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戚也笑道:“安步當車,不亦樂乎!”
侍人端酒、肴之類走進來,分別置於每個人的案幾前。婧親自為寧戚、隰朋、管仲斟酒。
管仲端起酒爵,說道:“峱山腳下,聞寧戚歌聲,管仲心中即已引為知己。結果,主公舉火授爵,寧戚成為我大齊大夫,千裏有緣,三生有幸,管仲敬大夫一爵水酒!”
寧戚也端起酒爵,感激地說:“寧戚由一名販牛之徒,一變而為齊國大夫,世人都說吉星高照,可寧戚知道,沒有仲父哪有寧戚。水酒一爵,表示寧戚無限敬意。”
隰朋端起酒爵,笑吟吟地說:“寧大夫確實吉星高照,我隰朋跟隨仲父這多年,也未受到過如此禮遇。來,為實現仲父倡導的改革大計,幹!”
三人邊吃邊喝邊說,談得十分投機。
寧戚說:“這一個月的勘察,收獲頗豐。仲父的相地衰征之策,絕大數農人都齊聲擁護,隻要消除阻力,定能全麵推行。”
管仲興奮地說:“寧戚大夫此言極是。這些年,齊國百廢待興,可人才不足,心有餘而力不足,捉襟見肘呀!”
隰朋弦外有音地說:“凡事總得有人去做,計策再好,沒有得力的人去幹,也會落空。仲父為國事忙得焦頭爛額,操碎了心,有了寧戚大夫相助,是蒼天有眼啊!”
寧戚道:“寧戚有一建議,不知仲父意下如何?”
管仲忙道:“寧大夫有話請講,管仲洗耳恭聽。”
寧戚說:“現在,齊國還是木犁人耕。咱們大齊冶鐵業如此發達,為什麼不以鐵犁代替木犁,以牛耕代替人耕呢?”
管仲聽了,認真地想了想,以手擊案道:“好,好哇!用鐵犁耕的地比木犁要深;用牛耕比人耕速度要快,好主意!好主意呀!寧大夫確實高人一著!”
寧戚又道:“寧戚已在鐵匠作坊中訂製了鐵犁鏵,從市場上買回了兩頭牛,可以進行耕地比賽,試試看。”
管仲馬上明白了寧戚的意圖,說:“寧大夫之意是通過比賽,讓人們大開眼界,以便在齊國迅速推開?”
寧戚佩服管仲的精明,點頭道:“正是。”
管仲開懷大笑,對隰朋道:“怎麼樣,大行官,從此,齊國要結束木犁人耕時代,進入鐵犁牛耕,這可是利在國家,福在百姓的好事哪!寧大夫既然準備好了,事不宜遲,馬上組織耕地比賽!”說著站起身來。
婧笑道:“相爺,這酒——”
管仲道:“啊,這場宴會還沒結束,等耕地比賽後繼續喝!”
三天後,在臨淄城西門外的田野上,展開了一場別開生麵的耕地比賽。聽說是管仲主持比賽,齊國朝野皆動,圍觀的人成千上萬,黑壓壓一片。
陣勢已經擺好。
一方是木犁頭,四位年輕力壯的農夫一人一根背繩,另一位農夫掌著犁舵。
一方是鐵犁頭,一位農夫把兩頭牛套在犁上。
管仲看看一切準備就序,下令“比賽開始!”隨著一聲鑼響,四名農夫抖擻精神,拉起木犁前進;鐵犁的一方,也抖動鞭子,趕牛前進。人們齊聲呐喊助威。雙方前進了三十步,便拉開了距離:牛拉犁翻起的土地又深又快,趕牛的人輕鬆地吆喝著,悠然自得;可拉木鏵犁的四位年輕農夫卻已累得渾身大汗氣喘籲籲,耕的地淺,速度也慢。
比賽地共一百步。人拉犁剛走了一半,牛拉犁已到了地頭,往回返了。比賽結束,牛耕比人耕,速度快了一倍,深度也深了一倍。
農夫們歡呼雀躍。一位白胡子老農對管仲說:“仲父主意真高,今日叫俺開了眼界,回去俺就買牛,打鐵犁頭,這真是為俺百姓著想的好事,謝謝仲父啦!”
管仲指著寧戚道:“這主意是寧戚大夫出的,要謝得去謝寧戚大夫。”他對寧戚大聲說:“寧戚大夫,快給大夥兒講講吧!”
寧戚清清嗓子,向眾人大聲說:“大家都看到了,剛才人拉木犁翻耕土地大大落後於牛拉鐵鏵犁。咱們世世代代種莊稼,總是憑一身筋骨,汗滴禾下土。如今,咱有了牛耕,有了鐵鏵犁頭,筋骨可以輕鬆輕鬆啦,莊稼也會種得比過去好了。還有君上和仲父為大家定的相地衰征大計,大家的勁頭鼓起來,明年一定會大豐收。大家說,我說的對不對?”
“對!寧戚大夫主意太高了!”人們振臂響應,歡呼雀躍。
管仲沉浸在歡樂之中。這場比賽勝過一百個文告。從大家歡欣鼓舞的情緒中,他看到了齊國農業的希望。他決定回去就安排負責冶鐵的百工,立即按寧戚的設計圖大量製造鐵鏵犁頭。正在這時,他看見寧越向他走了過來。
“仲父!這場鬧劇征得主公同意了嗎?”
管仲一聽便來了氣,他看著寧越,盡力抑製住自己,道:
“勿須向主公稟報。”
寧越看了寧戚一眼,問道:“仲父,這就是寧戚吧?”
管仲道:“正是。這場比賽就是寧戚大夫提議的。”又對寧戚道:“寧戚大夫,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大司農寧越大夫。”
寧戚急忙施禮:“參見大司農。”
不料寧越置之不理,手捋胡須,冷眼看了一下寧戚,仰天大笑,然後對管仲道:“仲父,老臣無能,想不出這些花花點子,但身為大司農,尚懂得稼穡耕種。自神農以來,耕種稼穡全憑人力而為,即使堯舜也概莫能外。如今,哪個夢囈之徒破天荒想出了個牛耕,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管仲冷笑道:“可眼前的事實是,牛耕確實比人耕省時省力,且耕地質量高,速度快。”
寧越大聲道:“仲父,老夫必須申明,這是在向土地作孽!老臣不許牲畜踐踏我大齊黃金土地!”說完,他抖抖胡須,氣咻咻地轉身就走。
隰朋在一邊憋了一肚子氣,說道:“哼,以老賣老,老頑固!”
管仲拍拍寧戚的肩頭,什麼也沒說,登上了車子。
管仲的車馬直奔齊宮。他下了決心,寧越到了非撤換不可的地步了。
來到勤政殿,見桓公正在批閱奏章,忙上前施禮道:“參見主公。”
桓公起身道:“寡人已稱相國為仲父,何必拘泥禮節?”
管仲道:“主公雖是抬舉管仲,但君臣之份,管仲豈敢逾越?”
桓公笑道:“仲父一向禮義盡至,倒讓寡人慚愧。請坐!”
管仲與桓公共同落座。
“仲父有何事相商?”
管仲道:“伐宋歸來,不知主公有何新的想法?”
桓公道:“不戰而勝,乃仲父霸術要訣,寡人欽佩。”
管仲道:“此次伐宋,不戰而勝,大功首先在於主公。”
桓公笑道:“寡人何功之有?”
管仲道:“主公慧眼識英才,舉火授爵寧戚。致使寧戚一身膽魄,獨闖宋宮,說服宋公從盟。士為知己者死,無主公知遇之恩,寧戚膽魄從何而來?”
桓公聽著管仲的話,越聽越舒服,臉上洋溢著喜悅之色,說:“寧戚確實不簡單,有膽有識,卓而不群。此事讓寡人感觸頗深。匡世之才,未必都在宮廷府第;草莽之中,也多有藏龍臥虎啊!”
管仲聽了,十分高興,說:“主公這番話,臣大受教益。如今諸侯從盟,天下和睦,是治理內政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齊國隻有富足強盛,主公的霸主地位才能曠日持久。現在,主公頒布的‘三其國而五其鄙’大計,官山海大計,內政而寄軍令大計、四民分處大計,農商並重大計等等,均已大見成效,國庫充盈,百姓富業,可就是相地衰征大計沒有很好地推行。”
桓公歎道:“寧越老啦!”
管仲道:“人老心也老,他對主公的相地衰征處處忤逆,墨守成規,死死抱住古人的信條不放。長此下去,齊國的農業很難有大的變化,農為萬業之本,萬萬不可因為一個人而毀了主公的治國大計。”
桓公點點頭說:“寡人也早有此意。隻是誰來接替大司農呢?”
管仲道:“寧戚是最好的人選。他已搞了一個月的勘察,對齊國的農業情況已了如指掌。他發現用牛耕代替人耕,用鐵鏵犁代替木鏵犁,功效提高一倍。重用此人,主公的相地衰征大計定能推行,齊國的農業會大踏步前進。”
桓公想了想,說:“寡人同意仲父所言,拜寧戚為大司農!”
在齊宮大殿,文武列班朝見。
齊桓公開口道:“今日到朝,寡人有事相告。從北杏之盟,柯地會盟到伐宋不戰而勝,其間有勞諸位愛卿同心協力。但根本大計,在於仲父。仲父謀略,百不失一。寡人欲得天下,皆仲父謀略引導。故朝中內外一切大事皆由仲父料理。眾愛卿有何啟奏,須先稟於仲父,仲父定奪,寡人決無疑義。”
站在一側的豎貂、開方,互相使個眼色麵露無奈之情。
正在此時,隻見髯須盡白、老態龍鍾的大司農寧越大夫蹣跚而來。
寧越進門施禮道:“老臣年邁,姍姍來遲,望主公見諒。”
齊桓公道:“免禮,平身。”
寧越道:“老臣今日到朝,首當向主公道喜。”
齊桓公問:“寡人何喜之有?”
寧越道:“老臣道喜有三。聞聽主公喜得公子無虧,此乃主公澤被後世之吉兆,此大喜之一;主公親率大軍出征宋國,不戰而勝,宋國歸於主公麾下,此大喜之二;這三嘛……”寧越看看四周,譏誚地說:“聞聽主公出征途中,得一販牛之徒,主公舉火授爵,一躍為大夫,這販牛大夫乃老臣前所未聞之事,也算朝中再添羽翼,此乃大喜之三。”
齊桓公麵呈不悅之色,對寧越道:“寧戚大夫乃匡世之才,憑一身膽魄,浩然正氣,隻身進入宋宮,讓宋國降服,如此經天緯地之才,與販牛之事怎能相提並論?既是大齊朝中大夫,又何稱販牛之徒?”
寧越語塞道:“這……”
齊桓公正色道:“今日到朝,寡人尚有一旨頒發。如今,天下和睦,霸業初成,寡人之意在於富國強兵,一霸天下。寡人念寧越大夫年事已高,不宜再為國事操勞,該頤養天年,安享天倫之樂。今免去大司農一職,特此頒旨。”
這一消息使所有大臣感到驚訝。人們的目光紛紛投向寧越。寧越也被這突發而至的旨意驚呆。他稍一愣怔,隨即出列道:“老臣雖年事已高,尚能為國效力,懇請主公多加體恤!”
說完,跪倒在地。
齊桓公繼續說道:“寧戚大夫乃匡世英才,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精通桑麻五穀之道,又值風華正茂之年,自今日起,寡人任命寧戚大夫為齊國大司農,特此頒旨。”
這一接踵而至的消息,不僅再次讓齊國眾大夫震驚,連寧戚本人也屬意料不到。他愣愣地看看齊桓公,又看看管仲,再看看跪倒在大殿中央的寧越,臉上呈現出一種複雜的表情。
短短的一瞬間,他沒有出列,而是站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齊桓公大聲道:“寧戚大夫,接旨。”
寧戚恍然如夢中醒來,急忙跪倒在寧越的一側:“臣謝主公知遇之恩,唯恐力不從心,難以勝任。”
齊桓公道:“承前啟後,新老交替,乃治國要素。二位大夫請起。”
寧戚道:“謝主公!”起身歸班。
寧越跪倒不起,突然爆發一陣歇斯底裏的狂笑。這笑聲讓齊桓公、管仲、眾臣都甚為詫異。他笑得恣肆、瘋狂、悲愴,直到笑出兩行老淚。他搖搖晃晃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念叨:“新、老、交、替……哈哈哈哈……堂堂大司農,交給一個牛販子……一個販牛的……哈哈哈……”他走到寧戚麵前:
“販牛的……你懂桑麻……懂朝廷……你替了我……憑啥……憑唱歌憑趕牛?能當上大司農……哈哈哈哈……”
寧越邊笑邊把官袍禮帶解下來,扔在大殿中央。再把冠冕摘下,扔在身後。他邊扔邊笑邊往大殿下走。在走的過程中,他把周身的官服也脫得七零八落,丟在大殿的門口台階上。
管仲目光追隨著瘋狂的寧越走出殿堂,走下台階。在寧越的笑聲裏,管仲看到了一個蒼老而又痛苦的背影……
寧戚上任大司農不到一個月,就辦了兩件事情。第一件事就是把管仲的相地衰征進行補充修正,在榮辱柱上重新頒布。
這天正是大集之日,臨淄大街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齊宮午門外的榮辱柱是人們關心的地方,齊國人已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城裏的人每天都要到這裏來看看,有什麼新政策出台;城外的人進城,也都要到這裏來,打聽新鮮事兒。
侍衛官手持大鑼,咣咣咣敲了一通,然後宣布:“今天有新上任的大司農寧戚大夫宣布相地衰征之策。”
寧戚手捧帛書,朗聲讀道:“仲父令曰:經君上批準,在全國實行相地衰征之策。一、將公田按戶分給百姓耕種;二、自即日起,對農田進行勘察,分為上、中、下三等,按等級交納租稅;三、凡新墾荒地,免除三年稅租,從第四年起,按等級交納稅組;四、全國百姓必須按法令照辦,如有抗拒,以法治罪。”
寧戚說罷,由侍衛官將命令懸掛到榮辱柱上。百姓們紛紛湧上前來爭看。
農人甲道:“這辦法好,早該這麼辦了!”
農人乙道:“這下好了,我這種下等田的,可以少交點稅了。”
農人丙道:“你那田是上等還是下等,自己說了不算,得官府定。
農人丁道:“這位新上任的大司農勁頭挺大,看來,這回是要動真格的了。”
寧戚辦的第二件事,就是嚴懲奴隸主伯氏。這伯氏是寧越的親戚,他依仗後台硬,早就反對相地衰征。相地他不讓,稅他也不變,還在榮辱柱前煽動,公然誹謗相地衰征,說什麼:“自古以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卻要瓜分土地,宰割王土,讓奴隸獲得自由,這豈不是無視王法,淩辱列祖列宗!還有,按土地好壞製定稅收,沒有貴族寒門之分,如此而來,貴者不貴,賤者不賤,堂堂齊國豈不抹殺了等級秩序!如此相地衰征,強迫納稅,我伯氏定當不從。”
半個月後,榮辱柱上又掛上了新告示:“查呂姓伯氏,仗勢不法,駢邑三百,曆年來偷漏租稅,今經官府多次催促,仍抗稅不交。為確保相地衰征大計的實施,決定沒收其駢邑三百畝!”
查處伯氏之事,在齊國上下掀起了軒然大波。百姓們奔走相告,那些懷疑相地衰征的人也不動搖了,相地衰征之策進展很快。當然也有反對的人,上卿高傒就是代表。他怒氣衝衝地闖進宮中去找桓公。
桓公已有思想準備,處置伯氏之事也是他同意的。一見高傒的表情,便明白了八、九分,問道:“高上卿找寡人有什麼事?”
高傒毫不客氣地說:“老朽前來,有一句話想問,齊侯與周天子相比怎樣?”
齊桓公一怔,答道:“小白豈敢與周天子同日而語。”高傒氣憤憤地質問道:“浩蕩乾坤,天子在上,身為諸侯,又豈能上欺天子,瞞天過海,舉輔佐周室之名,行大逆不道之實?”
齊桓公一怔:“上卿所言,定有所指。”
高傒怒道:“老夫所指乃相地衰征之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此乃曆代相傳,亙古不變。而如今,齊國竟敢背道而馳,瓜分王土,猖獗狂妄,何以至此!再者,按田而稅;使貴者不貴,賤者不賤,森嚴秩序,全然不顧,老朽要問,天下是周天子的天下,還是齊侯的天下?”
齊桓公聽到這裏,沉吟不語。
高傒更加憤慨,繼續斥問道:“老朽再問,齊國是齊侯的齊國,還是管仲的齊國?”
齊桓公冷靜下來,對高傒說:“上卿息怒,容小白一一敘來。管仲乃大齊相國,行過典禮,名正言順。所獻軍國大計,萬無一失,寡人稱之仲父。如今國事交給仲父,乃君臣相互信任,小白不知有何非禮非份?寧戚出身卑微,卻胸匿大誌,才具超人。唯賢是用,自堯舜之時即成風尚,又談何不依古法?相地衰征,乃相國和大司農踏破鐵鞋,殫精竭慮之結果,旨在振興齊國,倉廩豐實。如此富國強民之策,又何樂而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