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勵賢母攢金仿驕鳳 殉故主絕粒化哀鵑(3 / 3)

大家便同進工字院來。

此時,斜陽照著海棠花上,滿院裏都是花光。鴛鴦笑道:“我們住在這院裏,一天忙忙碌碌的,也不覺著怎麼好。回去了幾天,再來看這花兒,都像分外有了精神似的。可見,玩的事總要心閑,才領略出好處來。”迎春道:“再好的園子,住長了也覺著不希罕。那紫菱洲我是住慣了的,看著還不如瀟湘館、怡紅院呢。那回從孫家回來,住了兩天,直舍不得走,還不是那幾間房子麼?”大家憑欄看了一回,見回廊上擺著玉幾繡墩,還有些竹床藤榻,便隨意坐下。

一時,寶玉回來。晴雯、麝月忙著服侍他換了家常便服。

黛玉問道:“怎麼去了這們半天?”寶玉道:“宮裏寄來了一篇禦製祭文,那上頭說著元妃許多賢德,娘娘叫我抄了下來。

有些四六句子,不大懂得,還叫我講給他聽。我瞧他哭哭啼啼的,那裏好就走呢?末後,又叫我替他擬謝表。我說這謝表可怎麼寄去呢?娘娘聽著倒笑了。”

香菱正和紫鵑、金釧兒靠著欄幹坐著說閑話。他自從那回在大觀園聽寶玉說那薛蟠娶親的話,誤以為有心調笑,總遠著寶玉。此時,也知寶玉不是那種人,卻是見著他,臉上還有些訕訕的。便拉著紫鵑,同往廊外看花,恰和鴛鴦在花下遇著。

紫鵑見花片落得鴛鴦一身,忙上前替他撣了。鴛鴦道:“林姑娘向來愛花的,這些花片,怎不收拾?”紫鵑道:“二爺每天一清早親自掃了,都收在錦袋裏。這是剛落的呢。”

香菱隻顧看花,說道:“那幾枝新開的,紅得多麼可愛。

我念過古人詩塗抹新紅上海棠,今兒才知道那塗抹兩字,真虧他想的!”紫鵑道:“咱們站在這兒,就聞見一陣陣的花香,人說海棠無香,真是冤枉。”香菱歎道:“世間冤枉事多著呢!菱角分明有香的,還受我的連累,被我們冤家奶奶瞎批評了一陣。”鴛鴦道:“看花罷,說那些做什麼?”

那邊,迎春和寶黛繞廊閑步,迎春道:“這裏海棠、芭蕉都是成片的,才配稱怡紅快綠呢!若在京城裏,芭蕉葉子一大,海棠早就謝了,那趕得到一塊兒?”寶玉道:“上回元妃姐姐看了,也是這麼說。他還要提另寫個匾,至今也沒寫來。”

黛玉道:“古人詩詞上芭蕉、海棠的字眼多得很,何必單抄那個?倒顯得貧氣。”

一時,侍女們回道:“席擺齊了。”黛玉忙即讓坐,香菱、鴛鴦坐了一席,黛玉陪著。寶玉卻陪迎春另坐一席。晴鵑麝釧也在兩席上打橫分坐。黛玉素不善飲,隻舉杯相陪。

寶玉隔席對鴛鴦道:“鴛鴦姐姐,你是向來做令官的,今兒咱們也行個令兒罷。”鴛鴦道:“行什麼令兒呢?咱們擊鼓傳花罷,傳到了誰,鼓住了就喝一杯,念一句成詩。要帶花字的。那花字數到誰,誰再喝。說不出來的罰三大杯。”晴雯忙道:“那可不行。我連字都不認識,那裏找詩去!那不是安心坑我們麼?”鴛鴦笑道:“不會說的,唱個小曲,或是說個笑話。”金釧兒道:“不會唱的怎麼辦,那裏現找笑話去呢?別算上我罷。”寶玉笑道:“酒令大如軍令,那個不遵的,先罰三大杯。”金釧兒瞅了寶玉一眼道:“二爺,你倒是鐵麵無私的,我喝不了可找你。”鴛鴦已命侍女折了一枝海棠,送到席上,另一侍女在簾外擊鼓。

一聲起令,便聽得冬冬鼓響,那花剛傳到黛玉手中,鼓便住了。鴛鴦道:“這是林姑娘喜氣招的。”黛玉笑道:“你們做弄我呢!”舉杯喝了一口,把酒都倒在手巾裏了。念道:“雲鬢花顏金步冶,剛好數到鴛鴦。鴛鴦笑道:“也不知誰做弄誰?”大家催著,隻得喝了。聽那鼓聲又起,那花輪了兩輪,卻到迎春手中歇祝迎春喝過令杯,念道:“馬踏春泥半是花“,大家數是香菱。鴛鴦看著香菱喝了酒,說道:“二姑娘為什麼單說這種句子?”

正說著,又冬冬聲起,少時歇住,花兒正到寶玉手裏。寶玉將令杯喝了,念道:“落花猶似墜樓人”,數來恰是麝月。

麝月嗔道:“小爺你怎麼啦?”舉杯正要沾辱,寶玉卻就他手中喝了。晴雯說道:“可別輪著我。”恰巧花到手中,鼓聲剛祝笑道:“真是怕什麼有什麼。”鴛鴦勸他說笑話,也不肯說。還是寶玉說:“從先在怡紅院聽他唱過小曲。”晴雯沒法子喝了令杯,唱了一支《賣花球》,方算過令。

底下鼓聲歇住,又輪到金釧兒。大家也要他唱小曲,金釧兒笑道:“你們別小看我,我肚裏還有詩呢!”念了一句:“桃花流水渺然去”。眾人都詫異道:“你這句那裏來的?”金釧兒笑道:“我聽二奶奶念過的,下一句還是別有天地非人間呢。”鴛鴦笑道:“真虧他,現販來現用。”數到花字;恰是寶玉,寶玉正喝著,鼓聲又歇住,輪到鴛鴦。鴛鴦喝了酒,說道:“我說一句收令罷,名花傾國兩相歡。”數那花字,正是紫鵑,紫鵑也喝了。大家都道:“這句收得真好。”

一時席罷,大家散坐。黛玉道:“我有點小事出去一趟,你們都別走,等一會還有人來呢。”寶玉忙道:“剛吃完了就走,看撲了風,你急什麼?”黛玉瞅著他道:“我也是為你喲!”說著,便帶著紫鵑去了。迎春、鴛鴦納悶,都問寶玉來的是誰?寶玉微笑道:“橫豎一會兒就明白了。”

約莫一頓飯的工夫,方見黛玉、紫鵑同著一個人,從前院進來,原來卻是寶釵。香菱先瞧見,忙上前拉手道:“姑娘,你怎麼也來了?”寶釵未及答言,迎春、鴛鴦又接著見禮說話。

黛玉道:“寶姐姐,裏院坐罷。”又邀眾人一同進去,寶玉也隨至內室。寶釵見了寶玉,佯作不理,隻和黛玉及迎春等殷勤款敘。寶玉無從攙言,隻呆呆的瞧著寶釵。鴛鴦揣度他們夫妻必有一番密語,隻坐了一會,便拉迎春、香菱一起出來。黛玉留他們不住,忙叫晴雯、金釧兒去替他們安置床榻。紫鵑領著麝月過來見寶釵,寶釵慰問了一番,方才退去。

這裏隻有他們夫妻姐妹三人,黛玉笑對寶玉道:“你想想,怎麼對得起寶姐姐,還不該演一出《負荊請罪》麼?”寶玉趁此便向寶釵深深的作了一揖,說道:“姐姐,你是向來體諒我的。”寶釵道:“你這話就不通,我有什麼體諒不體諒的?你想,老爺、太太那麼期望著你,太太那麼疼你,怎麼對得起兩位老人家呢?”寶玉道:“老人家呢,我將來總有補報的地方,姐姐你總瞧得見的。隻是對不起你,你雖不怪我,我良心上也不能自恕的!”寶釵道:“我算什麼?就苦死了也是活該!”

說著,眼圈兒紅了。

黛玉道:“你們倆也難得見著的,別管誰對不住誰,都是妹子的不是。姐姐都看在妹子麵上罷!”寶釵道:“咱們倆還說這話,倒生分了!從先,咱們是怎麼好來著?那回他們糊弄著,叫我頂妹妹的名兒。我知道了,還哭了好幾天呢!這隻有天知道罷了。”黛玉道:“既是如此,從前的話都不必提了,咱們隻論現在的。姐姐若在家裏呢,把未了的事辦完了,仍舊咱們在一塊兒。若願意在這裏呢,我就去借著姐姐的身子,替你守節撫孤,我也是做得到的。”寶釵道:“妹妹,你從前的苦,也受得夠了,目前正該補償補償。咱們倆就如同一個人,又何分彼此呢?隻是便宜他了。”黛玉道:“姐姐,你和他說說話兒,我還要招呼二姐姐他們去呢,回來再看你。”寶釵要拉黛玉,一把沒拉住,便走到前院去了。不知寶玉如何安慰寶釵,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