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道:“管仲軍務在身,千裏出征,途經荒山腳下,忽聞先生對天長歌,特駐足兵馬領教。”
寧戚道:“寧戚是長歌當哭,沒敢想管相國能駐足停頓。既然相國誠意領教,寧戚也就一吐為快。”
管仲道:“先生請賜教。”
寧戚道:“寧戚乃在野之人,走了不少地方,聞聽齊國聲名日隆,威風赫赫。寧戚欽佩齊侯是位擎天立地的人,此乃天意所為,齊國稱霸,一統天下,隻是時間早晚而已。相國乃天地造化之人,可惜獨木難支,曲高和寡,難以左右逢源。”
這句話正中管仲的痛處,他感歎一聲道:“先生所言甚是。可要尋求知音,談何容易!”
寧戚道:“伊尹出身卑微,卻輔佐商湯建立商朝;太公望出身貧寒,卻輔佐周武王統一天下。山野之中,多有賢才,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寧戚唱浩浩白水,在於仿效自由自在的遊魚。如今,魚置於地上,寧戚才長歌當哭。如若相國有滔滔之水,寧戚想遊弋其中,上可佐相國縱橫天地之間,下可為齊國播種五穀雜糧。故自薦於相國,如果相國唆笑,權當寧戚癡人說夢,就當作耳旁風好了。”
管仲細看寧戚,雖然身體清瘦單薄,但器宇軒昂,雙目炯炯有神,十分賞識,大有一見鍾情、相見恨晚之意。
管仲對寧戚道:“先生所言,使管仲頓開茅塞。我看先生談吐不凡,英華過人,當推薦於君上。”回頭吩咐:“筆墨伺候!”
管仲倚車修書一封,親手交給寧戚,道:“管仲軍務繁忙,不能當麵向君上薦舉先生。再過兩天君上親率大軍前來,必定路經此地。請先生將此書信呈於君上,必獲重用。”
寧戚將書信接過來,看也沒看,藏進懷中,問道:“請問車上何人彈琴?”
侍衛道:“是相爺夫人。”
寧戚看了管仲一眼,道:“寧戚欽佩!”
管仲上車,對寧戚作了一揖,道:“再會!”
戰車前進,漸行漸遠,管仲三次回頭向寧戚招手。
寧戚看著遠去的馬車,驚喜交加,熱淚奪眶而出。
寧戚與管仲的這次相見,是他精心安排的。他出身卑賤,家境貧寒。盡管如此,但他下決心要出人頭地,幹一番大事。他酷愛讀書,同管仲一樣,從小愛動腦筋。從十八歲開始,他便到處遊曆,一邊給人家打工糊口,一邊了解各諸侯國的情況,七、八年的時間,中原幾十個諸侯國他轉了個遍。他知道,要施展自己的才華,必須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有位開明國君。他本想為衛國效力,可衛惠公是位平庸的國君,胸無大誌,統治衛國三十多年,沒有什麼建樹。衛懿公繼位後更糟,這是位標準的花花公子,隻知道吃喝玩樂。他打聽到齊桓公是位明君,而且有管仲作相國,特別是從北杏之會到柯地之盟,他為齊桓公的開明大度所折服,對管仲大膽改革的膽略和氣魄,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決心到齊國去助管仲一臂之力,去施展自己的才華。他聽說一位牛販子要到齊國做買賣,便主動要求幫他幹活,隻要管飯,不要工錢。牛販子一聽十分高興,他就這樣來到了齊國臨淄。不幾天的功夫,他就了解到齊國宮廷內部的許多情況,也打聽到伐宋的消息,他便以牧牛為由,在這通往宋國的必經之路上等待管仲。
與管仲一見麵,使他激動不已。管仲確實了不起,談吐之間處處展露出他那經天緯地之才。他不想卑躬屈節地向管仲乞求,想出了用唱歌的辦法,試試管仲有沒有學識。他見戰車上飄揚著一麵寫著“管”字的大旗,便高聲唱了起來。他一邊唱一邊瞄著管仲的戰車,他多麼想管仲能停下車啊!管仲的車果然停下來,並派侍衛給他送來了酒肉。他十分激動,可他見不到管仲不行,就把酒灑在地上,又讓侍衛把“浩浩白水”帶給管仲,他料定管仲是會見他的,果然不出所料。他知道,凡是有遠大抱負的人,有識之士,從來不拘小節,從來瞧不起那些屑瑣卑微的小人。他故意將了管仲一軍。管仲非但不生氣,反而謙虛地向他請教,親筆寫薦書,真仁人君子也!
這兩天,寧戚一步也不離開峱山。他不時掏出管仲的薦書,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前途,看到了實現自己理想的最佳位置。他知道管仲這份薦書的份量。齊桓公拜他為仲父,大小國事一律交他先處理,簡直就是太公望與周武王一樣。他高興萬分。他激動不已。他眼巴巴地瞅著通往臨淄的大路,盼望著齊桓公的到來。這兩天對寧戚來說,簡直是度日如年。
來了!齊國威武的大軍開過來了!隻見旌旗招展,繡帶飄搖,盾牌滾滾,戟矛如林,戰車如雲,卷起的塵土遮天蔽日。
寧戚見一麵繡著“方伯”二字的大黃旗,斷定那輛車上坐的就是齊桓公,便拍著牛角,放開喉嚨,高聲唱了起來,唱了一遍又一遍。
南山石呀光燦燦,
有條鯉魚長尺半。
生不逢堯與舜禪,
短褐單衣破又爛。
從早放牛直到晚,
長夜漫漫何時旦?
桓公坐在車裏見路邊有人唱歌,聽著不大順耳,便令侍衛把寧戚叫到車前。
桓公一看寧戚,身穿破爛衣服,赤著腳,不堪入目。不過此人眼裏透出一股英氣,便問道:“你是什麼人?”
寧戚也不施禮,說道:“山村野人,名叫寧戚。”
桓公見寧戚不叩拜,全然不懂禮節,生氣地說:“你一個放牛的,怎麼敢唱歌譏諷時政?”
寧戚一聽,心裏佩服,這桓公果然英明,是聽出道道來了,便笑笑說道:“我唱的是山歌,怎麼譏諷時政?”
桓公有幾分生氣地說:“當今太平盛世,上麵天子英明,下麵百姓安居樂業。寡人身為盟主會合各路諸侯,命令沒有不遵從的,戰必勝,攻必克,堯舜盛世,也不過如此!你怎麼說:‘生不逢堯與舜禪?’還說‘長夜漫漫何時旦’,難道這不是譏諷時政嗎?”
隰朋、東郭牙、豎貂、開方等一齊下車,來到桓公車前。
寧戚冷笑道:“堂堂大國之君,目光何以如此短淺?小人雖山村野民,卻也聽說那堯舜盛世,百官廉正,諸侯賓服,天下安定,可說是不言而信,不怒而威,百姓樂業,國泰民康,不愧為太平景象。可今天,王室衰微,紀綱不振,教化不行,風氣敗壞。君上雖想一統諸侯,但北杏之會宋桓公背盟而逃,柯地之盟又受魯將曹沫劫持,中原各國兵戈不息,戎狄不斷侵擾,中原百姓在水深火熱之中,君上卻說是‘太平盛世’‘堯日舜天’,豈不令有識之士齒冷?”
桓公越聽越氣,大軍剛剛出城,便遇這麼顆喪門星,十分惱火,厲聲喝道:“大膽匹夫,竟敢出言不遜,拉下去斬了!”
兩邊武士一聲喊,擁了上去,抓住寧戚捆綁起來,推推搡搡往路邊推。
寧戚麵不改色,仰天大笑,道:“好啊,昔日夏桀無道,殺了龍逢;殷紂無道,殺了比幹;今天齊侯殺寧戚,可謂鼎足而三了。我可以同這龍逢比幹兩位賢人並列在一起,成為第三位賢人啦,哈哈,殺吧!”說著,頭也不回,邁開大步往前就走。
隰朋來到桓公車前,小聲說道:“君上,臣看此人威武不屈,浩然正氣,並非尋常牧夫可比,一定是個有才能的人,雖直言得罪,應予以赦免。”
桓公聽了寧戚的話,心中也震動了一下,此人不怕威逼,不懼刀斧,頗有剛直不阿之氣。他暗暗稱奇,聽了隰朋的話,怒氣也漸平了。
豎貂大聲說:“牧牛之徒也敢辱罵國君,那還了得?非殺不可!”
蔡姬在車內對桓公說:“君上,妾看此人胸藏韜略,膽識過人,不能殺,可以為君上所用。”
桓公沉吟道:“此人太狂妄了!”
蔡姬道:“大賢不拘小節,大禮不辭小讓,君上能赦免仲父一箭之仇,難道不能赦免此人一言之罪嗎?”
桓公笑著點點頭,道:“好,今天是個吉祥的日子,寡人就赦免他不敬之罪,鬆綁!”
武士們為寧戚解去綁繩。
桓公從車上下來,走到寧戚麵前,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說道:“寡人跟你開個玩笑,不過是試試你的膽略罷了。很好,不愧為一名壯士。”
寧戚從懷中取出絹書,雙手呈給桓公,道:“有仲父書信一封,請君上審閱。”
桓公一驚,忙接過絹書,展開讀道:“臣奉命出師,行至峱山,遇衛人寧戚,此人不是一般的牧夫,而是當世有用之才,君上宜留以自輔,若棄之而被他國所用,則齊悔之莫及矣!”
讀罷薦書,桓公笑道:“好,仲父慧眼識英才,所薦果然不錯。”轉向寧戚:“既然有仲父的薦書,你為何不先呈上來?”
寧戚道:“當今之世,群雄並起,列國紛爭,不但君要擇臣,臣也要擇君。君上如果喜聽諂媚之言,厭惡直言相諫,那草民寧願死在刀斧之下,也不會將仲父的書信取出來的。”
桓公笑道:“這麼說,你還是相信寡人了?”
寧戚誠懇地說:“君上能捐棄前仇,信用仲父;今日草民激怒於君上,君上又能寬大為懷,赦草民不敬之罪。不愧為一代明君!草民願竭盡全力,為君上效犬馬之勞!”
桓公大喜,道:“請與隰朋大夫同車,隨寡人伐宋。”
日落西山,晚霞滿天。
齊軍宿營了。一座座帳篷如雨後的蘑菇;一堆堆篝火,如繁星點點。
齊桓公興致勃勃地走進帳篷,迫不及待地對侍女道:“快,快為寡人更衣。”
侍女為桓公除去戎裝,換上君服。
桓公吩咐侍衛道:“去請隰朋大夫帶寧戚前來見寡人,為寧戚準備一套大夫冠服。還有,請眾大夫到寡人的大帳議事。”
侍衛應聲而去。
豎貂、開方走進大帳。豎貂自宮之後,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垂涎已久的後宮主管的位子,一天到晚,不離桓公左右,對桓公的一言一行,他都了如指掌。此時見桓公麵呈喜色,便試探著問道:“君上更衣,可是為了封賞寧戚?”
桓公點頭道:“寡人要拜寧戚為大夫!”
豎貂搖搖頭道:“君上,一個山野牧夫,怎能一躍而為大夫?”
桓公認真地說:“大才不可小用,何況還有仲父的薦書。”
開方道:“君上,臣在衛國時,從來沒聽說過寧戚這個人,看來是無名之輩。此地離衛國不遠,不如派人去打聽一下,如果確有才能,再封官也不遲。”
桓公堅定地說:“還打聽什麼?寡人親自所見,又有仲父推薦,還會有錯!再說,有雄才大略的人,一船不講究生活小節,難免有些這樣那樣的毛病,如果訪查出來,想用他還覺著不放心,不用又未免可惜。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是寡人的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