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張尋不管那個。你楊複光官威再大,品級再高,此刻也不過是個手底下隻有六百殘兵的老宦官。晚唐是個什麼年代?是個皇帝老子如果身邊沒兵,也要受一個手底下有一千兵的都將擺布的年代。一切靠實力說話。張尋目前的實力,足夠給楊複光臉色看。
待那簇人馬走近,張尋看得仔細,為首一人騎著一匹五花馬,大概四十歲左右,方臉大耳,彎眉細目,天生一張笑麵,看起來頗為慈善,讓張尋聯想起後世一個在電視上專門給動物世界配音的主持人。身材也像,都是略微發福。楊複光身穿紫色官衣,腰間別一金色魚袋,頭戴黑色襆頭。若不是沒有胡須,外表幾乎與普通唐朝官吏無異。與張尋想象中的頭戴三山帽的太監形象完全不同。原來三山帽其實是明代宦官的裝束,唐時宦官並無特殊裝扮。
待那人催馬走到近前,張尋也不說話,隻是板著臉看著。他已經做好對方發飆的準備,心想隻要楊宦官敢發飆,他就敢甩手走人,可是你求我來的。
沒想到楊複光竟然和聲細語的問道:“小將軍可是收複向城的張覓仙張團練?”
張尋也不下馬跪拜,隻是拱手致意,說:“正是下官。都監讓下官好等啊,若是情況不很緊急,何必動勞都監大駕,我們直接去南陽接駕就是了。”
話裏帶刺,沒想到楊複光聽了卻不以為意,還是那樣笑嗬嗬的:“哎,別叫都監,這些軍職咱家聽不習慣,就依宮中的,叫咱家內侍就行。日後熟了,像宮中那些小兔崽子那樣,叫咱家楊老奴也並無不可!嗬嗬嗬!”
果然越是位高之人,情商越高。這老宦官矮簷之下還真低得下去頭,竟然如此自嘲。張尋有些服氣。可這時楊複光身邊一個年輕的將校不高興了,忽然催馬上前,持馬槊直指張尋,喝道:“好個不知禮數的村野匹夫!在楊公麵前還不下馬跪拜,說話陰陽怪氣,當心我一槊戳死你!”
張尋立即撥馬退了幾步。一杆馬槊四米多長,對麵那小將一催馬真能戳到他。賀齊和宋蠻同時挺槍上前,將小將的馬槊架住。
“守亮!不得無禮,還不退下!”
“是,父親。”小將收了馬槊,仍然對張尋怒目而視。
楊守亮?張尋知道這個名字,原來這小將就是楊複光的養子訾亮,拜楊複光幹爹之後,改名楊守亮。曆史上也算有名有姓的人,張尋多看了幾眼,發現此人身材魁梧,英氣逼人,竟有幾分帥氣。心想宦官果然會挑兒子。隻是可憐這娃,日後也沒落得什麼好下場。
楊複光說:“咱家教子無方,還請張團練海涵。”
“哼。此處不可久留,楊都監速與我們去向城吧。”
“這……咱家有個不情之請,覓仙隨軍可有糧食?能否讓我手下將士吃了再走?”
張尋聽了一愣,這才幾點,吃得什麼飯?龐從趕忙上前解釋說:“南陽城中斷糧,士卒已經餓了幾日。”張尋聽了納罕,低聲問:“那些牛車上都裝得什麼?沒有糧食?”
“都是軍械軍餉。糧食早就盡了。”
張尋無奈搖搖頭,傳令下去讓向城軍每人解開糧袋,分給楊複光手下的忠武軍一些。
忠武軍埋鍋造飯之際,龐從悄悄來到張尋跟前,低聲說:“楊公手下馬步軍各半。其中馬軍是楊公親兵,步軍是從許州來的忠武軍。楊公不忍丟下行軍緩慢的步軍,所以未與馬軍先行,這才拖延了行程。”龐從頓了頓,說:“你看那些步軍,都是老弱殘兵,再加上餓了幾天,實在走不動了。”
張尋仔細看了看那些忠武軍的步軍,發現果然不是年老,就是病弱,且都麵有菜色。
“跟我說這些幹嘛?”
“張團練似乎對楊公有所誤解,末將想把自己知道的說一說。”
“都監真是為了照顧這些殘兵才減緩了行軍速度?”
“不僅如此,張團練還記得我之前說的,有五百多忠武軍已經逃回許州了嗎?楊公對這其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剩下這六百人,除了楊公親兵,就都是年老體弱,自忖沒命逃回老家的老兵,所以他們才留了下來。但對這些人,楊公也曾當眾發誓,要帶著他們一起回許州。楊公從來言出必行,是不會丟下他們不管的。”
張尋聞言,抬頭看向楊複光,此刻那個自稱老奴的中年人,正與一群士卒坐在一起,喝著小米粥談笑自若。張尋心想,難怪史書記載,楊複光“禦下有恩,軍中聞其死,皆慟哭”。原來這真是一個不太一樣的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