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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古今的消費

專欄

作者:康震

盛唐繁華,在盧照鄰的《長安古意》中是:“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進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夠嬌媚。到了徐克的《狄仁傑之神都龍王》,這些嬌,就還原成了銀睿姬敦煌壁畫般反彈琵琶遊行過街。

畫麵精致考究,足以喚起現代人對古代的神往。但這種喚起,更多是仰仗視覺的華麗唯美、對古典文化符號式的複製粘貼、對人物造型的精雕細琢、對武器典故的追根溯源……故事的內核,無論懸疑、拯救,或是超脫,卻是現代性、西方性元素的強行植入—仿佛19世紀末柯南·道爾筆下的夏洛克·福爾摩斯,脫掉紳士西裝,換上典雅的儒服,在穿越中繼續發揮所長,抽絲剝繭地尋求真相。它從根本上欠缺中國曆史的真實與質感,你在裏頭看不到詩書中盛唐的特色,精神氣質欠奉。一個電影人,是否應在訴諸古裝題材時懷揣詩意與誠意?這是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在這個各種藝術形式叢生的亂世,你能在電影中看到各種奇怪的混搭,無曆史、無源流、無邏輯,無根無脈仿佛浮萍。典型案例是《四大名捕》,看完之後我就受傷了,以後再不想看這類片子:大量的現代科技混戰,甚至還出現輪椅這種極具現代標簽的道具:太嚇人了。

很多導演都想出奇,拿到一個曆史故事就改,說是為了現代觀眾喜歡,這完全是個謊言。而不改的反麵例證是《孔子》,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根本不是一部電影,而是教科書。把孔子的生活片段拚湊成幾十分鍾,再讓演員說點文言文,堆砌大量基礎資料,哪年出生、哪年死亡、哪年成為聖人、老婆是誰,人人都能查到,何必把這些又在電影中鋪陳一遍?試圖還原曆史,實則匱乏空洞。而孔子應是一個風塵仆仆的形象,一生奔波掙命,甚至演員都不該選周潤發,太高大輝煌了,李雪健可能更合適。我印象比較深的還是他跟周迅的戲,這恰恰說明了這片子該怎麼拍。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阿凡達》,你看人家是怎麼講美國曆史的。

我特別喜歡楊樹鵬的《我的唐朝兄弟》,很多人看不懂,說:這倆傻子在那兒幹啥呢。但薑武的傻勁,無所顧忌、率性而為恰恰是唐朝的典型特征。現代人最喜歡“夢回唐朝”,但我們為什麼回不去了?唐朝的一切都很率性,兩個強盜過的比誰都快活,搶劫都沒有負擔。這片子看得我滿心歡喜,但它的票房很慘,因為我們這個時代不懂善待它。

克羅齊有“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的論斷,即麵對曆史題材時,現代人經常采用的態度是利用和獵奇,將現代故事的內核,置身於較難考證的古代時間序列中。已然預設好的時代背景,為那些架空時代背景的故事提供了天然的發生場,使得具有現代性內核的故事變得更趨於寫實、更有根基,而曆史也因這故事的現代性內核而被潛移默化地改造著。且不論種種戲說中對曆史人物明顯的改造,就連場景中一個小小的道具,也會因劇情需要從晚明穿越至盛唐,史實的考究讓位於畫麵,人物的刻畫讓位於造型。自《英雄》開創中國大片的視覺盛宴之始,古代曆史的豐富縱深即被壓縮為扁平化的畫麵,任由當代影人各依所需,去填充塗改,如胡適所說,“實在是一個很服從的女孩子,她百依百順地由我們替她塗抹起來,裝扮起來。好比一塊大理石到了我們手裏,由我們雕成什麼像”。

與曆史一樣被過度消費的,還包括其他諸多中國元素,而這種過度消費也正是中國古裝電影憑借著其與生俱來的獵奇優勢,卻未能突圍海外市場的症結所在。“中國功夫”,仿佛是中國古裝電影的核心元素,無論影片的故事內核為何,在關鍵處酣暢淋漓地打鬥一場是必不可少的場景與噱頭,可以借助奇門遁甲,可以罔顧地心引力,在特效與特技的高度發達中,功夫越來越虛化絢爛,越來越功能強大。“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神話,遠非史書上所介紹的地形優勢,而是主人公憑借神乎其神的超人異秉、以一己之力戰勝庸才的理所應當。正義戰勝邪惡是必備的,但戰勝的過程,遠比為什麼戰勝抑或戰勝本身更重要,形式的重要性大過內容的重要性。對中國古代電影的追捧,其核心就在於“中國功夫”,被商業裹脅的中國古裝電影也隻能無奈屈從,畢竟,票房是第一生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