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了夜鶯的歌聲,
在星群的後麵,一輪明月
爬上了清朗無雲的高空,
而把它的倦慵的光
流瀉在樹林,山穀和丘陵。
在巴奇薩拉的街市上,
象幽靈似的輕捷,飄忽,
頭戴著白紗,掠來掠去,
是一些純樸的韃靼主婦,
她們挨家訪問,好生匆忙,
為了消磨夜晚的時光。
皇宮靜極了,奢靡的內院
在溫柔鄉裏沒有一點波動。
沒有任何聲音來打破
夜的寂靜。隻有太監,忠心耿耿
還跑來跑去,不斷巡邏。
現在他也睡了,但內心的驚恐
就當睡眠也不把他放過。
時時防範別人的責任
不給他的腦子一點安寧。
他仿佛忽而聽見低語,
忽而呼叫,忽而蟋蟀的聲音,
半真半假,令他撲朔迷離,
他醒來了,全身都在戰栗,
把受驚的耳朵豎起來細聽……
但周圍的一切又趨於平靜;
隻有淙淙悅耳的泉水
從大理石的洞隙不斷迸湧,
還有那躲在玫瑰花叢的
夜鶯,正在黑暗裏歌唱……
太監側耳聽了許久
不知不覺也墮入夢鄉。
嗬,富麗的東方之夜,
你幽暗的景色多麼撩人!
你的時光流得多麼甜蜜,
對於先知穆罕默德的子民!
他們有溫柔的家室,
他們的庭園多麼美麗,
幽靜的是無憂的內廷
承受著月光的沐浴;
一切都神秘而又安閑;
一切充滿著美妙的靈感!
……………………
嬪妃都睡了,隻有一個人
不能入睡,她屏著聲息,
悄悄起來,用慌亂的手
推開門,便在幽暗的夜裏
輕踮著腳兒向前走去……
在她麵前,白發的太監
正在戰戰兢兢地睡眠,
嘿,他的心可是鐵麵無情,
他的假寐可能是騙人!……
但她像個幽靈,走了過去。……
她停在門前,有些茫然,
她的手兒有些顫抖
摸到了那結實的門環……
她走進來,驚惶地張望……
恐怖的暗流沁入心坎,
暗淡地照著一座神龕,
照著聖母的慈祥的臉
和神聖的十字架,愛的征象。
嗬,你格魯吉亞的女郎!
這一切又使你想起故土,
這一切突然以遺忘的聲音
模糊地說出了往時情景。
郡主就靜靜地在她眼前
安睡著,啊,那少女的夢
把她的雙頰燒得多麼紅潤,
她的臉上正閃著輕微的笑
和潮濕的新鮮的淚痕;
她象是為雨水重壓的花朵
在月光之下閃著光輝,
象是伊甸樂園的安琪兒
從天上飛來,在這裏安睡,
而在夢中,為了可憐的
幽禁的少女,流著眼淚……
嗬呀,莎麗瑪!你怎麼了?
可是心頭悲哀的重壓
使你不由得在床前跪下?
“可憐我吧,”她說,“可別拒絕
我的懇求!”她的動作和話聲
攪醒了少女的恬靜的夢。
瑪麗亞睜開眼,驚異地看見
一個陌生的少婦跪在麵前;
她手兒顫抖,惶然無措,
趕緊把她扶起,向她說:
“你是誰?……在這深夜裏,
你來做什麼?”——“我來求你,
救救我吧,在我的命中,
我隻剩了這一條路走……
我曾經一天比一天快樂……
但是,歡樂的影子逝去了,
我就要完了。請聽我說。
“我不是這裏人。在那很遠,
很遠的地方……過去的事情
直到如今,在我的記憶裏
還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我還記得那巍峨的山峰,
那峭石間沸騰的水流,
那杳無人跡的茂密的叢林,
異樣的法律,異樣的風俗。
然而,究竟是怎樣的命運
使我離開故鄉飄零
我已經忘記。我隻記得
茫茫的大海,和在船帆上
高踞的水手…………
直到現在
我沒有嚐到驚恐和悲傷;
我一直在宮闈的幽寂裏
象含苞的花靜靜開放。
我的全心在佇候和向往
愛情的朝露。這難言的心願
終於如意地實現了,基列
習於安適,厭棄了血戰;
可怕的討伐都一一停頓,
他的顧盼又轉向後宮。
我們忐忑不寧地被領到
可汗麵前。他明亮的目光
默默無言地停在我的身上。
他把我喚去……從那時候
我們便在不斷的歡娛裏
呼吸著幸福的氣息。
從沒有讒言使我們痛苦,
也沒有猜疑或惡毒的嫉妒,
我們彼此從不感到厭膩。
瑪麗亞!可是你到了這裏……
唉,從那時侯起,他的心上
便暗存著非非之想!
這基列轉眼便已不同,
對我的責備充耳不聞,
我的哀怨徒然使他厭倦;
往日的溫柔已無處尋找,
他和我再也不絮絮密談。
自然,你不是這罪案的同謀,
我知道,你一點過錯也沒有……
可是,聽嗬,我的美貌
整個後宮沒有人能比,
也許,隻有你能夠和我匹敵,
然而,我生就的兒女情長,
你不會象我愛得發狂,
你又何必以冰冷的姿容
攪亂他那脆弱的心?
把基列給我吧,他是我的,
我的嘴唇還燒著他的吻,
他曾經和我海誓山盟,
他所有的思想和欲望
早已和我的同心相共,
他若變心,我隻有死亡……
我哭了,看哪,我已經跪在
你的腳前,我不敢說你錯,
隻望你還我寧靜和歡樂,
別拒絕我吧,我求你,
吧從前的基列交給我,
他不過是為你迷住了心。
回避他吧,隨你用什麼手腕,
懇求,蔑視,或者表示厭煩,
請你發個誓……(盡管我
因為住在可汗的嬪妃間
用可蘭經代替了往日的信仰,
但我母親的卻和你一樣,)
請你就憑基督向我發誓
把基列一定還給莎麗瑪……
但聽著:如果我必須
對你不利……我有利劍一把,
別忘了:我生在高加索山下。”
說完了,人立刻消失,
公主也不敢前去跟蹤。
這種痛苦而熱情的語言,
純潔的少女一點也不懂,
然而她卻模糊地聽出,
那是奇異而可怕的呼聲。
嗬,應該用怎樣的眼淚和哀求
才能使少婦不致蒙羞?
是什麼命運等待著她?
難道她就將是遺棄的婢妾
苦苦挨過青春的年華?
嗬,天!如果基列能夠遺忘
不幸的少女,把她丟在一邊,
或者就讓她迅速地夭殤
把悲哀的歲月一刀割斷!
那麼瑪麗亞會多麼願意
脫離這個苦惱的人間!
對於她,人生珍貴的刹那
早已去了,早已不再回返!
在這荒漠的世界裏,她還有
什麼留戀?去吧,這正是時候:
天國在等她,平靜的擁抱
和會心的微笑,在向她招手。
……………………
歲月流逝著,瑪麗亞去了,
轉瞬間,這孤兒已經長眠。
一個陌生的安琪兒,光彩奪目,
她去到那久已盼望的樂園。
是什麼把她帶進了墳墓?
是絕望的幽禁的哀愁,
是疾病,還是另有緣由?
誰知道?溫柔的瑪麗亞去了!
黯淡的後宮滿目淒涼,
基列對它又變了心腸,
他率領浩蕩的韃靼大軍
又去攻打異國的邊疆。
陰沉的,毒狠的他重新
在戰爭的狂飆中往來馳騁,
然而,在可汗的心底裏
卻燃燒著沉痛的感情。
常常地,在血戰廝殺中,
他舞起軍刀,突然呆住,
他失神的眼睛盡在張望,
蒼白的麵孔異常驚惶,
嘴裏喃喃不停;有時候
痛苦的熱淚泉水似地湧流。
被遺忘,被棄置的後宮
從此不見了基列的蹤影;
那裏,終生含怨的妃子
受著太監嚴酷的監視,
也一天天地衰老下來。
格魯吉亞的女郎早已不見;
是在郡主去世的那一夜,
她也終結了痛苦的煎熬;
她被後宮沉默的守衛
投進了茫茫大海的深處。
嗬,盡管她有怎樣的罪過,
這懲罰也太驚人,太殘酷!——
可汗一路燃起了戰火
使高加索諸國變為荒涼,
也毀盡了俄羅斯平靜的村莊,
然後他回到塔弗利達
擇定宮中幽靜的地方,
為了紀念薄命的瑪麗婭,
用大理石建築了一個噴泉。
在泉頂,高高的十字架下
懸著穆罕默德的新月彎彎
(自然,這是個大膽的結合,
是無知的可笑的過錯)。
上麵有銘文,風雨的吹打
還沒有剝去石碑的字跡。
在這異國文字的花紋下,
在大理石中,泉水在嗚咽,
它淅淅瀝瀝地向下垂落
象清涼的淚珠,從不間斷;
象慈母懷念戰死的男兒,
在淒涼的日子忍不住悲傷。
在那裏,年輕的姑娘
都已熟知了這淒絕的紀念
和它隱含的一段衷情,
她們給它起名叫做“淚泉”。
我輾轉地離開北國,
早已忘了那裏的華筵。
我訪問了巴奇薩拉
那湮沒無聞的沉睡的宮殿。
在寂寥的回廊之間
我反複徘徊:就在這裏
那暴虐的可汗,人民的災星,
在他恐怖的攻占以後,
曾經盡情享樂,歡騰地宴飲;
在無人的宮闕和花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