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種音樂
正是我對音樂的興趣使我做出那時我認為是一個小小的智力發現。這個發現後來對我在哲學方麵的思維方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而且最後甚至導致我對世界2和世界3的區分,這個區分在我晚年的哲學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首先它采取的形式是解釋巴赫和貝多芬音樂之間的區別,或者解釋他們探討音樂的方法之間的區別。我仍然認為我的看法有些道理,即使我後來認為這種特定的解釋過分誇大了巴赫和貝多芬之間的區別。然而對我來悅,這個智力發現的起源是與這兩位偉大的作曲家有著如此密切的聯係,以致我才會用那時我借以想到的這種形式敘述。然而我不願暗示我對這兩位作曲家或其他作曲家的評論是公正的,找也不願暗示我的評論不論好壞,對於已經寫下的有關音樂的許多文章,增添了新東西:我的評論實質上是自傳性的。
這個發現對於我是個很大的震動。我既熱愛巴赫又熱愛貝多芬——不僅是他們的音樂而且是他們的人格,我認為,他們的人格通過他們的音樂就變得清晰可見了。有一天,當我了解到巴赫和貝多芬與他們各自作品的關係截然不同時,我大為震驚,盡管把巴赫作為人們的樣板是許可的,但是對貝多芬采取這種態度就完全不允許了。
我覺得貝多芬把音樂作為一種自我表現的工具,對貝多芬來說,這可能是在絕望中繼續生存的惟一方法。再也沒有比《菲岱裏奧》更動人的作品了;再沒有比這部作品更動人地表現一個人的信仰、他的希望、他的神秘的夢和他對絕望的英勇鬥爭。然而他心地的純潔、他的魅力、他非凡的創造才能允許他以這種方式工作,而我覺得這種方式對於其他人是不允許的。我認為,對於音樂的嚴重危險莫過於試圖使貝多芬的方式成為一種理想、一個標準或一個樣板。
正是為了區分巴赫和貝多芬對待他們作品的兩種不同的態度,我引入了——僅為我自己——“客觀的”和“主觀的”這兩個術語。這些術語可能沒有很好地加以選擇,並且在像這樣的語境中,它們對於一個哲學家來說也許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在許多年之後,我高興地發現阿爾伯特·施韋策於1905年在他關於巴赫的巨著的開頭,就已使用了這兩個術語。對於我自己的思想來說,尤其是在對一個人自己的作品的關係上,客觀和主觀的方法或態度之間的對照已成為決定性的了。並且它不久就影響了我對認識論的觀點。
我試圖來說明,當我談到 “客觀的”和“主觀的”音樂或藝術時,我心中想的是什麼。為了更好地說明我早期的一些思想,有時候,我將使用一些在那時我幾乎是不能夠使用的一些表述。
我也許應該從批判一種被廣泛接受的藝術理論開始:這一理論認為,藝術就是自我表現,或者是藝術家個性的表現,或者也許是他的情感表現。我對於這一理論的主要批判是簡單的:表現主義的藝術理論是空洞無物的。因為一個人或一隻動物能夠做的一切事情是某種內心狀態、感情和個性的表現。對於各種人類的和動物的語言來說,這都是微不足道的真理。它也適用於一個人或一頭獅子行走的方式,一個人咳嗽或擤鼻子的方式,或一個人或一頭獅子注視著你或者無視你的方式。它適用於鳥築巢、蜘蛛織網或者人蓋房子的方式。換言之,它不是藝術的一種特性。同理,表現主義的或情感的語言理論是淺薄的、不提供信息的和無用的。
當然,我並不打算回答“藝術是什麼?”這種“是什麼?”的問題,但是,我卻認為使一件藝術作品成為有趣的或者有意義的是某種迥然不同於自我表現的東西。從心理學的觀點來看,藝術家需要具有某些能力,我們可以把這些能力描述為創造性想象力,也許是幽默、情趣以及——在某種意義上——對他的作品的徹底的獻身精神。作品就是他的一切,它必須超越他的個性。但這僅僅是問題的心理學方麵,而且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僅僅具有次要的意義。而重要的是藝術作品。這裏我首先要談一些否定的方麵。
可以有不具有偉大獨創性的偉大藝術作品,但幾乎不會有一部偉大藝術作品是藝術家全力打算使之成為獨創的或“非同凡響的”。真正的藝術家的主要目的是作品的盡善盡美。獨創性是上帝的天賦——像天真一樣,它不可能通過索取就會有的或者通過尋找就會到手的。認真地試圖使作品成為有獨創性的或非同凡響的,以及試圖使作品表現出一個人的個性的做法,都必然會破壞所謂藝術作品的“完美性”。在一部偉大的藝術作品中,藝術家並不打算把他個人的小小的雄心強加於作品之上,而是利用這種雄心為他的作品服務。這樣,作為一個人,他可以通過他與他的作品之間的相互作用而成長起來。通過某種反饋作用,他可以獲得造就一個藝術家的技藝和其他能力。
我所談到的可表明:使我印象如此深刻的巴赫和貝多芬之間的不同之處是:巴赫在他的作品中忘記了自己,他是其作品的一個仆人。當然,他不能不把他的個性深深地印在他的作品上,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他不像貝多芬不時意識到表現他自己,甚至意識到表達自己的情感,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看到他們代表了對待音樂的兩種相反的態度。
因此,巴赫在給他的學生講授關於鍵盤樂器的低音部演奏時說:“它應該為上帝的榮耀創造一曲悅耳的和聲和所允許的精神歡娛;像所有的音樂一樣,它的終極目標和終極原因也應當決不是別的,而是上帝的榮耀和精神的再創造。如果不注意這一點,那麼確實就沒有音樂,而隻有惡魔似的嚎叫和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