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飯後,西風片片吹,雨敲窗紙,但聽槐葉聲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湯湔沸,愁懷旅緒,一往而深。忽李夫人差人送來謖如信件,並有一封係致荷生的,信中備述采石礬勝仗及兩次用兵機謀。癡珠喜道:“謖如是個將材。隻是這樣大捷,怎的邸抄還不見哩?”瞧完了信,便隨手作一束帖,將謖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營。
一會,穆升回來,呈上荷生回束並西安的信一大封。癡珠將荷生回柬拆開後,就將漱玉總封拆開,內是泰中諸友覆書,隨將漱玉的緘十餘頁先行展閱,道:
癡珠征君執事:夏初行篩歸自成都,適弟有城南之役。讀留示手劄並詩,知望雲在念,垂翼於飛,良用憮然!中秋既望,從留世兄處得七月初二來書,甫悉玉體違和,留滯途次。南邊兵燹,誰實為之?而令吾兄故裏為墟,侍姬抗節!所幸陔蘭池草以及珍□掌珠,均獲完善,則遠當亦強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豈長生之國哉!總要吃力保此身在,其餘則有天焉。
萬庶常賜書,深怪吾兄龍性難馴,鋒芒太露;又以人才難得,囑弟為作曹邱。嗟夫!庶常失辭矣。昔宋歐陽水叔有言:醫者之於人,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人焉。則善醫者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之效也。今天下囗然無複人氣,然則治其受患之處而與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氣而已。
自勢利中於人心,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事,以迎合為才能,以恬焰為安靜,以貪暴濟其傾邪之欲,以賄賂固其攘奪之謀。坐此官橫而民無所訴,民怨而上不獲聞,俾陰鷙險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嗚呼!四郊多壘,此士之後也。宜何如各出心肝,以湔國恥?而人心叵測,其鈍者驚疑狂顧,望風如鳥獸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餉開銷,飽充囊橐,假軍功虛報,冒濫梯榮,而天下之氣靡然澌滅。嗚呼!亦知天下之氣則何以靡然澌滅哉?
古之君子,學足於己,足不出戶,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勢輕,囂囂然以匹夫之卑與君相抗。降及後世,士各以所長取合當世,所求不過衣食而已。為之上者,習知士之可以類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籠天下,利之可
以奔走天下也,於是徐示以抑揚,陰用其予奪,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華之文藻;不勖以立身之大節,而但勖以僥幸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無有齟齬,恬嬉遷就,無事激昂,是妾婦之道也,是臧獲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習孔孟,出處進退,其關係世道輕重何如也?而乃以議妾婦者議之,馭臧獲者馭之,則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鮮恥、阿諛順意,大半皆妾婦臧獲之流;而魁梧磊落之士,倔強不少挫者,送困於橫鬱,而苦於奮厲之無門。風氣安得不日靡,人心安得不思亂,而其禍寧有疹與?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諤諤,不隨俗相俯仰,欲為國家延此垂盡之氣,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國手者出,就此一線,厚以養之,血脈流通,膚革充盈,蹶然興矣。庶常翔步雲行,習見人集於菀,而吾兄獨集於枯,遂竊非之,此自篤念故人之意。第億先太傅嚐以吾見及庶常為吾家旗鼓,豈料其出見紛華而悅,以四十餘歲老庶常,有何勘不破,而亦人雲亦雲如此,天下事尚可問乎?
尤可笑者,囑弟為作曹邱,弟苦守這園,足跡不出戶外,與當世赫赫奕奕操魁柄者不通音問,何從說項?以從者學貫古今,庶常從朝官後,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書,豈將以弟為黃祖耶!軍興以來,白麵書生心不辨寂麥,目不識之無,依草附木,雲蒸龍變,弟雖不肖,猶羞稱之。癡人說夢,迷離倘恍,其有劉道民之際遇乎?究竟所處,不過記室參軍。天下之亂亟矣,與其依人作計,成不歸功。敗且至於歸咎,何如攜妓東山,素為名士,實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誌者,則肌膚實而心地堅樸,視輕挑便利者,不啻霄壤。他日出而醫國,此皆籠中物也,願君留意焉。
若航海南歸,此大失策。東越僻在海隅,與中原消息隔不相聞,縱有三顧之玄德公,其如草廬□遠何也!若為定省計,則棣鄂眾多;若為旨甘計,則田園已蕪。丈夫子盯衡當世事,努力道義,以報君親,窮達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聞諸道路,鴻飛冥冥,南朝普陀,西禮峨眉,或者五台亦將有東來紫氣乎?是未可知。弟頑鈍如恒,內人於舊臘得一男,近已牙牙學語,晚景隻此差堪告慰。
時事方艱,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國家之元氣雖斷未斷,乾坤之正氣雖亡不亡。言不盡意,而詞已蕪,伏維垂鑒!閱畢,說道:“良友多情,為我負氣,隻是我呢?”就歎口氣,將書放下。複將眾人的信一一看過,撂在一邊。再將漱玉的書沉吟一會。
初寒天氣,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豈料是夜院裏竟鬧起一場大風波來!正是:
賞菊持螯,秋光正好。
屬國書來,觸起煩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