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花的精神感應
鮮花美人,互為比附,世界各民族的人們盡管審美尺度並不雷同,然而在這一點上,概莫例外。由於在鮮花美人之間人們會產生某些聯想,而這些聯想皆因她們之間確係存在著相似性和類同性。所謂美人,即人之美者;所謂鮮花,即自然界之美者。英國大博物學家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說得好:“花是自然界的最美麗的產物。”花兒以其鮮豔亮麗的色彩、柔媚多姿的形態、淡濃各宜的馨香,常使人們將人間女子的陰柔之美與之聯係起來。
如:風流而富於才情的唐明皇在太液池畔宴賞千葉白蓮,當參加宴會的群臣對著盛開的蓮花讚不絕口時,明皇卻指著寵妃楊玉環作比說:“怎如我這解語花呢!”解語花,即懂得說話的花,這裏以花喻人,指楊貴妃。由於比喻頗為新奇,故事很快就從宮中傳了開來。不久,詩人羅隱在他的一首詠《牡丹花》詩中,借其意而反用之——以人喻花,極富詩情,這首詩是這樣寫的:“似共東風別有因,絳羅高卷不勝春。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後,辜負華過此身!”這種共性的美的發現和認同,正是人花互喻的一個基石,並成為世界文學中屢屢運用的描摹手法,即使老調重彈,套話連篇,人們仍喜聞樂見,不厭其煩。
然而沒有哪一個民族像中國古人那樣,對於花卉的讚賞,並不單單滿足於美女鮮花這類尚止於表象的比擬,而是更踏進一步,在審美關照之中,將花卉視作是一種高級的活物,是內蘊生命力和靈魂的生靈;在古人潛意識深處,花卉甚至在其本性上是與人同格的,它們作為植物,與禽獸、人類都是天地的產物,區別隻在於人是順生的,禽獸是橫生的,花木則是倒生的而已,所謂“動物本諸天,所以頭順天而呼吸以氣,植物本諸地,所以根順而升降以津,故動物取氣於天而乘載於地,植物取津於地而生養以天”。在“一視同仁”“萬物與我為一”“眾生平等”等儒道釋傳統思想的熏染和規範下,中國人對花木觀賞活動所體現出來的感悟方式,構成了世界文化視野中別具一格的極具東方色彩的人文景觀。
關於人與自然界同源、同類的思想,先哲有很多代表性的言論,如老子說:“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這是典型的一元論。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追求一種帶有神秘主義的天人同一(他稱為“同流”)的精神境界。莊子說:“人與天,一也”,“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更是誇張到了舍去具體事物質的差異,而隻強調人與自然的本質的統一。
傳統哲學思想始終是傳統精神的靈魂,在這樣的精神浸潤下,一代又一代的古人,在他們的內心深處,往往把具有生命力的花木當作是與動物、人類在本質上是一致的自然之物,它們都是天地孕育出來的,都與天地同呼吸,共命運。
古有“鍾靈毓秀”的說法,就是講大自然有一種中和之氣,當它彙聚於某個事物上時,便會生發出美好的情景。據說,和氣所鍾,於人便成為聖人、賢人,於星便成為景星,於禽便成為鳳凰,於花卉便成為蘭花、芝草。秉天地之氣而生,植物與動物區別故而也不大,都說動物有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四種方式,而花木於此四種方式亦有跡可尋。瞧,可插而活的楊柳,屬於胎生,由果實落地萌發者,屬於卵生,在水塘生長的荷花,屬於濕生,至於靈芝蘑菇,則要算是化生了。
植物同動物如此,那麼植物同人呢?那也是相去不遠的。因為草木乃天地之物。“草的之生長亦猶人焉,何則?人亦天地之物耳!”這一念念在茲、深深紮入到華夏民族精神骨髓中的理念,時時誘導古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花卉引以為同類,他們由此推論花兒也有七情六欲,也有人類的生理需求:
夫花有喜、怒、寤、寐、曉、夕,浴花者得其候,乃為膏雨。淡雲薄日,夕陽佳月,花之曉也;狂號連雨,烈焰濃寒,花之夕也;唇檀烘日,媚體藏風,花之喜也;暈酣神斂,煙色迷離,花之繁也;欹枝困檻,如不勝風,花之夢也;嫣然流盼,光華溢目,花之醒也。
他們甚至以為花木與人一般是具有智能情義的。唐代南卓《羯鼓錄》劉述了一則“羯鼓催花”的故事,說唐玄宗好羯鼓,曾遊別殿,見柳杏含苞欲吐,歎息道:“對此景物,不可不與判斷。”因命高力士取來羯鼓,臨軒敲擊,並自製《春光好》一曲,當軒演奏,回頭一看,殿中的柳杏這時繁花競放,似有報答之意。玄宗見後,笑著對宮人說:“就這一樁奇事,難道還不應當喚我作老天爺嗎?”《揚州府誌》也談到,開元中,揚州太平園裏栽有杏樹數十株,每逢盛開時,太守大張筵席,召妓數十人,站在每一株杏樹旁,立一館,名曰“爭春”。宴罷,有人聽得杏花有歎息之聲。北宋何蘧《春渚紀聞》更是一本正經地記載了兩件果木異事:“元豐間,禁中有果名鴨腳子者,四大樹皆合抱。其三在草芳亭之北,歲收實至數斛,而托地陰翳,無可臨玩之所;其一在太清樓之東,得地顯曠,可以就賞,而未嚐著一實。裕陵嚐指而加歎,以為事有不能適人意者如此,戒圃者善視之而已。明年,一木遂花,而得實數斛。裕陵大悅,命宴太清以賞之,仍分頒侍從。又,朝廷問罪西夏,五路舉兵,秦鳳路圖上師行營憩形便之次,至關嶺,有秦時柏一株,雖質幹不枯,而枝葉略無存者。既標圖間,裕陵披圖顧問左右,偶以禦筆點其枝,而歎其閱歲之久也。後,郡奏秦朝柏忽夏,一枝再榮。”宋廷鴨腳子樹和秦朝古柏的結果和抽青,與神宗皇帝說了那麼幾句感歎話,點了那麼幾劃筆,其間的關係,作者用的是嚴格的史乘筆法,一點也沒有添加主觀上的臆測文字,然而因果道理卻不言自明,顯然在作者本人看來,並且他也希望讀者相信,這類現象絕不應理解為是巧合,而是應當確信,花木是有心智和良能,是有感悟和情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