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周禮》一書根本不能用呢?不是。此書雖是偽造者的理想國,非周代真實情況,但作者在用語、名物上不可能不用當時通行的語句、名詞,而獨出心裁另立新花樣。因此,我們在考查周代名物訓詁上,可以利用它,但不能因此就認為書中所寫典章製度都是周代實行過的,二者須分清楚,這是要特別注意的。
三,前麵談過,真書中有後代偽作的東西,我們在使用這些史料時應特別注意。例如《尚書》中《周書》各篇絕大多數是周初的書,但少數有問題的應當分別對待。比如《洪範》一篇不論從曆史、思想和文體來看都是成問題的。篇首言武王滅商後,訪問箕子治國之道,箕子言上天曾錫禹洪範九疇,即自“初一曰五行”至“次九曰……威用九極”65字,本於《易·係辭》“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鄭玄注《尚書大傳》說“禹治水,得神龜,負文於洛”是神話,不是曆史。五行思想在春秋時期才形成,此篇專言五行,而且非常詳明。文體則全用數字,文從字順,與真周書絕不相同,可斷言此篇非周初文字。又如《金縢》篇可分三段,第一段自“既克商二年”至“王翼日乃瘳”,記武王病,周公占卜,欲以身代,說明周初人還相信鬼神與占卜,從思想上看,此段應是西周文字,是《金縢》本文。第二段記周公東征事,第三段記成王開金縢之書事,乃後人所追記傳說,因與周公及金縢有關,遂記於本篇之後,文字簡略而不清,引起後人爭論。此兩段不應當作真實史料來用。
四,有的偽書中雜有真書,應區別對待,可以《逸周書》為例。《漢書·藝文誌》載《周書》71篇,今本僅存59篇,其文字乃戰國體。隻有少數幾篇,文詞古奧,與戰國文不類,可信為西周書。試以此數篇與它篇比較,真偽一見可知。這點我們在前麵中已講過了。《克殷》、《作雒》二篇講武王滅紂及周公東征事,有可取之處,但文字不類西周。又《世俘》一篇即古文《武成》,記武王出征至凱旋,其用語、幹支,見引於《漢書·藝文誌》的,當是真書可信,其餘訛謬太多;又記武王滅紂之後,遂征四方,殺人、俘虜數字太大,決不可信。
又如偽古文《尚書》有經有傳。經是偽造的,當然不能用。傳是解經的,雖非漢孔安國作,但把它看作魏晉人對《尚書》各篇的解說,和後人解經的話一樣看待,未嚐不可以發現較好的見解。這種把偽經與傳分別來看,應當說是正確的態度。
試以《無逸》一篇為例。此篇舉殷王,以中宗、高宗、祖甲為次,馬融、鄭玄注皆以祖甲為武丁子,但偽孔傳則謂祖甲為湯孫太甲,其說本於王肅。我以為偽孔傳所說是對的,根據是《殷本紀》“祖甲立,是為帝甲,淫亂,殷道複衰”。《國語》也說:“帝甲亂之,七世而殞。”與篇中所言“能保惠於庶民,不敢侮鰥寡”絕不同。又據甲骨文,太甲為太宗,祖乙為中宗,武丁為高宗,可為偽孔傳之說的鐵證。
《無逸》又說:“其在高宗……乃或亮陰。”“亮陰”或作“諒陰”、“諒闇”、“梁癎”,解說分歧。孔子隻說古時人君於父喪後,三年不言,不言指不問政事。《呂氏春秋·重言篇》意同。《尚書大傳》則作“梁闇”,說“高宗居倚廬,三年不言”,多出“居倚廬”的話。《禮記·喪服四製》隻說“三年不言”,未說“居倚廬”。馬融注《尚書》:“諒,信也;陰,猶默也。”鄭玄則從《大傳》作“梁闇”,解“梁”是依廬的“梁楣”,圈是廬。強調新君即位,行三年之喪,必居倚廬。今《尚書》偽孔傳用馬融之說,從文字訓詁上來看,諒,信也;陰,默也,是正確的。古代君主是否都行三年之喪,不問政事,固是問題,但還有道理可說,至於“居倚廬”則無什麼根據。子貢於孔子沒後,在墓傍築廬,守喪三年,這是個別例子,其他弟子也不這樣做,何況此禮未必通於國君。因此,偽孔傳這一說可以代表魏晉間人對這個“諒陰”的解釋,有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