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小不可憐
生活
作者:丁立梅
遇到細小,有些突然。年前回老家,看望母親,剛進村口,她迎麵走過來,著一件褪色的紅色羽絨衣,臉龐瘦削,歲月風蝕的印跡很重。看見我,她眼睛裏跳出驚喜,“梅姐姐,你回來啦?”
我愣一愣,定定地看著她。說實在的,我沒認出她。
她並不介意我的遺忘,很燦爛地笑,眼睛彎成小月牙,眼角的皺紋,堆成皺褶。她說:“我是細小啊。”
細小?記憶一下子撲麵而來:低矮的茅草房,咳嗽的女人,木訥的男人,還有一個瘦小的小女孩。
那是細小和她的家,是村子裏最窮的人家。
細小的母親,一年到頭病著,穿一件絳色的綢緞衣,臉色蒼白地倚著家門咳嗽。她身上那件鄉村裏不多見的綢緞衣,引發我們的好奇,私下裏覺得,她是個不一般的女人。我們遠遠地看她,看見細小攙著她出來,然後搬了凳子把她安置下來。細小給她捶背,細小給她梳頭發,細小在她身邊又唱又跳。她虛弱地微笑,蒼白的臉上,現出綿軟的慈祥來。身後低矮的茅草屋,陳舊破敗,卻跳動著無數陽光。天空好像一直晴朗著,永遠的春天的樣子,靜謐且安詳。
也見過細小的父親,那個木訥得近乎愚笨的男人,背駝得恨不得趴到地上。聽大人們說,他之所以能娶到細小的母親,原因是他家庭成分好。那是個講究成分的年代。而細小的母親,是大地主家的女兒。
他總是趴在地裏勞作。細小做好飯了,站在田埂頭叫他:“爸爸,回家吃飯啦。”他應一聲:“哦。”慢吞吞地往家走。他的前麵,奔跑跳躍著快樂的細小。這場景,總引得村人們駐足看一會兒,笑歎:“這丫頭。”是讚賞了。
細小念過兩年書吧?不記得了。聽她用普通話念過“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之類的句子,她把它念得像唱歌。她念著它去割羊草,她念著它做飯洗衣裳。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極少再注意到她了,我們有自己快樂的圈子,都是些讀書的孩子,上學了一起唱著歌兒去,放學了一起踢毽子跳繩玩,那裏麵,沒有細小。再注意到細小,是她出去賣唱。大冬天裏,雪一場一場地下,我們都圍著小火爐取暖,細小卻出發了,帶著她木訥的父親,到周圍的一些村子裏。去時兩手空空,回來時,卻肩背手提的,都是細小唱小曲兒換得的報酬——一些米麵,或饅頭。足可以讓她一家,度過很多饑寒。
我後來出去讀書,在外工作,有關細小的一切,遙遠成模糊。偶爾回家,跟母親閑扯村裏的人和事,會提及她,也隻是零星半語,知道她母親後來死了,知道她嫁到外村,嫁了個不錯的男人……也僅僅這些,說過就說過了,似乎已到結局。而且,這個結局似乎並不賴。
這次意外相逢,使我重又把她當作話題,跟母親聊。母親說,這孩子命苦啊。母親這一歎,就歎出細小一段更為坎坷的人生來。命運並不曾眷顧她,她嫁人後,沒過幾天安穩日子,男人卻出車禍癱了。那個時候,她剛懷有五個月的身孕。都以為,年紀輕輕的她會離婚改嫁,她卻留了下來,生下兒子。她去撿垃圾,她去工地上打零工,她拿了手工活,半夜做……
我離開老家前,又碰到細小。她回來,是打算把她父親接到身邊去照料的。我很唐突地問她:“細小,過得很苦吧?”細小稍稍一愣,隨即笑了,眼睛彎成一彎月牙,她說:“梅姐姐,苦什麼苦啊,我過得很好的,我兒子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呢,成績蠻好,老師都誇他。”她的語氣裏,有自豪。
我卻放不下她。再回老家,我帶了一些兒子不穿的舊衣,還買了一些練習簿,托人捎給她。在我,是存了同情的心,想她兒子,總會用得著的。隔些日,她竟托人帶來一籃子雞蛋,捎來話,她說:“永遠記著姐姐的恩情。細小不可憐,細小生活得很好,請姐姐放心。”
她實在是一個不需要別人憐憫的女人,她讓我心懷敬重。她心中永遠布滿陽光,所以,再多的灰暗,也會變得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