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菊朋走火入魔
民初學譚(鑫培)的須生,內行中餘叔岩為首,票友為言菊朋稱尊;而且有一段時期,言菊朋的聲勢,還駸然駕乎餘叔岩之上。
言菊朋的學譚,可以說是迷到跡近瘋狂的程度,從他小時候懂得聽戲開始,直到民國六年老譚逝世時為止,對於譚劇一直看了十幾年,不但營業戲,就連堂會戲都想法入座,幾近一場不漏的情況。因為他是外行,可以明日張膽的買票看戲;而餘叔岩是內行,在過去的梨園習俗,內行不能在台下聽同行的戲的,要聽也是偷著聽。所以在直接觀摩譚鑫培明場演出方麵,言菊朋的機會比餘叔岩強多了,比餘叔岩見得多。
但是學戲不是隻看就能會的,一定要拜師找內行學,才能實授。譚鑫培不收徒,晚年收餘叔岩那卻算是例外了,也沒有直接給說過幾出戲,隻是指點訣竅而已。言菊朋既然拜師無門,卻找到了一位譚派名家去學譚戲,就是譚派名琴票,人稱陳十二爺的陳彥衡。陳對譚腔特別有研究,連老譚都佩服他,所以有"琴票聖手"之稱。言菊朋的學譚,小部分得自直接觀摩,大部分得自陳彥衡的耳提麵命,但這全是唱腔方麵;至於武功,身上,還另外找人來教。對於直接學譚,所下功夫之深,言菊朋可算是傲視群儕,稱為第一了。
言菊朋對於字眼,非常有研究,分四聲,辨陰陽,嘴裏沒有一個倒字,在老生內行行裏,堪稱獨步。餘叔岩是對字眼有很深厚修養的,有時也向言討教。
一般談戲文章,常稱某人的唱工是"宇正腔圓",其實往遠處一追究,這"字正"與"腔圓",大體上是相輔相成,有時候卻南轅北轍,不能兩全的。因為詞句字眼安排的不當,而又不能更動,"字"要完全"正"了,"腔"就不能"圓";如果"腔"要唱"圓","字"就不一定能完全"正",這"字正腔圓"四個字,就不能十足兌現了,但是唱戲究以唱為主,腔要緊,所以對字眼考究的名家如譚鑫培,餘叔岩,王瑤卿,梅蘭芳,有時候為了腔調的宛轉悠揚,順耳好聽,就不能不犧牲一個字,他們都不敢說嘴裏沒有一個倒字,但這當然是偶爾不得已而為之,唱的準繩仍以"字正"為本,否則又何貴乎講究字眼呢?而言菊朋的講究字眼即與眾不同了,他對"字正"是鍥而不舍,堅持原則,可以說-輩子嘴裏沒有一個倒字,但卻矯枉過正了。遇見"字正"與"腔圓"不能兩全的時候,寧就乎"字"不理會"腔",於是因"字"成"腔",這腔當然就不大順耳了。早年他的唱腔,偶有這種現象,還瑕不掩瑜;晚年氣力不足,隻在嗓子眼兒裏出音,而單在字眼上耍花樣,就成了怪腔了。
在民國十年左右,言菊朋在春陽友會走票時期,年輕力壯,神完氣足,對於譚腔既有那麼深厚的造詣,又加上名琴票陳十二爺的伴奏托襯,台底下覺得他的學譚,也確有神似之處,不但言自己以譚派傳人自居,一船票友也有這種印象,這個時期他的聲勢赫赫,地位儼然在餘叔岩以上。
言菊朋的戲路很寬,雖然武功沒有坐科底子,卻也經過苦練,靠把戲能動《鎮潭州》、《戰太平》、《珠簾寨》。學譚的戲具有心得的有:《轅門斬子》、《法場換子》、《汾河灣》、《武家坡》、《賣馬》、《罵曹》、《南天門》、《奇冤報》、《探母》、《碰碑》、《空城計》、《捉放曹》、《黑水國》等。最流行而膾炙人口為戲迷所仿效的,有《寶蓮燈》、《賀後罵殿》和晚年的《讓徐州》與《臥龍吊孝》,那便是一般人所習稱的"言腔"了。有一個時期,《寶蓮燈》裏劉彥昌的"昔日裏有一個孤竹君",《賀後罵殿》裏趙匡義"自盤古立帝邦天子為重",這兩段唱,老生不論票友內行,幾乎全以言腔是尚。而後來的《讓徐州》那段"未開言不由人珠淚滾滾"的[原板],在他死後(三十一年以後)日益流行,大江南北的戲迷,全會哼上兩句,越唱越盛。至於《臥龍吊孝》,則是近些年才流行的。不過請注意,言菊朋的這四段流行的腔調,全是二黃,沒有西皮。(
言菊朋在春陽友會票戲,觀眾隻是少數票友會員,票友和內行們固然都視他為譚派傳人了,但是一般戲迷大眾對他還沒什麼印象。直到民國十一年十月十八日,第一舞台有一場義務夜戲,全由票友演出,言菊朋這才在賣錢的營業戲裏露頭角(所謂義務,是演員不拿報酬,而門票仍舊賣錢,並且比一般票價要昂貴的)。那一晚上有八出戲,全由故都名票演出。前三出從略。(四)鐵麟甫《射戟》。(五)林鈞甫《長阪坡》。(六)包丹庭《雅觀樓》。(七)言菊朋,蔣君稼《汾河灣》。(八)紅豆館主(溥西園)--王佐,侯俊山(老十三旦)--陸文龍的《八大錘》。紅豆館主侗五爺在票界的地位,夠得上是全國第一名票了。侯俊山雖是內行,卻已退休多年,這一次為了義演出山,剃掉了胡須演陸文龍,也不啻票友身份了。有這兩位名家的號召,戲票銷得很好,上座滿坑滿穀,足有兩千多看客。在這種盛大場合裏,言菊朋居然能演壓軸,碼在包丹庭之後,也足以自豪了。而台下對他印象,依然也是譚派傳人,於是一舉成名,建立了一點在觀眾中基礎。
言菊朋下海唱戲,是在民國十四年,先搭俞振庭的雙慶社。不論在北平,不論當地或南方北上的內行,或是票友下海,大多都是先搭雙慶社。因為班主俞振庭神通廣大,會派戲碼、選配角,懂得觀眾心理,能把人捧紅了。梅蘭芳、餘叔岩、尚小雲,馬連良等首次出台是先搭雙慶社,言菊朋自然也不例外了。頭天登台是六月十一日在廣德樓的夜戲,一共有五出,壓軸是小翠花的《醉酒》,大軸是尚小雲,言菊朋的《汾河灣》,也就是他在第一舞台和蔣君稼合演而揚名的那一出戲,由此,就可見俞振庭派戲頗具匠心了。
十四年秋,尚小雲挑班,自組協慶社,要拿些新戲貢獻給觀眾。雖然他自民國十年起就開始編新戲了,如《風箏誤》、《蘭蕙奇冤》、《青門盜綃》(又名《紅綃》)、《張敞畫眉》、《秦良玉》、《五龍祚》等,也常在大軸演唱,但那都是搭俞振庭的雙慶社;現在自己當老板了,自然要增強陣容,多演新戲。因為與言菊朋有在雙慶社合作的一段淵源,就約他加入,九月十二日白天,在中和園打炮,一共演四出戲:(一)尚富霞《貪歡報》,(二)九陣風、茹富蘭《殷家堡》。(三)小翠花《馬上緣》,(四)尚小雲、言菊朋、侯喜瑞《林四娘》,初次公演。
十月九日協慶社在三慶園的夜戲,尚小雲與朱素雲、蔣少奎、尚富霞合演,又推出一本新戲《貞女殲仇》(又名《謝小娥》)來,壓軸言菊朋與小翠花合演《烏龍院》。
十一月十五日,協慶社在三慶園的白天戲。尚小雲推出老戲新編的《玉堂春》帶"監會團圓",由朱素雲、馬富祿、劄金奎、李洪福合演,壓軸由言菊朋唱《搜孤救孤》。十二月三日,協慶社在三慶園夜戲,尚小雲貼演《紅綃》,雖然民國十二年冬天就唱過,但那是在俞振庭的雙慶社,但是在自己的班還是第一次,由侯喜瑞、朱素雲、範寶亭、尚富霞陪他演出。為了增強班中的陣容,又邀進一位老生譚小培來,與王長林在壓軸合演《天雷報》。而把言菊朋與尚富霞的《胭脂虎》派在倒第三。言三爺火了,認為看不起他,因此當晚演完戲,馬上辭班不幹了。
第二天十二月四日,協慶社仍在三慶園演出夜戲,尚小雲、茹富蘭、王長林、侯喜瑞合演《巴駱和》,壓軸譚小培的《鬧府》。上座仍舊很好,並沒有因言菊朋的辭班,而影響票房成績。
言菊朋這一鬧脾氣,可以說是不識時務,昧於形勢。當年演員多,戲班多,為了競爭起見,多有雙生雙旦製,就是老生班約兩位旦角,旦角班約兩位老生,大家都能合作無間,共同把這一台戲唱好了來叫座兒。以餘叔岩搭梅蘭芳的班兒舉例,梅班原有老生王鳳卿,餘加入隻掛三牌。有時梅演新戲,王演壓軸,餘叔岩就演倒第三。梅王合演大軸,餘則壓軸。但有時梅餘合演大軸時,王也照唱壓軸無誤,絕沒有爭牌搶戲的現象。言菊朋以一個剛下海的票友,論資望他比譚小培淺,這樣意氣用事,實在自不量力了。
尚小雲也是個愛鬧意氣的角色,他便要給菊朋一點顏色看看,恰巧馬連良剛從上海回來,尚和他也是在雙慶社多年合作的老同事,就約他加入協慶社。馬連良一口應允,譚小培也不辭班。十二月十七日,協慶社在三慶園夜戲,尚小雲、馬連良、侯喜瑞大軸演《寶蓮燈》帶"打堂",壓軸譚小培《賣馬》。十二月二十日,協慶社在三慶園的白天戲:尚小雲大軸《貞女殲仇》,壓軸馬連良、劉景然、王長林《盜宗卷》,倒第三譚小培、朱素雲、茹富蘭、侯喜瑞的《黃鶴樓》。尚小雲班仍然有兩位老生,譚小培與馬連良也合作無間,不爭戲碼。民國十五年,言菊朋搭入了小翠花的又興社,一月廿三日在開明戲院夜戲。小翠花為了捧捧言菊朋,大軸派他與王幼卿合演《四郎探母》,自己壓軸演《醉酒》。
二月四日又興社開明夜戲:小翠花、孫毓堃、侯喜瑞、劉景然、李洪春,初次公演《貂蟬》,言菊朋、玉幼卿、王長林,壓軸演《打漁殺家》。
二月二十日又興社白天戲:言菊朋、王幼卿演《汾河灣》碼列大軸,因為《汾河灣》是言的招牌戲。小翠花、孫毓堃、侯喜瑞的一出大戲《戰宛城》,甘居壓軸,這也是小翠花的風度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