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大觀園,一路尋思這祭文的作法,太莊重不能盡情;若把私心寫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猶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寶釵商量,說:“也罷,索性不用那些繁文,全憑這一瓣心香以表精誠,或可夢中相見亦未可知。”打定主意,不知不覺已到瀟湘館。見那滿院的修竹更比從前茂盛,連那石子甬路上都迸出春筍來。
抬頭一望,密不見天,真是蒼煙漠漠,翠靄森森,窗軒寂寂,簾幕沉沉。屋簷下還掛個不全的鐵馬,被東風吹的叮當亂響。此時將近黃昏,寶玉心中十分傷感。
鶯兒過去掀起絳氈板簾,見當地籠著個花梨架白銅小火盆,臨窗桌堆著那祭禮,滿屋裏卻無灰塵。便教他兩個把蘭花供在迎麵案上,又把小方桌抬來放在中間,把鮮果擺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麵設上小爐。麝月問:“二爺不是要寫字嗎?”寶玉道:“不寫了,你舀水來洗洗手,拈香。”正自安排,聽窗外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寶玉淨手拈香,恭恭敬敬磕了四個頭,默禱一番,起來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常麝月、鶯兒看著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傷起心來。二人商量,過來也磕了四個頭。寶玉站起來,看裏間,見床上堆著兩卷鋪蓋,寶玉說:“把我的就鋪在套間林姑娘常睡的暖閣裏。你們倆就在這床上罷!”麝月鉤起秋香色軟簾,隻聞得一種香氣,深浸腦髓。麝月說:“什麼香?”鶯兒說:“這是林姑娘。”
麝月問:“你怎麼知道?”鶯兒說:“那年我跟著姑娘們放風箏,我光著脖子。
林姑娘怕我吹著,就把自己的一條白縐綢手巾給我圍上。後來我還去,就賞了那手巾,就是這個香味兒。
我放在箱子裏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說:“瞎說,這些年還香?”寶玉聽見這些話,便說:“你們不知道,像這樣香總不會散的。所以古人曾說過至今三載留餘香,這正是一樣的香了。”鶯兒說:“這麼說起來,我們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氣自然將來也是不散的了。”麝月瞅了他一眼,鶯兒自知夫言,忙著鋪設好了,服侍寶玉寬衣睡下。二人背起燈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說寶玉雖躺下並未睡著,想起黛玉在時,花容月貌並那雅謔嬌嗔,無一樣不令人銷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幾點眼淚。忽聽一陣風來,吹的那滿院的嫩梢相觸,便想起《西廂記》上的”風弄竹聲則道金佩響”,真成了”意懸懸業眼,急攘攘情懷。”
正想著,隻聽窗個有腳步聲,寶玉起身一看,見個垂髫侍兒提著個絳紗宮燈,後麵一個美人手扶小婢,姍姍而來。進門來,寶玉細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黛玉。頭挽雲髻,身披霧過去縠。寶玉迎著問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並不答言,而帶薄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說:“寶玉你好”說到這裏,便滴下淚來。寶玉說:“妹妹還是惱我呢!”回頭看了看,不見那兩個侍兒,便走近前來,說:“並非我負心,因是雙親之命。
自你仙逝後,我時時在念,刻刻難忘。你若不信,拿出心來你看!”黛玉道:“
你這些話,我都不懂。自你搬出園去,我每日無非是調鸚、看竹,及時行樂。”此刻,寶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仿佛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數載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們都說娶的是寶姐姐,原來還是林妹妹。”看他兩道似蹙非蹙的眉,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寶玉情不自禁,那黛玉也就半推半就,這一夜綢繆繾綣,不必細說。
隻聽一聲雞鳴,寶玉從夢中驚醒。那枕上雲香,被中豔影,依稀尚在。看了看殘燈微焰,窗紙發白。想方才的夢景,若說是夢,又曆曆分明;若說非夢,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夢不是夢,也算是了結了我二人的心願。翻來覆去,見天已大亮,自己起來,走到外間,見他二人並未卸妝,合蓋著一床被,尚在夢鄉。寶玉輕輕的坐在旁邊,麝月一睜眼看見,便推鶯兒。
二人笑著起來,說:“二爺好早,別是沒睡罷!”寶玉笑問:“昨夜花神來了沒有?”麝月說:“怎麼沒來?”寶玉問:“你聽見說什麼沒有?”麝月向鶯兒使個眼色,鶯兒說:“那些話我可不說了。”寶玉又問:“你們到底聽見沒有?”二人齊說:“豈止聽見,還瞧見了呢!”寶玉又問:“瞧見什麼了?”
麝月說:“那更說不得了。”寶玉聽見這話,隻道昨夜的事他們有所見聞,便紅了臉,笑道:“不用鬧了,咱們家去再說罷。”不知寶玉到家說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