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青年一代演員,陳素真既有鼓勵,又有批評,體現了對豫劇事業接班人真正的關愛。名醜牛得草的“白口”是頗具特色的,尤其是那一口地道的“汴梁腔”和濃重的鼻腔共鳴。前來領獎的一些中、青年醜角演員,有的經常在台下以出牛得草的“洋相”來開玩笑。陳素真發現後語重心長地對他們說:“你們這樣不分場合地開老師的玩笑,一是對前輩的不尊重,二是對藝術的不嚴肅,更嚴重地講是對藝術的褻瀆。孩子們,這些話我可以對你們講,也可以不說出來,但我本著一個老藝人的良心,覺得應該給你們講,對你們有好處,因為你們還年輕啊!”大師的真情和坦誠感動了年輕人,大家更加愛戴和敬重她。
她在大賽初評閉幕的3月14日日記裏寫道:“戲完後,中青兩代的同行熱情很高,爭著和我合影。也不知合拍了多少,足見他(她)們對我的敬愛,再累我也得奉陪到底呀。”
陳素真愛記日記,幾乎天天都寫,但興許是大會期間她太累了,日記就寫到這天,這是大師在人世留下的最後一篇日記。“再累我也得奉陪到底呀”,這最後的遺文,使我聯想到魯迅的話:“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使我想起李商隱的詩篇:“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就是大師的豫劇情結!
3月17日:豫劇表演藝術家牛淑賢率邯鄲東風豫劇團來鄭州郊區五裏堡露天演出,專程到經八路5號陳素真的住處來探望,陳素真設家宴為牛淑賢夫婦接風,並讓其四子驄電話通知我作陪。席間談及牛淑賢的藝術,陳素真對牛淑賢說:“你學的兩個戲,《宇宙鋒》比《梵王宮》演得好,大氣,雖然個別地方有些過火、氣盛,但還算準確到位,而《梵王宮》就顯得忒繃啦,有點僵,不鬆弛。對這個戲我有想法,我老了,你現在還年輕,看能不能有點出新,搞點兒突破。比如在甩辮穿衣之後,能不能創造一個用背和肩對觀眾走‘花梆子’、再加蕩辮子的動作?你考慮考慮,我也替你想想。再一個是《三上轎》這出戲,我想傳給你,磨練磨練你的唱。你現在有點怕唱,不要怕,越怕越要唱。”接著她對我說:“老祖宗那兒(指傳統藝術)有許多好玩藝兒,可惜現在失傳了,被我們這些‘敗家子’丟掉了,我們這是在犯罪。比如《梅花驢》這出戲,又叫《玉蘭鐲》,裏麵有許多絕技,如‘蹺功’,而且跑圓場,學驢‘尥蹶子’、蕩辮子等。我當年演這個戲時,很受觀眾歡迎,也對小賢的戲路,這個戲我也想給小賢收拾收拾。”一聽說恢複“蹺功”,我非常讚同,這樣一可挖掘傳統的絕技,又可拓展豫劇劇目,同時“踩蹺”也可彌補牛淑賢的自然條件不足,增加她在台上的“線條美”,“一石三鳥”,何樂而不為?不過,此建議早先向牛淑賢提出時她先生池海蓮有些異議,擔心小賢這幺大年紀再練“蹺功”,萬一有個閃失,劇團五六十張嘴還等小賢演戲開飯哪。這時陳素真表態說:“‘蹺功’可以慢慢練,戲可以先排出來,不然等我什麼時候一伸腿,你們什麼也學不成了。”她還對牛淑賢說定:“到今年6月份,那是演出淡季,我到邯鄲去給你排《三上轎》和《梅花驢》。”
吃完飯,牛淑賢告訴陳素真,說將在本月20日露天演出《宇宙鋒》。陳素真提出要去看戲,牛淑賢說:“等到正規劇院裏演出時您再看吧,露天演出條件太差。”陳素真嚴肅地說:“露天,劇場的條件差,演出質量不能差。條件差你們演出都不怕,我一個看戲的怕什麼!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們把戲演‘流’了沒有。”我看她堅持要去看戲,阻擋不了,就和驄商量20日陪同她老人家一起去。
誰知到了3月20日這天,天不作美,狂風驟起,夾雜著沙子,直撲人麵。陳素真卻依然堅持要去,左攔右阻總是不聽。正在為難之際,從五裏堡來了電話,說舞台幕布和幕條被風吹得很厲害,戲演成演不成還在兩可,讓老師不要來了,以後有機會再專程請她看戲。這樣總算是把她老人家給勸住嘍,但她還是派我和她的四子代她去看戲,回來向她詳細彙報。我倆隻好奉命前往……
那天戲演得非常成功。
3月23日:接到吳碧波從陳素真家裏打來的電話,說老師有要事找我商量。放下電話,便馬不停蹄地往經八路趕。推門一看,見陳素真與吳碧波、袁秀榮、周秀梅、驄等人,桌子上放著一份3月11日的《鄭州晚報》。陳素真拿起報紙說:“你先看看這篇文章再說。”原來報上登載了一篇劇評,其中談及一位青年演員,說她“名不虛傳,不愧為‘豫劇皇後’陳素真的關門弟子”。就是這一句話,在陳門弟子中引起了不小的風波,希望老師能寫一篇文章為陳門弟子正正名分。陳素真對我說:“這是你的拿手好戲,文章由你來寫,但我要求你,一要正麵介紹我的幾個正式入室弟子和教過的、能稱得起學生的情況,不要反駁別人,不要傷害別人;二要對當前文藝界、尤其戲曲界這股‘扯大旗、做虎皮’,光拜師不學藝的拜師風提出批評。”然後,她老人家把解放前後收徒的情況一一道來,我一邊仔細聽,一邊詳細記,整理出了如下文字:
“我這個人風風雨雨、辛辛苦苦地忙碌了一輩子,回過頭來一看,也沒幹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隻不過演了幾出群眾愛看的戲,哼了幾句群眾樂聽樂唱的曲兒。另外,那就是為豫劇培養了幾個學生。提到我的學生,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們,因為我這個人對藝術太較真兒,平時對她們要求過嚴,有時嚴到不近情理的程度。1957年和1966年,我被打成‘右派’、‘反動權威’,她們也沒少為我背‘黑鍋’。但我也自覺無愧於她們。因為我恨她們學東西太少,恨不得把我60餘年來積累起的一點東西統統傳給她們。她們似乎也都理解我,盡管我對她們很嚴,她們卻很尊敬我、孝順我、疼愛我。身為人師,其責任不過像唐代韓愈講的那樣,是‘傳道、授業、解惑也’。‘授業’、‘解惑’固然重要,但‘傳道’,教她們做人從藝的人生道理,我認為更重要。我要求我的學生,要懂得藝無止境,要謙遜、謹慎,不要‘恨人有、笑人無’,要以人之長補己之短,特別強調要自食其力,刻苦努力,常說‘師傅領進門,成藝在自身’,除了自己的刻苦發憤之外,靠誰都白搭。這與我的性格有關。我這個人,一輩子不想依靠什麼人,不想沾任何人的光,更不想沾學生的光。所以,我的學生成名後,她們拍電影、拍電視讓我上幾個鏡頭,都被我拒絕了。我的生命在舞台上,一旦脫離了舞台,我不想再以其它形式去風光了,更不想借學生來宣傳自己。我的這些做法,有的學生理解,有的不理解。但我相信,她們遲早是會理解她們的老師的。近時我發現有些報紙的廣告上,某些演員打著由我親授或係我入室弟子的旗號,以期招徠觀眾。她們當中,或許是由於喜愛‘陳派’藝術而屬私淑自學;或許曾問藝於我,但並不是我入室弟子。我看她們的這種做法也大可不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亦不必賢於弟子’。何況,觀眾看到的是你自己的本事,他們不管你掛什麼招牌,你就是把老天爺的招牌掛在你頭上,到了舞台上,他老人家也解不了你的急,你遲早會露餡的。酒香不怕巷子深,羊頭狗肉也騙不了人。因此,我有必要借貴報一隅,談談我的幾個入室弟子,也算是為陳門弟子正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