵前。兩個男人麵對麵。海草還沒有來得及攔在他們之間,石油工程師忽然歌聲停了。馬躍將叉子紮進日本男人小腹,一麵對日本男人爆出一句上海話的粗口。冊那。
石油工程師不動,隻晃了一下身子。他顯然聽不懂這句上海話,但還是努力保持著鎮定和冷靜。
總歸要有個了斷的。兩個男人仿佛終於等到了這一時刻,反而都平靜下來。馬躍鬆開手。海草站到兩個男人中間。“你有本事往我身上來呀。”這話讓馬躍想起當初在工廠食堂的點心間裏,自己對點心師傅動刀的那一刻。“你是女人,我讓著你。”馬躍對海草說。
“既然你讓著我,那你好走了。”海草毅然決然,“沒啥好多講了。你走好了。”
海草讓馬躍看到一種男人與生俱來的占有欲。自從他來日本後,艱辛的生活和兩個人共有的孤獨感,使這樣的男人的占有欲,悄然被淡忘了。這是不對的。於是,他腦子裏充塞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念頭,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脫離獅群、誤入歧途的孤獨雄獅,灰頭土臉;這是個陌生的地盤。
有本事你到阿拉的地方去試試看。
這事兒就這樣了斷。很簡單。馬躍離開了。在用叉子紮向石油工程師的瞬間,他就已經想好了退路。他出去的時候,海草聽到日本男人發出一聲慘叫,聲音駭人聽聞。石油工程師的傷勢並不很嚴重。西餐叉不足以深入男人的腹部,隻是在男人的肚皮上留下一排四個小洞眼。至少他在挨上這一刀叉的時候,還不至於發出一聲慘叫。他自己走出來,離開K房。海草跟著,扶住了他的有點飄的身子。一直送到男人的家裏。
工程師第二天就回到他的中東沙漠裏去了。
馬躍一個人回到工廠裏。他來看過秦發奮,告訴秦發奮的是,他和海草,已經分手了。“她比我野。”馬躍說,同時告訴秦發奮,他和海草的孩子,也就是秦發奮的外孫,是跟著海草的,還在日本。
“小囡像啥人?”秦發奮問。“像我。”馬躍說。
“我沒有看到過。不曉得。”秦發奮摜出話來。“是真的像我。”馬躍強調。
後來秦海草回來,兒子也跟著回來。秦發奮還是要看看自己的隔代骨肉。至於孩子的日本繼父,聽說很有錢。
秦海草明白,對父親這種人來說,有錢並不是什麼好事。秦發奮天生便看不慣有鈔票的人,總認為,有鈔票不是一樁好事情。
果然,秦發奮開口就問秦海草:“小囡像啥人?”“像我就可以了。”秦海草的回答,路數還是野,但很清爽。老頭子對秦海草,真的無話好說。看自己的外孫,秦發奮還是滿腹疑慮,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你哪來這麼多的鈔票?因為那個男人有鈔票……是嗎?”秦發奮這一輩子也想不明白——秦海草表麵上就是個沒有工作的人。都沒了工作,算什麼?工人不像工人,資本家不像資本家。
秦發奮就對小女兒秦海草越來越沒有好氣。
7.北風
男人總是會有事情要瞞著女人,但是,事情又好像總是瞞不過女人的。
那時候,馬躍和北風為編排《北風吹》,兩個人一起去看了一場《白毛女》。這事開始就沒有要瞞過秦海草。那時候,上海市府禮堂,是芭蕾舞《白毛女》的固定演出場所。馬躍和北風,就在市府禮堂,揣摩“深仇大恨”的音樂和舞蹈。他們倆從楊樹浦乘28路電車到底,便是福州路外灘。這也讓秦海草後來談戀愛,非要和馬躍也乘28路電車,還要走得更遠,到襄陽公園去。
至於看了《白毛女》以後,馬躍和北風又做了些什麼,秦海草不曉得。隻曉得,他們回來就排演了小分隊的音樂舞蹈小品《北風吹》。
在外灘,上海市政府大樓背後的市府禮堂,許多年來,就成了馬躍精神生活的一個場麵。他第一次看到了管弦樂隊,看見了樂池;陳燮陽指揮伴奏,在樂池裏,探出小半個身子,穿的是高領頭絨線衫。而唱“北風吹”的,該就是朱逢博了。人家朱逢博,也是在幕後。
喜兒是茅惠芳。窗花舞。可以聽到芭蕾舞演員的腳尖,點在舞台上,剔剔撻撻的聲音。北風也有很美麗的腳弓,直立,旋轉,腳尖像根針,點在地上。
北風的芭蕾舞鞋的腳尖,也有塊木頭,點在地上,也會發出剔剔撻撻。馬躍喜歡這樣的聲音。
那晚,他和北風在一起,很享受革命現代芭蕾舞藝術。他們有點陶醉。關於音樂和舞蹈,他們有很多設想,可以在小分隊裏實施。北風就像史詩。
從市府禮堂出來,對麵就是外灘。這個時候,情人牆興旺發達。他們沒好意思往對麵去。從福州路拐到四川中路,往四川北路虹口公園方向走。北風家,住在虹口的溧陽路。
“我們出來看戲,海草知道要不開心的。”北風說。
“我事先跟她說過的。她沒有不開心。”馬躍說。
“哦,這種事情,你也要事先跟她講的呀。”北風說,“那還不如叫她一起來呢。”
“她今天中班。排練可以請公假,觀摩不好請假了。”
他們就開始說編排的事兒了。北風說,先讓石榴和海草的女聲小組唱出場,唱“北風吹”,接著的窗花舞,是群舞,可以由她一個人完成獨舞,也無妨,可以跳得蠻好看的;隨後的大春出場的音樂,由小樂隊完成,她可以在側幕休息,待大春的主題音樂過去後,她再出場跳喜兒的獨舞;隨後是楊白勞的獨舞,和男聲獨唱“漫天風雪”,就用男聲獨唱過了,她還會在側幕休息;到石榴和男聲對唱“紮紅頭繩”時,自己再出來跳喜兒的獨舞。這樣,讓石榴和海草她們獨唱和女聲小組唱,都出一下場,比較好。
他們就這樣,馬躍哼一段音樂,北風念叨著舞蹈動作。一個音樂舞蹈小品,在四川北路上演繹著。初冬時節,城市夜空彌漫起夜霧,頭發有點濕漉漉的。他們走得有點熱。到溧陽路了。北風說她到家了,然後對馬躍說,你可以幫我做件事情嗎?
北風想叫馬躍幫她繃絨線。要入冬了,她在結一件絨線衫。男式的,高領頭,就像剛才陳燮陽在樂池裏指揮樂隊時穿的那件一樣。
北風擅長“結絨線”——北方人叫“打毛衣”。那時,絨線大多是舊絨線衫拆下的,先要用一張方凳倒置著,將方凳的四個腳朝天,舊毛衣上拆下的絨線,直接纏在方凳的三個腳上,呈環繞形,這樣的絨線圈,便於清洗。必須是三個腳,纏四個腳的話,那個圈就過大;而洗過後的絨線,再編織,就先要將環繞的絨線,再繞成絨線團。在這個過程中,就必須有個人,將環繞的絨線,用兩個手臂撐開,因為那個圈是纏在方凳的三個腳上的,不是太大,撐開的手臂,就保持在一尺半的距離。而另一個人,通常是女人,從絨線圈上引出線頭,將絨線拉扯過來,纏繞在手指上;漸漸的,從絨線圈上扯過來的絨線,在女人手裏纏繞成一個絨線團。而撐開絨線的人,不斷要隨女人輕輕拉扯的絨線,做順時針或逆時針的環繞旋轉動作,以便絨線能順暢地往女人的手指頭上去。這樣的雙臂撐開絨線的動作,就叫“繃絨線”。上海人家經常有這樣的繃絨線的事情。大多因這家的女人勤勞持家,這家的小囡或者男人、老人,就經常要“繃絨線”。
馬躍就跟著進了北風的家。那是溧陽路老式洋房的一個假三層。北風一個人和小囡有一間;隔壁,住著北風家的老人。進去的時候,門是虛掩的,馬躍和北風同時進房間,隔壁傳來老人的聲音,也沒有什麼驚怪。裏麵問一聲:“回來啦。”北風說:“是,和同事一起看演出了,現在同事來幫我繃絨線。”“哦,天是要發冷性了。”老人那邊,就關上了房門。真正的北風,就在窗外,呼呼地響。
燈下,他們倆就對麵坐下。馬躍雙臂撐開,做著順時針的旋轉動作,幅度不很大。有些拘謹。那是他兒時的家務,幫姑姑繃絨線。他還會不時抖動幾下手臂,兜鬆絨線。因為房間小,北風就隻跟他保持一米多點的間距,一根絨線,在他們之間傳送,是北風在扯。比較與常人不同的是,北風纏繞線團的動作,極快,幾乎達到一個超常水準,可以想見,北風做這個工作的超常技藝。邊上,是一件結到一半的男式高領頭絨線衫,擺在一隻竹籃子裏,插著粗大的絨線針,一根絨線拖出來,連著絨線團;可以見到絨線衫的端倪,是斜紋粗花的,黃魚骨頭,很粗狂的花式,高領頭,像陳燮陽穿的那樣。文藝界。
北風纏著絨線團,身體挺直地坐著,雙腿往前伸,腳背直直地,相交而疊,很漂亮的腳弓,腳尖指向他。
夜的緣故,靜,反而不說話了。馬躍想起自己兒時的樣子,覺得自己現在也像個小囡;一邊在想北風。他其實和北風是近的,他們空調組和試驗室,都屬於生產技術部門,是一個團支部的,去年,團支部曾經做過一個青年業餘生活興趣愛好的調查,有個問題是——你業餘生活最大的愛好是什麼?他記得,北風交上的答案是,鎖紐扣洞。當時,馬躍真不明白,這個鎖紐扣洞,究竟是什麼事情。後來別人解釋了,就是衣服上的紐扣洞,邊上要用細密的針腳來“翹邊”的針線活兒。
北風說,她就喜歡這樣的女紅生活。
在這樣的老洋房的假三層裏,馬躍第一次和北風單獨相處,他們原先在廠裏是有過片刻相視的;近近的,他們也曾經凝視。但此刻,北風有意避開馬躍的視線。馬躍低頭,去看北風的腳尖。
他開始想到音樂和舞蹈。北風吹。窗花舞。蒙山高,沂水長,我為親人熬雞湯。北風用她的腳尖,激活他青春的思想。
北風現在是淳樸了,一些勞動的姿態,比如,繃絨線,像用芭蕾在演繹。他們配合著,一段繃絨線的男女雙人舞。男人,或者孩童,微微撐開的雙臂,像懷抱,旋轉著;女人扯線線,身子前傾,左右環顧,腳尖點著前方,圓圓的臀部,鼓起來……這一切,都是從日常生活經驗中提取的隱喻,演繹著女人全部的淳樸和溫情。一切都是始於淳樸,並終歸於原始;女人和男人的故事是個萬花筒。比如,英嫂把一個男人攬在自己的懷裏,她解開衣襟。女人用奶水哺育戰士。音樂與舞蹈讓馬躍的思想翻江倒海。他常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被她們攬在懷裏的男人,他相信她們會對他這樣,因為他覺得生活在底層的女人,天生的心地就好,她們用自己的奶水來喂養革命,喂養男人。
但她依然充滿神秘。在這個夜裏。夜深人靜。隔壁的老人。那件半成品的男式高領頭絨線衫,那個男人。馬躍像用精血來簽署了一個終身保守秘密的誓言。到現在,他還是對身材高挑的女孩,有著莫名的愛慕。到冬天,他會懷念北風。
不久,他就知道,住在隔壁的老人,其實就是北風男人的父母。北風結婚早,那男人,是東宮藝術團話劇隊的。馬躍也認得。甚至,連馬躍到北風家來繃絨線這樣的事兒,北風都如實告訴自己的男人。
馬躍就不敢告訴海草——自己到過北風的家,還是深更半夜。
在紡織廠,人民的芭蕾,就這樣在馬躍的藝術生命裏,完成了一次實踐。隨後,北風的舞蹈藝術,讓她成為廠裏文藝表演的頭牌。他們有過一次珠聯璧合,那是《天鵝》,節奏舒緩,馬躍的大提琴獨奏。北風獨舞。北風一個轉身,又一個轉身;北風撩起裙角;北風朝著馬躍展翅;然後,慢慢倒下。
北風在那時能做“倒踢紫金冠”。她下場的時候,總歸要奔到牆角落裏,繼續將她的腿腳,搬到頭頂上。這是功力。馬躍走過去。他們經常要對口,說一些就他倆聽得明白的電影台詞。聽不明白的,以為他們在練詞兒。像地下黨。
他說:“我——我現在多麼依賴你,嗬,該怎麼辦,簡!”
“每個人以自己的行為向上帝負責,不能要求別人承擔自己的命運。更不能要求英格拉姆小姐。”他們同時想到了秦海草。
她換了另一條腿,搬上了頭頂。這是《簡愛》的台詞。他們一臉的“文藝界”表情。
幾天以後,人民的芭蕾結束了,工廠“文藝界”解體了,他們回到各自的車間班組。他回到空調組,“四班三運轉”,天天還是和秦海草見麵。
1994年,也就是馬躍和秦海草離婚,從日本回來後的第三年,馬躍下崗,離開工廠。那一年,有一則新聞,讓他再次懷念久違的市府禮堂,懷念北風,懷念繃絨線。那年11月,梅塔率以色列愛樂樂團亮相市府禮堂,轟動的;但馬躍心目中永恒的市府禮堂,被大指揮家梅塔稱為“最優秀的觀眾,最破舊的劇場”。
但他依然懷念“市府禮堂”。北風呢,1980 年代末,就已經離開工廠了,她和她的男人,專門去做電影電視劇裏的群眾演員。據說有錢,偶爾在銀屏上,可以看到她。馬躍更多想到北風的,是打麻將的時候,摸的一隻牌是“北風”。經常自摸。
文藝小分隊曾經像工廠上空的一片彩雲,把那些青年,籠罩在歡樂底下;後來工廠消失了,工廠上空的那片彩雲,也消散了。
陽光底下,青年的希望是永遠存在的,歡樂的機會,也總是很多的。隻是,馬躍,已經過了春天的時辰。
那天,馬躍坐在“大背頭”的修琴鋪裏,聽“大背頭”調試手風琴。“大背頭”是隊長,過去宣傳隊裏的創作演出,都是要聽他的,用他的話說,他實際上就是“藝術總監”,“總導演”,“舞台監督”。所以跟他在一起,一麵聽他把琴弄出一些單音節,一麵還要聽他嘮叨。馬躍很早的時候,就把喜歡嘮叨的男人,叫做“上了年紀的男人”。
工廠沒有了,“上了年紀的男人”,還是有點本事的,開了個手風琴修理鋪,一邊附帶教琴。馬躍經常閑著,就去到那個修理鋪坐坐,一個上半天,聽“上了年紀的男人”嘮叨。馬躍自己也有點上了年紀。
大背頭原來在工廠,工人做得很涕遝——公用事業組的清潔工,其實就是清掃全廠男工衛生間、男浴室的清潔工。這個出身音樂世家的男人,年紀比馬躍大,因為有手藝,實在不想在工廠裏多待,一有下崗的機會,早早離開了工廠。
大背頭真正的本事,不隻是在小分隊裏拉手風琴,甚至不是表演,是修琴。他祖父早先開過自家的琴行,賣鋼琴,修理鋼琴,調音。幾乎是中國第一代本土調音師。這種行業,似乎並不成全人;解放後,“家庭成分”始終是“小業主”。到了他父親那一代,落寞了,鋼琴屬於“封資修”,大眾更需要手風琴和口琴,便改做修理手風琴和口琴的生意,在閘北山西電影院隔壁,有一間門麵很小的修理鋪。這樣的一個鋪子,小歸小,但在行業裏,頗有名聲,全上海,也找不到幾家;是一種曆史底蘊。就像大背頭本人——修琴的男人,盡管終日佝背,看上去木訥,但聽覺十分靈敏,頭發始終紋絲不亂。
“文革”中,紅衛兵的文藝小分隊,宣傳毛澤東思想,手風琴風靡。音樂學院的紅衛兵,還曉得那個修理鋪,專門找著來,修手風琴和口琴。
大背頭自小耳濡目染,學得一手弄手風琴的好手藝。曉樂理,識譜記譜,即興伴奏。上山下鄉“一片紅”的時候,死活不肯離開上海,耗在自家的鋪子裏,修琴。年紀輕輕的,做個“城市手工業者”,連“集體所有製”的裏弄加工組也不如,階級成分低。後來母親在紡織廠辦提前退休,他頂替進廠。總算是進了全民企業。
清掃廁所和浴室,想想也戇。但在工廠的文藝小分隊裏,大背頭確立了地位。手風琴是“百搭”——可以為獨唱、女聲小組唱伴奏,可以伴舞,可以獨奏。馬躍跟著大背頭,曉得每天要練琴,識了五線譜。還是大背頭,給馬躍介紹了音樂學院的大提琴老師,讓馬躍考出了一個大提琴的業餘演奏級別。
大背頭是最早下崗的。早早回到了他的修理鋪。“隨便什麼事情,不要硬撐。”他說。
大背頭回家,修琴也蠻好。有手藝。教的學生也多。這個時代,鋼琴忽然又時興起來了,冒出成千上萬的琴童。大背頭的工作重心,又開始向鋼琴轉移。他甚至重新撿起了祖上的調音師的手藝。50元調試一隻鋼琴。不貴的。有時候,馬躍過來,店鋪打烊;門板上會貼一張紙條,寫明外出鋼琴調音,何時歸。立等片刻。雲雲。馬躍立不停,附近瞎逛。所以,馬躍對這條個體商業街熟。
馬躍下崗後,曾經想跟大背頭學做鋼琴調音師。這種鋼琴調音師,就是專門做鋼琴調律,把鋼琴按十二平均律的律製調準。同時,大背頭還會做三角鋼琴和立式鋼琴的機械整調,零件修理和更換。大背頭對馬躍還是這句話——“什麼事情,不要硬撐”。沒有碰過鋼琴的人,哪能敢去調鋼琴?亂話三千。
畢竟比馬躍長點年紀。大背頭指點馬躍——教孩子學大提琴。“這個你可以的。現在大提琴也吃香。隻要是西洋樂器,現在都吃香。還好,你不是拉二胡的。我可以給你介紹幾個學生。”
這個男人細心。關照馬躍:“到琴童家裏,記得要穿得得體。不要涕涕遝遝。特別是穿的襪子,不要有破洞,腳趾頭露出來,或者腳後跟有一隻大洞,很難看的。現在上海人家,很多新搬家的,都裝修得好,進門要換鞋。我到過的有鋼琴的人家,幾乎都是,新搬家,打蠟地板,買了鋼琴,孩子要學,或者要調試。進門鞋子一脫,一雙破襪子,很傷自己的。下崗工人,再窮,一雙襪子,還是買得起的。”
馬躍在大背頭的修理鋪裏,還可以讀譜,學習樂理,視唱練耳,識譜記譜。對於馬躍,這裏就像個音樂私塾。馬躍隨手拖過一架手風琴來視奏。和他的大提琴相比,手風琴的鍵盤,頗有點難度。手風琴演奏,是雙手同時觸鍵,演奏時,手指尖不停地在鍵盤和鍵鈕上,進行不同速度、不同時間的接觸,這樣,便增加了神經末梢與大腦信息的傳遞,手指肌肉的控製能力,也相應提高;久而久之,左腦與右腦的信息處理能力,會大大加強,反應能力提高,手指更加靈活。他覺得,手風琴可以提高人的注意力;注意力提高了,記憶力也隨之增長。上了年紀的男人要明白這點。
馬躍就經常到大背頭的修理鋪,進行手風琴的初級練習,來提高自己雙手以及身體的協調能力。大背頭就不斷教導他——拉手風琴,看上去是拉風,其實耳朵將聽到的聲音信號,不斷在傳遞給大腦,大腦需要及時對聲音是否正確、音量是否合適、音符的長度是否符合樂譜的要求等迅速做出判斷,“你來我這裏練琴,眼睛、大腦、手指以及上肢的肌肉,同步反應能力,都會得到訓練,思維速度也隨之加快。”
他把馬躍當手風琴琴童了。而手風琴也的確別致,其他鍵盤樂器的鍵盤平麵方向,都是向上的,在演奏中,是可視的;而手風琴在演奏中,鍵盤平麵和鍵鈕平麵,是背向演奏者的,演奏中一般要求不看鍵,因此,演奏時的準確性和可靠性,隻能靠手指觸感來體驗。這種有限的觸覺,就要求在演奏中要“貼鍵”;手風琴的貼鍵演奏,實際上是增強了手指尖的靈敏度。但手風琴的構造,又決定了它的音量強弱,不是靠手指觸鍵的力度來控製的,而是靠左手的拉風箱力度。所以,經常可以看到拉手風琴的,用很誇張的手勢來拉琴,很拉風的樣子。其實,不是手風琴手做作,實在是,手風琴靠大幅度的手指動作,對音量的控製,毫無意義。
那時候,他們拉風。觸摸琴鍵,觸摸女人。青春少男少女。現在照樣有琴,聲音還是好聽。人呢?女人,都到哪裏去了。
“你離不開女人。你的手指觸摸感的靈敏度有多少呢?比如,你摸過多少女人?你曉得她們之間的差異有多少啊?”大背頭問馬躍,“你隻曉得把自己放得很低,以為這樣就可以湊近女人,期望女人來對你溫柔。你內心其實就是自卑,總想尋個女人,做精神依靠。”
馬躍裝戇。默然。
大背頭告訴馬躍,他做調音師的時候,內心也想博得更多的同情,去到有鋼琴的人家,或者學校,人家是要差遣你的。你總希望多得到一點關照,至少不要辭了你。為此,他曾經想過,自己可以裝扮成盲人,完全憑借聽力和手指的觸覺,來判斷一架鋼琴的音色音質和音階的準確度。盲人可以獲取許多同情。因為“看不見”,所以別人也不對他設防。
隻要有一副深色墨鏡就可以做到。
鋼琴有二百多根琴弦,八千多個零件,但它們的調整和排列,都是有規律的。的確是有盲人來做調音師的。盲人鋼琴調音師用靈敏的聽覺和敏銳的觸覺,來代替視覺。人們彈奏鋼琴時,隻是用手指來感受琴鍵的觸感,用耳朵來聽辨鋼琴的音律,而眼睛,隻是用來看琴譜的。調音師用不著看琴譜。所以,盲人完全可以讓鋼琴達到最佳的音律和觸感。
鋼琴自1709年由意大利人克裏斯托弗裏製造出來,至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曆史了。而最早的盲人鋼琴調律師,其實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經出現了。在歐美發達國家裏,便有很多的盲人從事著調音師的工作。甚至還有些國家,把這項工作作為社會保障性工作,隻允許盲人來做。中國的鋼琴業發展緩慢,及至二十世紀後期的1978年,才有一個叫李任煒的盲人,憑著對音樂的執著追求和極高的天賦,開始自學鋼琴調律。1990年,他得到美國鋼琴調律大師安妮格瑞的真傳,把先進的歐美調修技術帶回中國。1991年,他在北京市盲人學校創辦了全國第一個盲人鋼琴調律職高班。1994年,他的第一批五名學生畢業,全部在鋼琴廠或琴行找到了工作。
那倒蠻有意思的。馬躍忽然覺得,這裏麵會有許多奧秘,會產生許多故事。一個人裝著什麼也看不見。別人相信他,以為他看不見,反而會把許多不可以看見的讓他看見。那就像音樂。大家憑借聽覺,來認知世界,而音樂家,還有著他一雙獨特觸覺的手,來觸摸。
觸摸女人。馬躍臉色陰沉了。他身邊沒有女人。跟秦海草分手後,他回上海,有一陣,他癡迷於打麻將,整天摸麻將牌,可以摸出條子、筒子;萬子還摸不準。但可以摸出北風。
馬躍沒事就經常去大背頭的琴鋪。通過大背頭的手風琴修理鋪,他們撮合了一次原工廠小分隊的聚會。一幫上了年紀的男人女人,再一次“拉風”。北風也來了。
下崗工人有閑暇,十天半月的,大家就要碰一次,到一個房子比較大點的人家去,每人帶隻菜。那次在大背頭家。老公房的兩居室。擺了一桌子。
馬躍帶了隻電烤雞,一瓶紅酒。北風離開工廠後,還是第一次跟大家碰上。她不知道要帶菜。她看到馬躍,稍許問了幾句,就曉得各自的近況。北風曉得馬躍離婚了,隨口就問了秦海草的情況。馬躍便多說了幾句。他原是想,我跟你多說點我前妻的事情,你也可以告訴我一點你老公的事情啊。沒想到,北風來一句:“老早就想到你們不會長的。”“為啥?”“因為你沒有多少鈔票。不要以為你跟她去了日本。比你有鈔票的人,多得是。”
北風做“群眾演員”,從《鴉片戰爭》裏虎門銷煙的圍觀群眾,到醫院的護士、病人,到漢宮清宮裏的老媽子……做了五年。現在不做了。老公還在做;演戲的男人,上了年紀不要緊。女人就不行。她就蹲在上海家裏,帶孩子。放老公出去。她還接了點出口絲綢服裝“鎖紐扣洞”的生活,是一家外銷服裝廠的訂貨。廠裏會送貨到家裏來,定期來取貨。外商很看中她的一手女紅精細活兒。
她還結絨線。有朋友盤下涉外五星級賓館裏的大堂鋪麵,會向她訂貨;她的手工編結物掛出來,外國人喜歡。有時候,還得在賓館大堂的門鋪裏去坐坐,現場做給外國人看。外國女人看她;外國男人也看,還拍照。
說到鈔票和秦海草,馬躍無語。就一個人去了陽台上。北風一會兒也過來,端了兩杯紅酒,給了他一杯;另一杯的杯沿上,已經留下口紅的粉色。兩人就繼續說話——
“你還是住在溧陽路嗎?”
“是啊,老房子,拆不掉的。”
“還結高領頭嗎?那是陳燮陽穿的。”
“不,現在男人不穿高領頭了。”
“其實,想想,高領頭絨線衫還是蠻好看的。”
“你還是喜歡老底子的物事。”
“是啊。我在想……誰來幫你繃絨線呢?”
“我兒子呀。不過,小囡晚上要早睡的。男人不大在家。現在結絨線,大多是用新絨線的,不大會去拆洗舊絨線衫了。”
“你家的老人呢,還好嗎?”馬躍問。
“哦,你是說那會你來我家的時候,為我留門的老人吧。那是我老公的爺娘。還好呢。你還記得啊。”
“嗯,嗯。”馬躍隨口應答著,心裏想著許多過去的事情,一邊就將目光投向北風,仔細打量起來。北風也上了年紀,頭發染成棕黃色,還化妝,描了眉,就少了原先的天生麗質的感覺。臉色也不是很好,有雀斑,可以看出,這幾年來的奔波操勞。有點小缺憾了。就是這點小缺憾,讓馬躍覺得跟北風忽然就切近了許多。他仰起脖子,一口酒下去;一股熱上來了,一邊看著北風手裏的高腳杯,那杯沿上殘存的粉色。
“不過新絨線也要繃絨線的。”北風說。
“舊絨線衫拆拆洗洗,也很好。你結出來的絨線衫,那件高領頭,真的好,那時候,就是很時髦的樣式,是文藝界的人穿的。”馬躍看著北風,說。
“嗯。最早還是阿爾巴尼亞電影裏的樣式。那次……我就是幫我老公結的。嗯。你有什麼舊絨線衫,要拆洗,重新結,給我好了。你現在是一個人呀。沒有人幫你的。” 北風說。
他笑了。“那我先要來幫你繃絨線。”
“那倒是。我還真缺繃絨線的人。你來好了。”
裏麵有人在叫,讓北風去燒隻菜。北風答應用大背頭冰箱裏現成的雞蛋和兩隻番茄,做個番茄炒蛋。
“我去開油鍋了。”北風把手裏的酒杯,交在馬躍的手上,看一眼,“你等歇歇,過來好哇?”離開陽台,去了廚房。
老公房的廚房在隔壁。可以聽見起油鍋嗶嗶啵啵的聲音。馬躍放下酒杯,等不及“歇歇”,就跟進去。看見北風背對著自己,將四隻雞蛋一一敲開,蛋黃和著蛋清滾進大碗。北風的身材,還是修長的,兩腿直直,翹臀。馬躍上前,從後麵抱著北風,像懷抱大提琴一樣,貼著。
北風身體一顫,就不動。手開始用筷子打動碗裏的雞蛋,刮刮刮刮……
隔壁還在喧鬧,聲音傳過來。
廚房裏,北風打雞蛋的聲音越來越響。她要讓聲音傳過去,讓那一屋子的人聽到——刮刮刮刮……
8.音樂
男人都會胡思亂想。高天寶看見女人的踏腳褲,會想到女人的腿,那是形似;馬躍在參加室內樂演奏的時候,會想到,如果自己的大提琴,和小提琴、鋼琴一起,全裸地在演奏,那場景,一定很好笑。那是神似。很好玩。很刺激。
他就是喜歡做這樣的想象,對裸體的想象。他還會想到,開大會的主席台上,那些坐著的男人,他們要是脫了衣服,也可以做到這樣的氣宇軒昂嗎?真的好玩。
他經常生活在自己的想象裏。工廠上班的時候,他那種既不是很辛苦的體力工作,又不是很專心的音樂生活,讓他多了許多想象的幸福時刻。他曾經想象自己有個樂隊——以工廠、棉紡公司宣傳隊,或者紡織藝術團為班底,組建一支管弦樂隊,來完成他的作曲夢想。他最想譜寫的,已經讓北風演繹了——音樂舞蹈小品《北風吹》。他還有個比較大型的音樂作品,是根據電影《地道戰》的音樂,改編成一個類似於鋼琴協奏曲《黃河》那樣的協奏曲。標題為:大平原。
他幾乎把《地道戰》的電影音樂,從頭至尾視聽記譜,然後一個人配器。在管弦樂隊裏,加了很多民族樂器,由此,烘托出冀中平原的鄉土色彩。高老忠發現鬼子偷偷進村後,急著去村口老槐樹下打鍾——那時候的音樂,急板,加上真正的中國小快板和胡琴,然後,是低沉的鍾聲。隨後,鍾聲浩蕩,管弦樂起……整部樂曲,分為四個樂章,光看標題,就可以大致看出主題的端倪:1、掃蕩 ;2、抗爭; 3、太陽; 4、勝利。
那首著名的《太陽出來照四方》,被他安排在第三樂章,重點推出,是一個華彩。如果是小提琴協奏曲,那是很適合小提琴高調亮麗的華彩段演奏風格;但作品究竟是小提琴協奏曲,還是鋼琴,還是大提琴……他一直沒有決定,因為,沒有樂隊。他除了用自己的大提琴,反複弄出幾個主旋律來,一切都還是在他的腦子裏。
那個年代,這樣的根據電影音樂改編的音樂作品,還是有很成功的例子的。比如《創業》組曲,《海霞》組曲。這些其實都是電影音樂。《創業》組曲的標題是這樣的:1 、序曲·解放(管弦樂合奏);2、 井隊出征歌(男聲獨唱);3 、滿懷深情望北京(女聲獨唱);4 、人抬肩扛戰風雪(管弦樂合奏);5、 天涯萬裏飄油香(女聲合唱);6 、我們是一代創業人(合唱)。
那是原作曲秦詠誠自己弄出來的。《地道戰》的作曲是傅庚辰。馬躍不明白,傅庚辰為什麼自己不去弄,要煩得他幾乎整個心思撲在上麵。他當然不知道,傅庚辰後來就有交響組曲《地道戰——留給後人的故事》。那是留給後人的。
在那個年代,馬躍沒有原創的機會,也沒有能力來實現自己做樂隊的夢想,他隻能在現有的作品裏,去想象,然後照著葫蘆畫瓢。不過他真的對作曲充滿夢想。1982年,第十屆“上海之春”中,出現了一批交響樂作品,據說都有一定的藝術質量,在創作上,還有所突破,在技巧上,借鑒和吸收了國外近現代的表現手法,在交響樂民族化方麵,也取得了可喜的收獲。馬躍如數家珍:《黔嶺素描》(朱踐耳曲)、《草原風光》(瞿維曲)、《幻想音詩》(劉敦南曲)、交響音詩《向往》(奚其明曲)、交響組曲《油畫五幀》(馬友道曲)、狂想曲《帕米爾風情》(劉念劬曲)、管弦樂《喜瑪拉雅隨想曲》(金複載曲)、《素描六首》(張千一曲)、小提琴協奏曲《創業》(沈傳薪、倪文震曲)、組曲《南國》(陸在易曲)、音畫《睡蓮》(陸在易曲)。
馬躍覺得,自己的《大平原》,也可以排列其中。
馬躍沒有想到,自己作曲的夢想,困擾自己,卻被兒子撩撥開來。
兒子六歲了。他們離婚後,兒子就跟秦海草了。海草回上海後,帶著兒子,看到上海有點條件的人家,都培養兒子學琴;自己孩子,居然也對鋼琴著迷,已經可以在琴上,彈出自己哼唱的小調,是即興的,但會被他記下,然後反複彈唱。秦海草就跟她的日本男人商量,要把孩子送到日本學習。日本男人同意。
秦海草跟著那個日本男人,有了自己的燒賣店鋪,很小,但生意很好。男人繼續他的石油工程師的“幹活”。後來,海草看到上海有發展機會,利用自己“外籍人士”的身份,往上海做點小投資,先是租房,開個日式料理店,在虹橋日籍人士集居地域。生意很好。
然後就是買房。投資房產。上海的外銷房房價真的便宜啊。
1990年代,日本電子樂器品牌“雅馬哈”流行。這跟音樂教學水平其實沒有什麼關係。但秦海草不管。她對馬躍說,小囡要去日本學音樂,已經買好雅馬哈鋼琴。馬躍一驚——小鬼頭還小,懂什麼音樂。分明是要將我們骨肉分開。秦海草說,早點晚點,小囡終歸是跟我生活的,你又沒有能力,給他最好的教育和生活。其實,不管怎麼樣,他總是你的兒子。麵孔像你的呀。又不像禦手洗二。
馬躍無話。但曉得,那個石油工程師原來是叫“禦手洗”。自己的兒子,大概也隻好叫“禦手洗”了。冊那。馬躍心裏在罵。
送兒子去東京。馬躍還是感到了一種骨肉分離。要說孩子出生到現在,六年多,也沒跟馬躍有多少時間生活在一起。但因為還是在一個城市,感覺就近。內心保持著一種聯絡。
那天去機場送兒子,秦海草說,買好汽車了,“奧拓”。你是不是要跟我的車一起走?其實,從秦海草住的虹橋開發區,到虹橋機場,沒有多少路了。而馬躍,從楊樹浦到虹橋,再跟秦海草的車去機場,已經沒有多少意思。馬躍說,我有車——助動車;我自己直接去機場。
“哎呦,你算進步了啊?有助動車了。你這個人,哪能好壞不懂的。我是為你著想啊,好讓你跟小囡多待一歇。”“我哪能不懂啦?你不就是想在兒子麵前,要我好看嗎?”兩個人在電話裏,又吵了一通。
1990年代,城市生活裏,一成不變的自行車,終於發生了變革。海草講的是對的——進步了。先是一種用摩擦車輪來帶動的助動車,是真正的助力自行車,還保留著“腳踏車”的形狀和原始動力;後來便發展了,越來越摩托化,甚至還配備了頭盔和工具箱。它們發出尖利的響聲,噴著尾氣,在慢車道上,超越一輛輛自行車。城市底層的百姓,在那時,通過助動車,最先感受了一點現代化的氣息,是比較初級的現代化,質地粗礪。稍許好一點的,是一種號稱用德國進口技術的助動車,喚作“薩克斯”,最有別於其他助動車的,是“薩克斯”的發動,提拉式,發動機聲音輕快,車速也不快,顯得文靜;還有一種叫“霸伏”的,也號稱意大利進口,外觀一般,但機械精致,那發動機,看上去就不吃力,跑起來很像模像樣;美國過來的助動車,叫“湯姆斯”,很美國化的名字,完全是一輛小型的摩托車,經常看到紅色的“湯姆斯”,在慢車道橫衝直撞。
馬躍開國產“斯必克”。發動機聲音尖利,簡直有點呼嘯的意思,棕黃色的車架,跑起來要噴尾氣。像噴氣式飛機。馬躍在這樣的“噴氣式”裏,體會到一種源於腳踏車、高於腳踏車的曆史進步。並且認為,助動車在有限的經曆裏,花樣百出,還帶動了其他附屬行業,諸如修理、零配件、燃油和機油等行業,包括裝備——冬天的羽絨衣和夏天的墨鏡。
那天,馬躍就戴著墨鏡,還戴了副手指頭露在外麵的皮手套。他在秦海草麵前,摘下墨鏡。秦海草嘲道:“一部機器腳踏車呀,你在我麵前,裝啥啦?”馬躍不響。吵歸吵,兩個人在機場碰頭後,一起摟著兒子,語氣都很平和。馬躍看著秦海草。
“我還像老早那樣好看是嗎?”秦海草鮮格格。她已經開始塗脂抹粉,臉還塗得白,完全是日本女人的化妝風格。沒有辦法。馬躍說,“啥人教你嫁給日本人的。像藝妓。”“你啦……”“不過,你現在就是一個‘媽媽桑’。我懂的。”“鈔票你懂嗎?我不想完全靠男人。”“你漂亮。”
馬躍去抱兒子。六歲的小男人,不要大男人抱。下來,要上衛生間。馬躍不想方便,但也跟著去,就想跟兒子,多待一歇也好。他端詳兒子的麵孔。海草說,兒子麵孔像他的。到底像多少呢?馬躍也看不出。何況,那個禦手洗,麵孔長得是什麼樣,已經忘記。
他和兒子一起進男衛生間,一起對著小便池,上一步。上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兒子像大男人一樣,站立著,麵壁,撒尿,完事後,也像大男人一樣,抖幾下。哪個男人教他的。馬躍沒有小便,隻是做了個樣子,側眼,看。
兒子小便後洗手。一邊跟父親說了事情。“媽咪說你有個樂隊。我想,我將來要作曲。我作的曲子,你的樂隊來演奏好嗎?”
“好的呀。”
“你的樂隊大嗎?”
“一個龐大的交響樂隊。還有一個小樂隊。還有室內樂。還有輕音樂。你想要啥個樣子的樂隊呢?”
“等我寫出曲子來再講。爸爸,你一定要有自己的樂隊。為了我,你也要有。曉得嗎?”
“曉得了。”馬躍像個孩子,忽然想哭。
那天從機場回來,馬躍飛快地開著助動車,追著秦海草的“奧拓”。那時候,在出虹橋機場進入市區的路上,還有一個收費口。馬躍就在這個收費口,趕上“奧拓”,故意在秦海草的車前晃了晃,一溜煙地遠去。
9.豁邊
下午兩三點鍾的辰光,是秦發奮在家一天裏最沉寂的一段時光,外孫徐韻還在幼兒園裏,年輕人都在外麵工作。回想在廠裏上班,這個時候,一天的生活,快要收工了,都是一些掃尾的事兒,打開的配電盒要擰上,裸露的線頭裹上絕緣膠布,工具做一樣收一樣,放在皮套子裏……和現在的女婿高天寶一樣,他們都是電工界的“老法師”。他有時候都可以想象出,女婿高天寶每天的電工操作流水進程。隻是,高天寶現在的工程更大,設備更先進;技術上,是差不多的。
秦發奮去翻出自己的一套電工工具,多時不用了,便要拿出來擦拭一番。他饒有興致地將一大堆旋鑿、扳頭擦了一遍,整齊地排列在地上,從中拿起一把中號旋鑿;這是用得最多的一把,平頭,紅色的木把,開了幾道槽溝,捏在手裏,很纏手的。他手指撚著旋鑿口,仿佛聽見木螺釘旋進木頭裏的聲音,吱吱的;手臂膊上的力道,也是吱吱地要冒出來。他手裏拿著旋鑿,唇上抿著一顆木螺釘,爬上自家的樓梯,在樓板的橫梁上,旋進一隻木螺釘。這是他的一個秘密,每到一個月領退休工資的一天,便要爬上樓梯,在橫梁上旋進一個木螺釘。操作練兵,技術還是可以的;平頭螺釘嵌在木頭裏,摸上去,刷平。隻是,上樓梯的時候,腿腳有點不靈便。過去上竹梯,隨便怎樣晃晃悠悠,他幾步登梯上去後,一隻腳插進一個擋子裏,側著身子,倚靠在梯子上;那勞動的姿態,是偉岸的。電工的生活,是要爬上爬下的。如果自己還能爬上爬下,早就跟高天寶出去做了。秦發奮這時候便想,高天寶是碰上好時光了,這麼多的高樓,有多少電工生活要做。工程設計人員將大樓配電圖往你這邊一扔,你這個電工工頭,也就是過去廠裏的作業班長,按圖索驥,像個作戰指揮員,分配生活……如果自己年輕十歲,是好叫高天寶靠邊站站的,當然,鈔票也是好賺的。這種鈔票,賺得有勁。
門口有人叫“收舊貨”,是看相了他的一套電工家什。他嚇了一跳,忙著從樓梯上下來,就聽見有人講:“這是我阿爸的吃飯家什。”這話是他的心裏話。聽上去是海草的聲音。“收舊貨”的走開了,小女兒海草進來問阿爸:“你一個人在家裏,爬在樓梯上做啥?”
秦發奮不搭話,忙著拾掇自己的“吃飯家什”。他不願意對小女兒說自己的秘密心事。海草說:“我來看看你。順便問阿姐,她的酒店什麼時候開張,我有事兒要同她商量,今天我在家裏吃了晚飯走。我等一會兒去買菜。”
秦發奮鼻子嗅嗅。他聞到一股汽油味道。老電工,嗅覺靈敏,工作中,對塑料燒烊的氣味敏感,那是有人用打火機燒電線塑料護套。正宗的電工,哪能可以這樣?用電工鉗,軋出來,那段裸露的電線,看上去也是舒服的。用打火機燒,這算什麼本事。何況,紡織廠的車間裏,是禁火的。現在秦發奮聞到的,是汽車排氣管的那種氣味。還是新車子。
“你是不是買車子啦?”父親問。
“因為要……”海草嘴巴上不利索,秦發奮索性打斷她。“不要多講。你有鈔票,好嗎?你買你的汽車。我管不著,不過,不要開到我這裏來,摜派頭的樣子,我吃不消的。”
這天晚上,秦發奮一家人團坐在燈下,吃夜飯。這個時候,在這個小弄堂裏,是有些嘈雜的,電視機、收音機都開著,節目的聲音,都是互相糾雜的,就像是各家飯菜的味道,也是互相融合在一起。海花和海草吃了飯,就上了三層樓,姊妹倆關起門來,便說起海花開酒吧的事兒。海草自己有個酒吧,好幾年了,是她從日本回來後就盤下的,做得很好的,裝潢是東洋風格,進去要換木拖鞋,一間一間隔開來,裝了移門,蠻有異國情調。秦海草是曉得,這裏麵是有花頭的,日本跟中國有點相像,便是男人要喝酒,要唱歌,還要跳舞,就是跟著音樂原地轉圈的那種;再有,就是女人;喝酒的男人,最喜歡不過的,就是有女人來陪。秦海草就弄了幾個先前紡織藝術團跳舞的小姐妹,表麵上是跳舞,兼帶做陪酒的生活;都是她在紡織藝術團裏一起唱歌跳舞認識的,夜裏出來打工,大家都有點賺頭。
“哪能好做皮肉生意呢?”海花發問。
“你不做這個,開什麼酒吧?”海草說,“其實,有些事情,並不是你想象得那麼嚴重,不過是一種娛樂,是娛樂業的生存之道,你不懂,我來幫你,我可以承包你的酒吧,先期投入資金,也算是幫你了。隻是,這種事情,千萬不要讓阿爸曉得。”
“聽你這樣說,我想還是算了。這酒吧,我是不開了。賺這種錢,你叫我哪能跟領導和廠裏的女工交待。”海花說,“我真的不曉得,你這幾年,是這樣賺鈔票的。不好的。”
海草聽見姐姐這樣說道,眉頭一擰,心裏覺得,這個人,真是不識好歹,我是一片好心要來幫她,卻落得個拖她下水的意思,什麼叫“不好的”。海草有點動氣了,便正色道:“阿姐,你閑話要講講清爽,這幾年,我是賺了一些錢,但也不是為了我一個人,要不是我自己買了房子,你也不可能就在這個家裏結婚,我自己靠的是政策,靠到日本打工,靠回來日日夜夜地做,才有了點積蓄,也是血汗錢,並不是偷來搶來的。”
海花向來是不會跟人吵架的,一碰上有人跟她板了麵孔,心裏先要怪自己。這時候,她便說:“我沒說你什麼,隻是,我不會像你這樣來做事情的。你不要不開心,我是你阿姐,說什麼話,你聽得進就聽,聽不進,隻當我沒說。”
“這麼便當?你是輕鬆來,說過就好了。我是曉得的,你和阿爸,從心裏是看不慣我的。我隨便的。我自己有房子,有鈔票,有車子,也不怕什麼,就當我是馬路上的陌生人好了,大家也要客客氣氣的。”海草這樣一說,眼淚便要落下來。
海花忙擺手道:“我也曉得,現在做生意是不容易的。隻是,我做不來你的這一套,也不好讓你來承包我這裏的酒吧。說出去不好聽。”
“你是嫌我這個‘媽媽桑’的鈔票不幹淨,也好,我跟你不沾這個邊。但是,你要曉得,你現在這樣做,也不過是為了生存,是想讓更多的小姐妹,有個吃飯的著落,你去問問,先前跟我出來做的小姐妹,現在哪個手裏沒有個十萬廿萬的?她們如果跟你,你能夠給人家多少呢?”
“這不是鈔票的事情。”海花說,“我不跟你爭,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說老實話,你這個錢,也不是人人都想要掙的,當然,也不是人人都做得來的,現在我就是叫人家來做,也不一定人家就會來。我還是做我自己會得做的事情。”
海草聽著這話,不適意,便轉身出去了,秦海花跟著,兩個人便一起下了樓。樓梯上,有兩個人一道走下來,這小樓的樓梯,有點搖搖晃晃的。海草一抬頭,看見樓板上,有一塊木板,上麵有好多個木螺釘旋了進去,就對秦發奮道:“阿爸,你下午在修樓梯是麼?這樓梯是要修了,走上去是搖搖晃晃的。”
“啥人來修?”秦發奮答道,“你是做不來這種生活的,還要靠高天寶。不過,你是要出點錢的。”
“一句話。不過,阿爸,我看,最好的辦法,你還是跟我去住,我有房子,住得要比這裏好。”海草這樣說,心裏曉得,秦發奮是不會答應的,沒有這個可能性。便等父親來回絕,一邊看見姐姐麵有愧色,覺得心裏有一陣痛快。也算出了口惡氣。
想想這個家,如果真的碰上什麼要花鈔票的事情,還得找她。
秦發奮並未搭話,就叫海草早點回去,“路很遠的,你能經常來走走,我就覺得蠻好了。你娘走了,我現在一個人,是有點冷清的。”這話讓一家人都有點傷感。秦發奮這一次沒有對海草發什麼火,是因為覺得,自己是有點老了,下午爬在樓梯上旋那隻木螺釘的時候,腳上有點打飄。年紀大了,對著小輩的口氣,自然也會軟下來的。“草兒,我還想問你,小囡在日本,還好嗎?”
“蠻好的呀。”
“馬躍現在做啥呢?”
“我現在是有老公的,怎麼會知道他在做啥。”
“你現在的老公,怎麼會有這麼多鈔票啊?”秦發奮問。其實是故意表達他對有鈔票人的不滿。
“阿爸,賺鈔票的事情,你不懂。你要是懂,你就不是我阿爸了。我講得對吧。”秦海草跟阿爸,故意“糨糊”過去。她知道,跟阿爸,實在沒什麼好多講。
海花送妹妹出來。今晚的月亮很好,彎七彎八的小弄堂裏,還投下一點人影,叫人感覺是一種清涼與寂寞。海草將姐姐拉到一邊,湊近,兩個人影的頭疊在一起。海草說:“我買了車子,就停在弄堂口。這種地方,車子也開不進來。不過,老頭子不許我開車子來。”
“那你就不要開來。小弄堂裏,也不像腔的。”海花點點頭,心裏是為妹妹海草開心的;有錢總比沒錢要好。隻是,自己不曉得怎樣來對妹妹表達一種很複雜的情感,想到方才還讓海草氣呼呼的,就覺得有點對不住,一時也想不出來怎麼說,便道:“你自己當心。” 這話聽上去,便是要海草開車當心一點。
“曉得的。”姊妹之間,總歸會有些心裏話。
“你日子好過了,要幫幫馬躍。他一個人,不管怎樣,他總歸是你兒子的爺。”海花關照一句。
“阿姐,你好好交好嗎?他又餓不死的。”
“本來一家人家蠻好。”
“阿姐,你老了。”
海草對姐姐,就是不願被她強過一頭;便如她過去,參加民兵訓練,背上一把槍,坐上三輪摩托車,就有先進分子的感覺。參加小分隊,唱唱革命歌曲,就覺得自己是很革命的。啥人不會啦。
現在比的是鈔票。
隔了幾天,也是吃夜飯的辰光。秦海花一家人團坐於飯桌。邊上的電視機開著,在播本市新聞。“掃黃”。一組鏡頭,警察衝擊“KTV”:畫麵晃,昏暗的包房,忽然被強光照亮,幾個陪酒女人和幾個男人蹲下,抱著頭;背景的電視銀屏,還在放卡拉OK帶。酒吧老板被帶過來。一個女人對著鏡頭,忙用手遮著臉,還用另外一隻手推攝像機。攝像鏡頭猛地晃幾下。嘈雜。幾個身影晃來晃去。
秦海花一眼就認出,那個酒吧老板,是海草。秦海花腳骨都軟了,還是趕忙起身,過去關了電視機。回到飯桌邊,端起飯碗,筷子都捏不住。
一連好幾天,沒有秦海草的聲息。
秦海花尋了薛暉,讓他出馬打探。薛暉回報,那家酒吧,被查封了。薛暉再托人,轉彎抹角,把秦海草“撈”出來。罰了一筆錢。秦海草還心疼。薛暉告訴秦海花,罰款已經是從輕了。那秦海草,強啊,還不服,在裏麵跟人來香港電影裏看來的一套——叫上自己的律師;論理,沒有提供色情服務。反複詮釋“三陪”——陪酒陪聊陪唱歌。小姐出台——被客人帶出去,那是他們的事情。沒有容留賣淫。
不過,秦海草還是很感激“薛暉哥哥”出麵幫忙的。她有點江湖義氣。好歹也沒有出大事。而且,她私底下告訴薛暉,這其實也不是第一次,起先做起來,就曉得有難度,就是因為有些“黃色”,被派出所衝過,後來歇業整頓,再開起來,就穩當多了。秦海草說,是“搞定”了。這次是個意外。畢竟,她還沒有到事事都搞得定的腔勢。
後來,還是秦海草自己把自己搞定了。掉轉方向吧,做正規酒吧。想想那筆罰款,是真的肉痛。
10.歡愉
馬躍去尋大背頭,討教組建樂隊的事情。大背頭思路清爽,就像他的背頭上的紋路。
“組建一個小樂隊吧。”他給馬躍列了個清單——如果你是真的要往專業發展的,或是想做樂隊經營這行生意的,就要做到這樣的配置。一、樂器:1、架子鼓:Roland羅蘭HD1電子鼓,5500元;2、電吉他:兩把,5000元;3、貝司:2500元;4、合成器:Korg TR76,8000元。二、效果器:1、電吉他效果器:VOX TONELAB LE,3000元;2.、DI盒:SM PRO AUDIO DI1,兩個,1000元。三、調音台:YAMAHA雅馬哈 MG166CX 調音台,3000元。四、排練用音響(功放+音箱+話筒):bmb450,4000元。
“三萬元可以打下來。這些都是大致價格,不算貴的。貴就沒有底了。”大背頭說,“全部設備都是全新的,如果是新人練習的話,也可以淘淘二手的樂器,用同樣的價錢,買二手的話,可以買到上一代的旗艦樂器。一般來說,上一代的旗艦樂器,都會比這一代的普通樂器好一點。這個樂器配置,還要看你樂隊的風格,現在的這些配置,是最基本的,各個風格都可以嚐試。找到喜歡的風格,再根據情況,慢慢更換設備。”
馬躍就想到,這個事情,似乎並不是很難了。像大背頭說的,單看每件樂器的配置,現場表現已經算是比較高端的了。馬躍要找一些人,那些原來文藝宣傳隊的樂手;他們也不是新手了,過去大工廠小分隊的業餘演奏水準,也有蠻高的,搞過樂隊的,沒有什麼問題。就像他,工廠關門後,自己帶把大提琴,就已經在幾個舞廳裏做伴奏;現在無非就是自己組建個小樂隊,先做舞會伴奏,做些小型演唱會,民族樂器和樂手,也有。
1990年代開始,楊浦、普陀、閘北、虹口一帶,各種日場、夜場的舞廳很多。下崗工人和離退休人員,都喜歡跳日場的舞。便宜。白天他們有時間,不一定要到什麼“百樂門”之類。街道文化館、工人文化館、文化宮、公園茶室、電影院,都會辟出個場地,做舞廳。一般點的,是放音響。稍許正式點的,會有現場樂隊伴奏。
馬躍就經常出入這樣的舞廳,白天,滯留在控江地區或楊浦公園一帶,或者是,鑽進靠近滬東工人文化宮的那家保齡球館;中午,在東宮對麵吃碗麵,如果上午的那個女舞伴還帶著,就一起到控江路鞍山路的“紅滿天”火鍋店,請女人吃一頓火鍋。到了晚上,他帶著自己的大提琴,進入五角場或虹口四川北路一帶,那幾家夜總會和舞廳,是他工作的地方。這樣的白天黑夜,他既會花一元兩元請人跳舞,輕輕地把手搭在熟識的或不熟識的女人的肩上,或臀上,輕輕地撫摸;也會作為樂隊樂手做伴奏,埋首於音樂裏,賺個十元廿元。
大背頭埋頭修理手風琴。不時的,有琴的聲音,被弄響起來;也好聽。琴的修理鋪,一個藝術的棲息之地,修理和重新調試。大背頭依然把自己的頭式,梳理得紋絲不亂。一個男人工作的形態,是多樣的。按照大背頭的說法,像他那樣正宗的“自由職業者”,其實在生活和工作上,是最需要自律的。他從小,看自己的祖父、父親開店,盡管是這樣一間極小的門店,但從來沒有看見父親睡過一天懶覺。每天六點半起床;八點半,是一定要到店裏開門的;中飯,從來沒有在家裏吃過,都是母親送到店裏;晚上,隻要店裏還有一個顧客,就不允許動一下排門板。如果要上門調音,出門,一身出客的西裝,領帶;但要戴一副藍布袖套,因為要到人家裏去,掀開琴蓋,牆角落裏,總積灰;隨手一塊幹抹布,擼一遍。琴蓋上,相架、花瓶、琴燈、節拍器之類,收攏,調音後蓋上琴蓋,一一歸位,紋絲不亂。不能穿西裝的日子,也是中山裝,深藏青滌卡。照樣袖套一副,抹布一塊。皮鞋錚亮。
馬躍現在也就是個無業人員。馬躍依然也有身穿晚禮服,擺弄著弦樂四重奏的時候。盛裝的女人,對他彬彬有禮。馬躍沒有任何拘謹。再說,那些胡子刮得很幹淨的服務生,對他幾乎是敬仰的。城市的某些時間和空間,對立的物事,經常可以並存,因為金錢,或者其他緣由,就沒有什麼上等與下等的分別。就像城市的一條繁華大街,一個轉角,也許就是一條陰暗的小巷。一個洗頭妹,可以在洗頭房裏“敲背”一個鍾,兩個鍾;也可以被人帶到某個社交場所,優雅地與人碰杯。到處是一樣的歡愉。就像馬躍用同樣的手法,演奏同樣的一首曲子,可以在舞會或婚禮的殿堂,也可以在車站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