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虎訕訕踅出中間,傳語張司務。張司務應諾而已,別個裁縫故意嘲笑為樂。二寶在內豈有不聽見之理,卻那裏有工夫理論這些?
迨至晚間,吃過夜飯,洪氏終不放心,親自看望二寶,並訴說阿巧爺娘已由原船歸鄉,仍留阿巧服役,約定開春成親。二寶但說聲“好”。洪氏複問長問短,委曲排解一番,然後歸寢。二寶打發阿虎也去睡了,房門虛掩,不留一人。
二寶獨自睡在床上,這才從頭想起史三公子相見之初,如何目挑心許;定情之頃,如何契合情投;以後曆曆相待情形,如何性兒俠洽,意兒溫存;即其平居舉止行為,又如何溫厚和平,高華矜貴,大凡上海把勢場中一切輕浮浪蕩的習氣,一掃而空。萬不料其背盟棄信,負義辜恩,更甚於冶遊子弟。想到此際,悲悲戚戚,慘慘淒淒,一股怨氣衝上喉嚨,再也捺不下,掩不住。那一種嗚咽之聲,不比尋常啼泣,忽上忽下,忽斷忽續,實難以言語形容。
二寶整整哭了一夜,大家都沒有聽見。阿虎推門進房,見二寶坐於床中,眼泡高高腫起,好似兩個胡桃。阿虎搭訕問道:“阿曾因著歇嗄?”二寶不答,隻令阿虎舀盆險水。二寶起身捕麵。阿巧揩抹了桌椅;阿虎移過杭具,就給二寶梳頭。
二寶叫阿巧把樸齋喚至當麵,命即日寫起書寓條子來帖。樸齋承命無言。二寶複命阿虎即日去請各戶客人,阿虎亦承命無言。
二寶施朱傅粉,打扮一新,下樓去見母親洪氏。洪氏睡醒未起,麵向裏床,似乎有些呻吟聲息。二寶輕輕叫聲“無(女每)”。洪氏翻身見了,說道:“耐啥要緊起來嗄?勿適意末,困來浪末哉。’二寶推說:“無啥勿適意。”趁勢告訴要做生意。洪氏道:“故末再停兩日也正好(口宛)。耐身向裏剛剛好仔點,推扳勿起。倘忙夜頭出局去,再著仔冷,勿局個囗。”二寶道:“無(女每),耐也顧勿得我個哉。故歇店帳欠仔三四千,勿做生意末,陸俚有洋錢去還撥人家?我個人賽過押來裏上海哉呀!”這句話尚未說完,一陣哽噎,接不下去。
洪氏又苦又急,顫聲問道:“就說是做生意末,三四千洋錢陸裏一日還清爽囗?”二寶籲了口氣,將阿虎折變抵償之議也告訴了,且道:“無(女每)索性(要勿)管,有我來裏,總歸勿要緊。耐快活末我心裏也舒齊點,(要勿)為仔我匆快活。”洪氏隻有答應。
二寶始問:“無(女每)為啥勿起來?”洪氏說是“頭痛”。二寶伸手向被窩裏摸到洪氏身上,些微覺得發燒。二寶道:“無(女每)常恐寒熱囗。”洪氏道:“我也覺著有點熱。”二寶道:“阿要請個先生吃兩帖藥?”洪氏道:“請啥先生嗄!耐替我多蓋點,出仔點汗末好哉。”
二寶乃翻出一床綿被,兜頭蓋好,四角按嚴,讓洪氏安心睡覺。二寶自四樓上房間,複與阿虎計議。議至午後,阿虎出去了理店帳,順路請客。
這個信傳揚開去,各處皆知。不出三日,吹人陳小雲耳中,甚是駭異,似為史三公子待他不薄,娶作夫人自是極好的事,如何甘心墮落,再戀風塵!正欲探詢其中緣故,可巧行過三馬路,遇著洪善卿。小雲擬往茶樓一談,善卿道:“就雙珠搭去坐歇末哉。”
於是兩人踅進公陽裏南口,到了周雙珠家。適值樓上房間均有打茶會客人,阿德保請進樓下周雙寶房間。雙寶迎見讓坐。小雲把趙二寶再做生意之信說與善卿,善卿鼓掌大笑道:“耐蠻聰明個人,上俚哚個當!我先起頭就勿相信,史三公子陸裏無討處,討個倌人做大老母!”雙寶在傍也鼓掌大笑,道:“為啥幾花先生小姐才要做大老母!起先有個李漱芳,要做大老母做到仔死;故歇一個趙二寶,也做勿成功;做到倪搭個大老母,挨著第三個裁!”小雲不解,問第三個是誰。雙寶努嘴道:“倪搭雙玉,倒勿是朱五少爺個大老母?”小雲道:“朱五少爺定仔親哉憾。”
雙寶故意隻顧笑,不接嘴。善卿忙搖手示意。不想一抬頭,周雙玉已在眼前,雙寶嚇得斂笑而退。善卿知道不妙,一時想不出搭訕的話頭。小雲察言觀色,越發茫然。大家呆瞪瞪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