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催妝得句貴姊迎妝 尋夢留香仙妃通夢(2 / 3)

寶釵累了多日,好容易才歇過乏來。那天在怡紅院早起,剛下過一陣微雨,覺得綠陰清潤,庭宇靜幽。梳洗完了,引著蕙哥兒笑了一回,便至王夫人處請安。王夫人正在檢點衣料箱子,笑道:“從前老太太說起軟煙羅來,那麼矜貴。我今兒在閑箱子裏,撿出好兩匹,這茜紅的顏色更俏。你們搬到園子裏去,那窗紗隻怕都舊了,這一匹給你糊窗戶罷。寶釵道:“拿這個糊窗戶,可惜了的。我也不講究這些,太太還留著罷。給丫頭們做夏衣,也是好的,外頭那裏買得著呢?”王夫人道:“我仿佛記得你們姐妹裏頭,有拿這個糊窗戶的,隻不記得是誰了?”寶釵道:“那是林妹妹的瀟湘館。”王夫人道:“那瀟湘館如今誰住著呢?”寶釵道:“自從林妹妹過去,一直沒有祝還是老婆子們看著呢。”王夫人道:“我聽說那裏常有鬼哭。小孩子眼淨,怕嚇著,你告訴奶子們,別帶到那兒去玩。”

寶釵道:“那都是老婆子們編出來的,我們那裏離得最近,什麼也沒有聽見。我想林妹妹決不會鬧鬼,果真是林妹妹,我們姐妹們也很好的,有什麼可怕的呢?”王夫人又問:“蘭哥兒喜事的帳目都算清了沒有?”寶釵道:“這兩天正算著,還沒結呢。”

一時,賈蓉過來回話,寶釵便退下往議事廳去。李紈、平兒已先到那裏,家人媳婦們紛紛回事。有請領大廚房酒席銀兩的,有請領花轎鋪帳目的,有請領搭蓋喜棚工價的。李紈等核明帳目,又翻出老帳來比對,對了的發給領牌。也有開錯了的,即時將貼子擲還,令他重算明白了再來領。

接著,又是程順媳婦來領夏季車轎圍子價銀,那貼子上寫著舊例俱支八十兩,今核實請支四十五兩。寶釵問他曆年情形,那程順媳婦說不清楚。便命傳程順來,一時程順來到,寶釵問道:“這車轎圍子都有舊的,難道全壞了麼?”程順道:“這是舊例,每逢換季都要換的。”寶釵道:“那換下來的舊圍子做什麼呢?”程順道:“曆來都歸奴才們作為好處。奴才想要整頓,所以扣下三十五兩,抵那舊圍子的價,隻當貼換新的。”

寶釵道:“什麼叫做好處?這就不成一句話。就是減下來,隻怕這裏頭還有你們的好處呢!程順道:“奴才向來講究核實的。上回估修儀門,別人都估的四五百兩,奴才隻估了二百四十兩。這回也是為核實起見,並沒有虛開的。不但這個,奴才在府裏這些年,就是雞毛撣子丟了一根毛,也不許小廝們亂扔,還留著修補呢!”寶釵道:“你這個也未免小廉曲謹。以後按季的這筆銀子停了,幾時壞了,幾時再換;沒壞的隻管用著。你聽明白了麼?”程順道:“車轎窗子,沒有什麼大小,更沒有什麼寬緊,橫豎得可著車轎做的。”寶釵道:“你大概不懂文理,這帖子是你寫的麼?”程順道:“奴才念過幾年書,可不大會寫字。”寶釵道:“以後這筆銀子不支了,等圍子壞了再換。這總聽懂了罷?”程順答應兩聲:“是。”

方慢慢退去。

這裏寶釵笑對李紈、平兒道:“這還是有名能幹的,我看也夠糊塗了。”平兒道:“我聽說他的脾氣還不小呢!在他手底下的小廝們,罵起來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陣。是認字的,他更妒忌,隻會對付上頭就是了。”一時,柳嫂子送飯來,大家吃罷。正在說話,人回三姑奶奶來了。

探春進來,見了李紈諸人,笑道:“你們真忙,這時候還沒有散哪?”寶釵道:“可不是。剛才還和程順嘔了半天閑氣呢。”李紈道:“三妹妹這兩天倒有空兒?”探春道:“在家裏也不得消停,想回來住兩天,歇息歇息。”大家陪著探春說了一會閑話。寶釵又和他同至秋爽齋,將近來籌劃的事都說了。

探春也很佩服他心細,又添補了許多主意,直談到天晚方回。

那天也很累了,夜裏剛睡下,朦朧間見黛玉穿著銀紅繡鳳襖子、湘波百褶宮裙,含笑立在床前道:“寶姐姐,我來瞧瞧你。”寶釵忘卻黛玉已死,問道:“林妹妹,好些天沒見你了,你的病都好了麼?”黛玉道:“謝謝你惦記著,可不整個都好了。姐姐,你生了哥兒,我還沒給你道喜呢。”寶釵也不好意思的說道:“好容易見著了,倒說這些玩話。”黛玉笑道:“這也不是玩話,我倒問你一句話,咱們姐妹這們好,你看,我大遠的來了,單奔著你來,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寶釵道:“怎麼不想,昨兒在太太那裏,還提起妹妹來呢!”

黛玉似顰似笑瞅著他,他道:“還有一個人,你想他不想?”寶釵忙問:“是誰?”黛玉遲疑了半晌,總說不出來。寶釵又再三問他,才說道:“橫豎姐姐想得著的,也是你們寶字號!你隻說實話,若真想他,我可以叫你們見見麵。”寶釵道:“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麼?你有什麼法子教我們見麵。”黛玉微笑道:“未必在那裏罷!”寶釵道:“不在那裏,難道在妹妹那兒麼?”黛玉道:“此處說遠就遠,說近就近。”寶釵道:“到底是在那兒啊?”黛玉道:“橫豎有這個地方,此刻不能告訴你。”寶釵笑道:“這麼說你們一定在一塊兒的了。”黛玉似羞似笑,脈脈無言。

寶釵又道:“你們都在一塊兒,把我丟在這裏受罪。我也跟你去罷!”黛玉道:“姐姐,你有你的事,事情完了,還不是到一塊兒麼。你急的什麼?”寶釵還要說話,黛玉道:“姐姐,天不早了,我還要看紫鵑去呢。這裏給你留下尋夢香,你若是想我們,點起香來,我就來接你。可別給了旁人。”寶釵還拉住他的衣裳,叫“顰兒別走”,一晃便不見了!仿佛醒來,鬥帳半開,銀燈低照,還似夢中光景。

鶯兒睡夢中聽寶釵叫顰兒,以為叫他呢。連忙起身走來道:“姑娘叫我麼?”寶釵不由得笑了道:“我叫林姑娘呢!”鶯兒笑道:“半夜三更的,叫那林姑娘做什麼,不是見了鬼了麼?”寶釵道:“剛才林姑娘來了,我們說了半天話。他說二爺也在他那裏呢!”鶯兒道:“二爺出了家,林姑娘做了鬼,那能到一塊兒呢?夢由心造,這都是姑娘白天想著了,夜裏才有這個夢呢。”寶釵道:“剛才這夢,可是明明白白的。他還給我一種香,說是若想他們,一點了香,他就來接我。”鶯兒道:“姑娘,那香在那裏呢?”寶釵向枕邊尋覓,果然有三根香。

那香隻有一寸多長,聞一聞,另有一種清香的味兒,便拿給鶯兒看道:“這不是麼?你替我好好收著,別壓折了。”鶯兒忙把立櫃開了,將那香收起,各自睡下。

次日早起,寶釵從王夫人處下來,想起夢中黛玉說是去看紫鵑,不知紫鵑可曾得夢?便向櫳翠庵去尋惜春、湘雲,趁便問問。婆子們回了惜春,忙即請進。此時,惜春正在擺棋譜中雙飛燕一局,這邊如何扳,那邊如何點,這邊又如何長,擺得孜孜有味。見寶釵進屋,方才放下。說道:“二嫂子這時候正忙著,倒有工夫來玩?”寶釵笑道:“一天到晚忙昏了,到你們這裏清靜清靜也好。”

湘雲正在勸慰紫鵑,紫鵑眼睛都哭腫了,一見寶釵便道:“二奶奶,你夢見林姑娘沒有?”寶釵道:“我正為這個來問你。昨兒晚上,我夢見林姑娘,說了半天話。臨走他說要來看你,他和你說些什麼呢?”紫鵑道:“我夜裏夢見他,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說是從寶姑娘那裏來。我心裏迷迷惑惑,以為他從南邊回來,問他家裏還有什麼人?他說此處非南非北,可遠可近,那裏熟人可多了:寶二爺、二姑娘、鴛鴦、香菱、晴雯都在那裏,連麝月也後趕著去了。我說我跟慣了姑娘的,還跟姑娘去罷!他說你年輕輕的,何必上那裏去呢?我看他要走,就哭著追他,總追不上,絆了一交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