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菊朋一生,誌高行疏,年輕時嗓子好,咬字準,又有陳彥衡的胡琴陪襯、票友裏是學譚錚佼人物,他便自我陶醉,以譚派傳人自居,目無餘子,對餘叔岩都不大看得起,更不論別人了。但是下海以後,和內行人一比,除了字眼以外,身段、武功都不如人。後來又與陳彥衡鬧翻了,聲勢大落,他還不自覺。假如搭上常班,在舞台上多曆練些年,培養火候和基本觀眾,到了相當時期,實至名歸,未嚐不可獨擋一麵,成個氣候。不想他不此之圖,自視甚高,常鬧脾氣,給人掛二牌都嫌委屈。豈不知梅蘭芳唱過倒第六,餘叔岩唱過倒第三,隻要你劇藝精進,自然會脫穎而出,能挑班掛頭牌的。言菊朋卻鬧個高不成、低不就,第三次挑班雖然掛了頭牌癮,但是陣容不整,營業不振,後來好容易有言慧珠幫了忙了,卻又與女兒鬧翻,是他最後的最大失策。

自從譚富英挑班以後,因他是譚鑫培之孫,有血統關係,當然以"譚派須生"來號召。言菊朋認為他學譚最像,譚富英還不如他,但是又不能否定人家的祖孫關係,於是自創一個名號:"舊譚派首領",報上的廣告,戲院的海報,全如此寫法。言慧珠與他合作演出,他還以為是"舊譚派首領"攜帶小娘娘闖世麵,卻不知,事實上是爸爸沾了女兒的光。言菊朋因為與言慧珠是父女關係,不便演夫妻情節的對兒戲,如《武家坡》、《汾河灣》、《桑園會》、《寶蓮燈》等,隻好貼《南天門》、《打漁殺家》、《武昭關》、《賀後罵殿》等戲。看戲的人,大部分是因為言慧珠去的,父女合演一出,當然是要看完了才走,所以言菊朋會錯了意,以為是自己的號召。

象前文所說二十九年二月八日,言慧珠《青石山》,言菊朋《罵曹》那一場戲,筆者是當時座上客,憑良心說,我便是衝《青石山》去的。因為言菊朋的《罵曹》已聽過多次,而且今不如昔,已經引不起興趣了。而《青石山》呢,言慧珠扮相明豔照人,武功身手矯健。錢寶森和王福山是錢金福和王長林的哲嗣,家學淵源,老派典型。言少朋俊逸儒雅,言小朋初生之犢,都是吸引觀眾的角色。因為新新戲院的觀眾水平很高,為了禮貌,仍舊聽完《罵曹》才走。那場戲以後不久,言菊朋在吉祥園唱了一場,大軸他演《托兆碰碑》,壓軸言慧珠《女起解》。吉祥園的看客以學生居多,是言慧珠的基本觀眾。年輕人做事是主觀而直覺的,《女起解》下場,捧言慧珠的人都走了。言菊朋上得台來一看,觀眾走了一大半,這才明白,上座不錯原來是女兒的號召,自己已是大勢去矣。自己幾十年的藝術,竟不如小毛丫頭能叫座。言菊朋一窩囊,回家就病了一場,病好了又犯了個性強不服輸的老脾氣,不讓女兒與自己合作了,還是自己唱,不沾女兒的光。言慧珠正求之不得,從此各處跑碼頭,日益走紅,而言菊朋卻每況愈下,潦倒以終了。

言菊朋是民國三十一年六月二十日,也就是壬午年五月初七日逝世,享年五十三歲。那時候言慧珠正在哈爾濱演出,不能中止合約停演,所以也沒有回去奔喪,隻有言少朋趕回北平去,料理喪事,從此一代名須生,曲終人散。言菊朋的劇藝以唱著稱,所以他灌的唱片很多,一共有五十八張,僅次於馬連良(馬灌了六十張)。計蓓開十三張、百代十二張、高亭十一張、勝利十張、長城五張、太平(國樂)四張、大中華三張。可惜這些唱片,現在沒有人能存有全部的了。

言菊朋的太太高逸安,頭腦很新,能書善畫,博才多能。後來看言菊朋頑固不化,越老越糊塗,就與言離婚,而到上海去從事電影工作了。曾在明星公司的影片裏,與胡蝶配演過,當然是老旦身份了。

言菊朋的大兒子言少朋,也是使言菊朋痛心疾首的問題人物,自己的玩藝兒已經自成一軍了,少朋卻放著家學淵源他不學,反而去學馬連良。同時,言少朋對馬入迷的程度,不在他父親迷譚之下。言菊朋無論如何管教,也改不了他這位令郎的誌向。最早少朋學馬是偷著學,馬連良很喜歡他,但是礙著言菊朋的麵子,也不好收他為徒。後來言菊朋看他兒子是學馬學定了,實在沒法子克紹箕裘了,也就死了心,索性成全他吧!找人向馬連良說項拜師,馬連良欣然接受,正式收言少朋為徒,傾囊以授,所以言少朋的學馬,是有相當造詣的。

1949年,言少朋曾隨李薔華、李薇華姐妹(李棠華的姐姐)來台,演出短期。在美都麗戲院(現國賓電影院的前身)露過《胭脂寶褶》。前永樂由胡少安扮演,少朋反串小生,飾"遇龍館"的白簡,用大嗓;後麵"失印救火"則飾白懷。他就是嗓子暗啞,調門太矮,但神情、念白、身段,頗有幾分馬溫如的意境。可惜未能留下來,又返回大陸了。

言少朋的太太張少樓,南京夫子廟清唱出身,工須生,學言派。言菊朋的劇藝未能傳子而傳媳,也是讓他哭笑不得的事。目前流傳的《柴桑口》,《文昭關》錄音,都是張少樓所灌,除了氣力弱一點,言味還十足呢!言二少爺小朋,工武生,拜丁永利為師,自然是楊派路數。不過他功底不太堅實,扮相倒是很帥。他也演過電影,抗戰勝利以後,中電三廠設在北平,拍片很多,杜驪珠、王元龍演過一部《天橋》,言小朋也參加了,以小生麵目出現。

言大小姐叫言伯明,嫁了漢口名票遊樂三,遊工須生,學言派,因此言菊朋見喜,以女妻之。遊樂三在北平新新戲院還票演過一次《空城計》,平平而已,學言的程度,比張少樓要遜一籌了,言伯明後來歿於漢口。

言菊朋的二小姐,便是鼎鼎大名的言慧珠,慧珠乳名"二妞",從小便是美人胚子,聰明絕頂,領悟力極強。在上小學時候就善舞能歌,是學校遊藝會的風頭人物。上春明女中以後,就開始學戲了,先工程派青衣,《罵殿》是她拿手。後來改學梅派,拜朱桂芳為師,朱與姚玉芙是梅蘭芳的台上左輔右弼,對於梅派戲的身段、地方,瞭如指掌。慧珠苦學幾年,劇藝大進,後來又正式拜入梅的門下,得梅親自指點,藝更愈臻精純。旦角學梅的太多了,拜門的也有幾位,能得梅蘭芳真傳的,隻有李世芳和言慧珠,李世芳不幸喬折,言慧珠可以稱得起是梅派唯-傳人了,她得梅的藝術,總有十之六七的程度。

言慧珠人既漂亮,思想也很開放,於是就韻事頻傳了。她在春明女中還沒畢業的時候,就開始捧角,對象是北平戲曲學校的武生王金璐。那時候北平有許多女學生都捧角兒,男人捧角兒稱為"捧角家";女人捧角呢,便有人給起外號叫"捧角嫁","家"字加"女",不但表示捧角的是女人,而且暗示捧的終極目的是"嫁"他,而言慧珠便是這一群捧角嫁裏的領袖人物。

王金璐的武生學楊派,人也是長得英俊,擁有一些基本觀眾,尤其是捧角嫁們的偶象。他有個女友李墨纓,是貝滿中學的學生,貝滿是教會學校,水準相當高。雖然言慧珠對他一往情深,別人是豔羨不已,但是王金璐卻是情有獨鍾,認為李墨纓大家閨秀,人既漂亮又有修養,不象言慧珠那麼瘋丫頭似地飛揚浮躁,因此對言隻虛與委蛇,而終與李結合。這一下子把言二小姐可氣壞了,認為奇恥大辱,從此懷恨在心。

此後言慧珠日益走紅,而王金璐出科後,卻沒有什麼出路。在校時固有:"戲校楊小樓"的美譽,那是人家虛捧。畢業後打算搭班,但北平比他資深的武生有的是,如周瑞安、孫毓堃、吳彥衡、高盛麟、楊盛春、李盛斌、梁慧超、鍾鳴歧等,不下十來位,誰肯請一位剛出科的武生掛三牌呢?於是景況日窘,後來生活都相當困難了。這時言慧珠應天津中國大戲院約演短期,武生人選還沒定,她有權推薦,於是有人請她幫幫王金璐的忙,王金璐迫於現實,隻好向"狼主"(當時言慧珠的外號)求和。

言慧珠在上海大紅以後,一度與白雲同居。五十年代,俞振飛自港返回大陸,不久,他的妻子黃曼耘去世,言慧珠嫁給俞振飛,共掌上海的戲劇研習機構。"文化大革命"時,言慧珠備受淩辱,她"被冷凍起來"。慧珠不堪壓迫,有一天穿好《貴妃醉酒》的戲裝,項上掛了一個牌子,上書"我要唱戲",竟自殺以示抗議了。言三小姐是言慧蘭,自幼嬌生慣養,不好好上學,也不專心學戲,就是一意貪玩。她也偶爾上上台,不過她的戲還沒有她的跳舞嫻熟,後來嫁給北平戲曲學校出身的花旦陳永玲,倒也郎才女貌。言菊朋夫妻子女,除了長女伯明較為平凡以外,其餘每一個人都是多彩多姿,可以稱得起是藝術家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