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2 / 3)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隻想作詩,又不敢十分羅唕寶釵,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裏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談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起來。寶釵因笑道:“我實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著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裏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鬱,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綺靡,李義山之隱僻。放著兩個現成的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釵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笑起來。

正說著,隻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那裏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裏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裏來,這兩處隻管頑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裏,若太太在屋裏,隻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裏,你別進去,那屋裏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象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隻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著,隻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隻管要去,別多心。”寶釵忙起身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裏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隻是他。”口裏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裏還惱?你信口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樂。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黛玉親敬異常。寶玉看著隻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釵姊妹往薛姨媽房內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林黛玉回房歇著。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得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五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起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隻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寶玉方知緣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不免又哭了。寶玉忙勸道:“你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裏隻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裏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著,隻見他屋裏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鬥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一語未了,隻見李紈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邀著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麵白狐狸裏的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絛,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隻見眾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李紈穿一件青哆羅呢對襟褂子,薛寶釵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Е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並無避雪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著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麵子大毛黑灰鼠裏子裏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著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裏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著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著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瞧我裏頭打扮的。”一麵說,一麵脫了褂子。隻見他裏頭穿著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Ё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裏麵短短的一件水紅裝緞狐膁褶子,腰裏緊緊束著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絛,腳下也穿著Ж皮小靴,越顯的蜂腰猿背,鶴勢螂形。眾人都笑道:“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湘雲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紈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隻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眾人看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紈道:“我這裏雖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頑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裏來。”指著香菱,寶琴,李紋,李綺,岫煙,“五個不算外,咱們裏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釵等一齊應諾。因又擬題限韻,李紈笑道:“我心裏自己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裏記掛著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門窗尚掩,隻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內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麵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內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將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プ漱已畢,隻穿一件茄色哆羅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針蓑,戴上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鬆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隻見蜂腰扳橋上一個人打著傘走來,是李紈打發了請鳳姐兒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