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思間,忽見一股火光從山石那邊發出,將雀兒驚飛。寶玉吃了一大驚,又聽那邊有人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紙錢進來燒?我回去回奶奶們去,仔細你的肉!”寶玉聽了,益發疑惑起來,忙轉過山石看時,隻見藕官滿麵淚痕,蹲在那裏,手裏還拿著火,守著些紙錢灰作悲。寶玉忙問道:“你與誰燒紙錢?快不要在這裏燒。你或是為父母兄弟,你告訴我姓名,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寫上名姓去燒。”藕官見了寶玉,隻不作一聲。寶玉數問不答,忽見一婆子惡恨恨走來拉藕官,口內說道:“我已經回了奶奶們了,奶奶氣的了不得。”藕官聽了,終是孩氣,怕辱沒了沒臉,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說你們別太興頭過餘了,如今還比你們在外頭隨心亂鬧呢。這是尺寸地方兒。”指寶玉道:“連我們的爺還守規矩呢,你是什麼阿物兒,跑來胡鬧。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罷!”寶玉忙道:“他並沒燒紙錢,原是林妹妹叫他來燒那爛字紙的。你沒看真,反錯告了他。”藕官正沒了主意,見了寶玉,也正添了畏懼,忽聽他反掩飾,心內轉憂成喜,也便硬著口說道:“你很看真是紙錢了麼?我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那婆子聽如此,亦發狠起來,便彎腰向紙灰中揀那不曾化盡的遺紙,揀了兩點在手內,說道:“你還嘴硬,有據有證在這裏。我隻和你廳上講去!”說著,拉了袖子,就拽著要走。寶玉忙把藕官拉住,用拄杖敲開那婆子的手,說道:“你隻管拿了那個回去。實告訴你:我昨夜作了一個夢,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替我燒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請了這白錢,巴巴兒的和林姑娘煩了他來,替我燒了祝讚。原不許一個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來,偏你看見了。我這會子又不好了,都是你衝了!你還要告他去。藕官,隻管去,見了他們你就照依我這話說。等老太太回來,我就說他故意來衝神,保我早死。”藕官聽了益發得了主意,反倒拉著婆子要走。那婆子聽了這話,忙丟下紙錢,陪笑央告寶玉道:“我原不知道,二爺若回了老太太,我這老婆子豈不完了?我如今回奶奶們去,就說是爺祭神,我看錯了。”寶玉道:“你也不許再回去了,我便不說。”婆子道:“我已經回了,叫我來帶他,我怎好不回去的。也罷,就說我已經叫到了他,林姑娘叫了去了。”寶玉想一想,方點頭應允。那婆子隻得去了。
這裏寶玉問他:“到底是為誰燒紙?我想來若是為父母兄弟,你們皆煩人外頭燒過了,這裏燒這幾張,必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護庇之情感激於衷,便知他是自己一流的人物,便含淚說道:“我這事,除了你屋裏的芳官並寶姑娘的蕊官,並沒第三個人知道。今日被你遇見,又有這段意思,少不得也告訴了你,隻不許再對人言講。”又哭道:“我也不便和你麵說,你隻回去背人悄問芳官就知道了。”說畢,佯常而去。
寶玉聽了,心下納悶,隻得踱到瀟湘館,瞧黛玉益發瘦的可憐,問起來,比往日已算大愈了。黛玉見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淚來,些微談了談,便催寶玉去歇息調養。寶玉隻得回來。因記掛著要問芳官那原委,偏有湘雲香菱來了,正和襲人芳官說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盤詰,隻得耐著。
一時芳官又跟了他幹娘去洗頭。他幹娘偏又先叫了他親女兒洗過了後,才叫芳官洗。芳官見了這般,便說他偏心,“把你女兒剩水給我洗。我一個月的月錢都是你拿著,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給我剩東剩西的。”他幹娘羞愧變成惱,便罵他:“不識抬舉的東西!怪不得人人說戲子沒一個好纏的。憑你甚麼好人,入了這一行,都弄壞了。這一點子Б崽子,也挑幺挑六,鹹Б淡話,咬群的騾子似的!”娘兒兩個吵起來。襲人忙打發人去說:“少亂嚷,瞅著老太太不在家,一個個連句安靜話也不說。”晴雯因說:“都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麼也不是,會兩出戲,倒象殺了賊王,擒了反叛來的。”襲人道:“一個巴掌拍不響,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惡些。”寶玉道:“怨不得芳官。自古說:‘物不平則鳴'。他少親失眷的,在這裏沒人照看,賺了他的錢。又作賤他,如何怪得。”因又向襲人道:“他一月多少錢?以後不如你收了過來照管他,豈不省事?”襲人道:“我要照看他那裏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幾個錢才照看他?沒的討人罵去了。”說著,便起身至那屋裏取了一瓶花露油並些雞卵,香皂,頭繩之類,叫一個婆子來送給芳官去,叫他另要水自洗,不要吵鬧了。他幹娘益發羞愧,便說芳官"沒良心,花掰我克扣你的錢。”便向他身上拍了幾把,芳官便哭起來。寶玉便走出,襲人忙勸:“作什麼?我去說他。”晴雯忙先過來,指他幹娘說道:“你老人家太不省事。你不給他洗頭的東西,我們饒給他東西,你不自臊,還有臉打他。他要還在學裏學藝,你也敢打他不成!”那婆子便說:“一日叫娘,終身是母。他排場我,我就打得!”襲人喚麝月道:“我不會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過去震嚇他兩句。”麝月聽了,忙過來說道:“你且別嚷。我且問你,別說我們這一處,你看滿園子裏,誰在主子屋裏教導過女兒的?便是你的親女兒,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罵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們打得罵得,誰許老子娘又半中間管閑事了?都這樣管,又要叫他們跟著我們學什麼?越老越沒了規矩!你見前兒墜兒的娘來吵,你也來跟他學?你們放心,因連日這個病那個病,老太太又不得閑心,所以我沒回。等兩日消閑了,咱們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風煞一煞兒才好。寶玉才好了些,連我們不敢大聲說話,你反打的人狼號鬼叫的。上頭能出了幾日門,你們就無法無天的,眼睛裏沒了我們,再兩天你們就該打我們了。他不要你這幹娘,怕糞草埋了他不成?”寶玉恨的用拄杖敲著門檻子說道:“這些老婆子都是些鐵心石頭腸子,也是件大奇的事。不能照看,反倒折挫,天長地久,如何是好!”晴雯道:“什麼‘如何是好',都攆了出去,不要這些中看不中吃的!”那婆子羞愧難當,一言不發。那芳官隻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絲綢撒花袷褲,敞著褲腳,一頭烏油似的頭發披在腦後,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紅娘了!這會子又不妝扮了,還是這麼鬆怠怠的。”寶玉道:“他這本來麵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晴雯過去拉了他,替他洗淨了發,用手巾擰幹,鬆鬆的挽了一個慵妝髻,命他穿了衣服過這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