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棟材步韻求改
梁生寫完,將詞箋折成個方勝,遞與錢嫗道:“煩致意小姐,率筆奉和,尚求教正。”錢嫗初時見梁生提筆便寫,還隻道在那裏抄錄小姐的題詞,不想已和成一首,真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喜得他連聲稱讚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個才子。”張養娘道:“媽媽,你還不曉得我家官人八九歲時,前任柳太爺便聞他才名,請去相見,當堂要做起什麼文章來,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個不稱羨哩!”錢嫗道:“官人具此高才,正當與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這和韻的詞兒,送與小姐看了,那時便可擇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沒有厚聘,為之奈何?”錢嫗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須別樣聘物,隻這半幅錦與這些詩詞便可當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媽媽玉成。”錢嫗道:“今日且將小姐這原錦仍舊付我拿去,待擇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錦做個納聘之禮,我小姐便把後半幅錦答與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親之日,權將二錦交換。成親之後,二錦正可合為一錦矣。”正是:
天使文鸞配彩鳳,佳人今日果重來。
梁生把後半錦仍付還錢嫗,其小姐寫來的詩詞也都留著,說道:“還要細細玩味。”錢嫗隻取了半錦,歡天喜地謝別了。梁生自去回覆夢蘭小姐不題。
且說梁生等錢嫗去後,細問張養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實對我說。”張養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隻是懶懶的梳妝,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來,雖帶三分病容,卻到有十分風韻。若是不病的時節,還不知怎樣標致哩。”梁生道:“從來才色最難兩全,有奇才的,那裏又有絕色?隻恐未必如你所言。”張養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燭之夜,自去端詳便知我不是說謊了。”梁生道:“直待花燭之夜,方去端詳,卻不遲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雖有美貌,亦不足貴;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雖非絕色,而其眉目顧盼之際,行坐動止之間,自有一種天然風致,此非俗眼所能識,必須待我親自見他一麵,方才放心。”張養娘道:“官人又來,那小姐怎肯輕易見人,你如何去見得他?”梁生道:“他見了我的詩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來麵試我,我今見了他的詩詞,亦未敢便信,卻不好也出題去麵試他。但隻要偷覷他一麵,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內才,你怎地設個法兒教我去看一看。”張養娘搖頭道:“這個卻難。小姐身在深閨之中,官人如何得見他的麵?”沉吟了半晌,說道:“除非等他出來的時節,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幾時出來?”張養娘道:“他等閑也不肯輕出,隻今桑老爺停柩在城外寺裏,他有時要到寺裏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機會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這卻甚妙!”張養娘道:“待我探聽他幾時到寺裏去,卻來相報。”說罷,告辭去了。過了兩日,隻見張養娘又同著一個婆子背著一個藥箱兒到梁家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親到寺裏拜祭亡親,卻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藥調理,不便出門,已遣錢乳娘代去了。前日所雲,不能如顧,今更有個法兒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兒?”張養娘指著同來的那婆子道:“這是女醫趙婆婆,是我的結義姊妹,與我極相厚的,今日恰好來,小姐要請他去看病,這也是個機會。我替官人算計,不若假扮做他的伴當,隨著他去,自然看見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說通了,同來與官人商議。”梁生道:“扮做伴當去也好,但錢乳娘是認得我的,雖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裏去了,不在家裏,萬一回來撞見被他識破,不當穩便。”張養娘道:“這也慮得是,如此,卻怎生計較?”那趙藥婆笑道:“我到有個算計,隻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計將安出?”藥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個女伴當跟隨的,今日那女伴當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來。我看官人豐姿標致,若扮做了女人,卻是沒人認得出。依我說,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當,隨著我去,到可直入內室,窺覷得小姐,就使錢乳娘看見,急切那裏識得破?這算計好麼?”張養娘拍手笑道:“好算計!”梁生也笑道:“這到也使得,隻是恁般妝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張養娘道:“這不難,喚一隻小船兒載去便了。”藥婆道:“如此更妙。”張養娘便替梁生梳起頭來,用皂帕妝裹停當,取出幾件舊女衣來穿了,宛然是個標致婦人。張養娘與藥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鏡兒照了,也不覺大笑。你道梁生此時怎生模樣,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皂帕輕遮鬢發,青衣不掩朱顏。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亂頭皆豔。隻少略刪春黛,微嫌未裹金蓮。若教束歲頂男冠,紅拂風流重見。
梁生妝扮完了,藥婆便去喚下一隻小舡,攜著藥箱,同了梁生,一齊登舟,至桑家寓所門首,上了岸,同步進門。且喜此時,錢乳娘還未回來,梁生大著膽,直隨進內宅。藥婆教梁生且隻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臥室與夢蘭相見了。茶罷,即便診脈。梁生在外房偷從壁縫裏張看,隻見那小姐淡妝便服,風韻天然,雖帶病容,自覺美貌。有兩曲《寄生草》單說那病中美人的風致:
撲蝶慵麾扇,看花懶下階。幾回搔耳無聊賴,幾回手弄湘裙帶,幾回閑眺窗兒外。待拋書,無物遣愁懷;待開緘,又恐添感慨。
病體嬌難掩,愁容豔未消。皺眉不減春山俏,瘦腰穩稱羅衫小,無言靜鎖櫻桃悄。隻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當年西子顰難效。
梁生偷觀多時,喜得神魂飄蕩,幾不自持。想道:“張養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態,自然是個絕世聰明的女子了。”方驚喜間,隻聽得藥婆叫:“女伴當,快拿藥箱進來!”梁生便提著藥箱步進房去。藥婆接了箱兒,自去開箱取藥,梁生卻側身立在一邊偷眼再把小姐細看。正看得好,不期錢乳娘回來了。那錢乳娘一見了梁生,便對藥婆說道:“你這女伴當到好個俊臉兒,我仔細看起來,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麵龐。”因指著梁生笑向夢蘭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麵貌,隻看這女伴當便了。”夢蘭聽說,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覺兩頰生紅。梁生十分(足局)(足脊),恐怕露出馬腳,急急低著頭走出外房。藥婆也連忙取了藥,收拾藥箱,辭別了夢蘭出來,同著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隻為欲窺玉女麵,幾乎露出本形來。
梁生回到家中,張養娘正在那裏等候,見梁生回來,忙取巾服替他換了。梁生道:“方才若不是這般打扮了去,險些兒被他們看出破綻。”張養娘道:“官人曾窺見小姐麼?”梁生便把上項事述了一遍,說道:“小姐天姿國色,誠如你所言,我今更無他疑,即當擇吉行聘便了。”張養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謊。官人如今快擇定吉期,待我說去。”當下梁生取些銀兩,謝了藥婆、張養娘,同著去了。次日,張養娘又來,梁生已選定了行聘吉日,教張養娘先去說知。張養娘領命而去。
且說桑夢蘭既見了梁生的詩與錦,複聞錢嫗誇獎他儀容俊美,又見這一首和詞來得敏妙,是錢嫗親見他信筆揮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無雙,嫁得這等一個夫婿,足遂平生之願,心上已別無疑慮。隻因藥婆看病之日,錢嫗說那女伴當與梁生麵龐相像,夢蘭是個聰明人,卻便猜得有些蹺蹊,想道:“這女伴當果是女人男相,看他豐神秀異,青衣中那有此人?況他一見乳娘說了這話,便有(足局)(足脊)不安之狀,莫非就是梁生假扮來的?若真個是梁生假扮了來窺看我,他既說重我文才,卻又來私窺我容貌,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個誌誠君子了。從來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難得有信行,風流太過,往往負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還須再試他一試。思忖已定,恰好張養娘來約聘期。夢蘭便取過筆硯,展開一幅花箋,題下一首七言絕句,付與錢嫗道:“我還有一詩在此,你可把與這養娘持去,再教梁生和來,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許行聘。”錢嫗道:“今姻事已垂成,還要做什麼詩?”夢蘭道:“你不曉得,我這詩有個意思在裏邊,隻顧教他將去便了。”錢嫗不敢相違,隻得持付張養娘傳達小姐之意。張養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媽媽麵試過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詩來?難道前日做來的還不中小姐意麼?”錢嫗笑道:“前日做來的,小姐見了,已極其讚歡,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麼詩?他說,這詩中藏著甚意思,如今你隻把去與梁官人看,便知分曉。大約正考既已取中,覆試自然停當的,不須疑慮。”張養娘聽說,隻得拿了詩箋,回見梁生,細述其事,把詩呈上。梁生展開看時,其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