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詩選(2 / 3)

我聽見了夜鶯的歌聲,

在星群的後麵,一輪明月

爬上了清朗無雲的高空,

而把它的倦慵的光

流瀉在樹林,山穀和丘陵。

在巴奇薩拉的街市上,

象幽靈似的輕捷,飄忽,

頭戴著白紗,掠來掠去,

是一些純樸的韃靼主婦,

她們挨家訪問,好生匆忙,

為了消磨夜晚的時光。

皇宮靜極了,奢靡的內院

在溫柔鄉裏沒有一點波動。

沒有任何聲音來打破

夜的寂靜。隻有太監,忠心耿耿

還跑來跑去,不斷巡邏。

現在他也睡了,但內心的驚恐

就當睡眠也不把他放過。

時時防範別人的責任

不給他的腦子一點安寧。

他仿佛忽而聽見低語,

忽而呼叫,忽而蟋蟀的聲音,

半真半假,令他撲朔迷離,

他醒來了,全身都在戰栗,

把受驚的耳朵豎起來細聽……

但周圍的一切又趨於平靜;

隻有淙淙悅耳的泉水

從大理石的洞隙不斷迸湧,

還有那躲在玫瑰花叢的

夜鶯,正在黑暗裏歌唱……

太監側耳聽了許久

不知不覺也墮入夢鄉。

嗬,富麗的東方之夜,

你幽暗的景色多麼撩人!

你的時光流得多麼甜蜜,

對於先知穆罕默德的子民!

他們有溫柔的家室,

他們的庭園多麼美麗,

幽靜的是無憂的內廷

承受著月光的沐浴;

一切都神秘而又安閑;

一切充滿著美妙的靈感!

……………………

嬪妃都睡了,隻有一個人

不能入睡,她屏著聲息,

悄悄起來,用慌亂的手

推開門,便在幽暗的夜裏

輕踮著腳兒向前走去……

在她麵前,白發的太監

正在戰戰兢兢地睡眠,

嘿,他的心可是鐵麵無情,

他的假寐可能是騙人!……

但她像個幽靈,走了過去。……

她停在門前,有些茫然,

她的手兒有些顫抖

摸到了那結實的門環……

她走進來,驚惶地張望……

恐怖的暗流沁入心坎,

暗淡地照著一座神龕,

照著聖母的慈祥的臉

和神聖的十字架,愛的征象。

嗬,你格魯吉亞的女郎!

這一切又使你想起故土,

這一切突然以遺忘的聲音

模糊地說出了往時情景。

郡主就靜靜地在她眼前

安睡著,啊,那少女的夢

把她的雙頰燒得多麼紅潤,

她的臉上正閃著輕微的笑

和潮濕的新鮮的淚痕;

她象是為雨水重壓的花朵

在月光之下閃著光輝,

象是伊甸樂園的安琪兒

從天上飛來,在這裏安睡,

而在夢中,為了可憐的

幽禁的少女,流著眼淚……

嗬呀,莎麗瑪!你怎麼了?

可是心頭悲哀的重壓

使你不由得在床前跪下?

“可憐我吧,”她說,“可別拒絕

我的懇求!”她的動作和話聲

攪醒了少女的恬靜的夢。

瑪麗亞睜開眼,驚異地看見

一個陌生的少婦跪在麵前;

她手兒顫抖,惶然無措,

趕緊把她扶起,向她說:

“你是誰?……在這深夜裏,

你來做什麼?”——“我來求你,

救救我吧,在我的命中,

我隻剩了這一條路走……

我曾經一天比一天快樂……

但是,歡樂的影子逝去了,

我就要完了。請聽我說。

“我不是這裏人。在那很遠,

很遠的地方……過去的事情

直到如今,在我的記憶裏

還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我還記得那巍峨的山峰,

那峭石間沸騰的水流,

那杳無人跡的茂密的叢林,

異樣的法律,異樣的風俗。

然而,究竟是怎樣的命運

使我離開故鄉飄零

我已經忘記。我隻記得

茫茫的大海,和在船帆上

高踞的水手…………

直到現在

我沒有嚐到驚恐和悲傷;

我一直在宮闈的幽寂裏

象含苞的花靜靜開放。

我的全心在佇候和向往

愛情的朝露。這難言的心願

終於如意地實現了,基列

習於安適,厭棄了血戰;

可怕的討伐都一一停頓,

他的顧盼又轉向後宮。

我們忐忑不寧地被領到

可汗麵前。他明亮的目光

默默無言地停在我的身上。

他把我喚去……從那時候

我們便在不斷的歡娛裏

呼吸著幸福的氣息。

從沒有讒言使我們痛苦,

也沒有猜疑或惡毒的嫉妒,

我們彼此從不感到厭膩。

瑪麗亞!可是你到了這裏……

唉,從那時侯起,他的心上

便暗存著非非之想!

這基列轉眼便已不同,

對我的責備充耳不聞,

我的哀怨徒然使他厭倦;

往日的溫柔已無處尋找,

他和我再也不絮絮密談。

自然,你不是這罪案的同謀,

我知道,你一點過錯也沒有……

可是,聽嗬,我的美貌

整個後宮沒有人能比,

也許,隻有你能夠和我匹敵,

然而,我生就的兒女情長,

你不會象我愛得發狂,

你又何必以冰冷的姿容

攪亂他那脆弱的心?

把基列給我吧,他是我的,

我的嘴唇還燒著他的吻,

他曾經和我海誓山盟,

他所有的思想和欲望

早已和我的同心相共,

他若變心,我隻有死亡……

我哭了,看哪,我已經跪在

你的腳前,我不敢說你錯,

隻望你還我寧靜和歡樂,

別拒絕我吧,我求你,

吧從前的基列交給我,

他不過是為你迷住了心。

回避他吧,隨你用什麼手腕,

懇求,蔑視,或者表示厭煩,

請你發個誓……(盡管我

因為住在可汗的嬪妃間

用可蘭經代替了往日的信仰,

但我母親的卻和你一樣,)

請你就憑基督向我發誓

把基列一定還給莎麗瑪……

但聽著:如果我必須

對你不利……我有利劍一把,

別忘了:我生在高加索山下。”

說完了,人立刻消失,

公主也不敢前去跟蹤。

這種痛苦而熱情的語言,

純潔的少女一點也不懂,

然而她卻模糊地聽出,

那是奇異而可怕的呼聲。

嗬,應該用怎樣的眼淚和哀求

才能使少婦不致蒙羞?

是什麼命運等待著她?

難道她就將是遺棄的婢妾

苦苦挨過青春的年華?

嗬,天!如果基列能夠遺忘

不幸的少女,把她丟在一邊,

或者就讓她迅速地夭殤

把悲哀的歲月一刀割斷!

那麼瑪麗亞會多麼願意

脫離這個苦惱的人間!

對於她,人生珍貴的刹那

早已去了,早已不再回返!

在這荒漠的世界裏,她還有

什麼留戀?去吧,這正是時候:

天國在等她,平靜的擁抱

和會心的微笑,在向她招手。

……………………

歲月流逝著,瑪麗亞去了,

轉瞬間,這孤兒已經長眠。

一個陌生的安琪兒,光彩奪目,

她去到那久已盼望的樂園。

是什麼把她帶進了墳墓?

是絕望的幽禁的哀愁,

是疾病,還是另有緣由?

誰知道?溫柔的瑪麗亞去了!

黯淡的後宮滿目淒涼,

基列對它又變了心腸,

他率領浩蕩的韃靼大軍

又去攻打異國的邊疆。

陰沉的,毒狠的他重新

在戰爭的狂飆中往來馳騁,

然而,在可汗的心底裏

卻燃燒著沉痛的感情。

常常地,在血戰廝殺中,

他舞起軍刀,突然呆住,

他失神的眼睛盡在張望,

蒼白的麵孔異常驚惶,

嘴裏喃喃不停;有時候

痛苦的熱淚泉水似地湧流。

被遺忘,被棄置的後宮

從此不見了基列的蹤影;

那裏,終生含怨的妃子

受著太監嚴酷的監視,

也一天天地衰老下來。

格魯吉亞的女郎早已不見;

是在郡主去世的那一夜,

她也終結了痛苦的煎熬;

她被後宮沉默的守衛

投進了茫茫大海的深處。

嗬,盡管她有怎樣的罪過,

這懲罰也太驚人,太殘酷!——

可汗一路燃起了戰火

使高加索諸國變為荒涼,

也毀盡了俄羅斯平靜的村莊,

然後他回到塔弗利達

擇定宮中幽靜的地方,

為了紀念薄命的瑪麗婭,

用大理石建築了一個噴泉。

在泉頂,高高的十字架下

懸著穆罕默德的新月彎彎

(自然,這是個大膽的結合,

是無知的可笑的過錯)。

上麵有銘文,風雨的吹打

還沒有剝去石碑的字跡。

在這異國文字的花紋下,

在大理石中,泉水在嗚咽,

它淅淅瀝瀝地向下垂落

象清涼的淚珠,從不間斷;

象慈母懷念戰死的男兒,

在淒涼的日子忍不住悲傷。

在那裏,年輕的姑娘

都已熟知了這淒絕的紀念

和它隱含的一段衷情,

她們給它起名叫做“淚泉”。

我輾轉地離開北國,

早已忘了那裏的華筵。

我訪問了巴奇薩拉

那湮沒無聞的沉睡的宮殿。

在寂寥的回廊之間

我反複徘徊:就在這裏

那暴虐的可汗,人民的災星,

在他恐怖的攻占以後,

曾經盡情享樂,歡騰地宴飲;

在無人的宮闕和花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