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王之救彭城,追漢王至滎陽,田橫亦得收齊,立田榮子廣為齊王。漢王之敗彭城,諸侯皆複與楚而背漢。漢軍滎陽,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粟。漢之三年,項王數侵奪漢甬道,漢王食乏,恐,請和,割滎陽以西為漢。

項王欲聽之。曆陽侯範增曰:“漢易與耳,今釋弗取,後必悔之。”項王乃與範增急圍滎陽。漢王患之,乃用陳平計間項王。項王使者來,為太牢具,舉欲進之。見使者,詳驚愕曰:“吾以為亞父使者,乃反項王使者。”更持去,以惡食食項王使者。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範增與漢有私,稍奪之權。範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項王許之。行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漢將紀信說漢王曰:“事已急矣,請為王誑楚為王,王可以間出。”於是漢王夜出女子滎陽東門被甲二千人,楚兵四麵擊之。紀信乘黃屋車,傅左纛,曰:“城中食盡,漢王降。”楚軍皆呼萬歲。漢王亦與數十騎從城西門出,走成皋。項王見紀信,問:“漢王安在?”信曰:“漢王已出矣。”項王燒殺紀信。

漢王使禦史大夫周苛、樅公、魏豹守滎陽。周苛、樅公謀曰:“反國之王,難與守城。”乃共殺魏豹。楚下滎陽城,生得周苛。項王謂周苛曰:“為我將,我以公為上將軍,封三萬戶。”周苛罵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項王怒,烹周苛,並殺樅公。

漢王之出滎陽,南走宛、葉得九江王布,行收兵,複入保成皋。漢之四年,項王進兵圍成皋。漢王逃,獨與滕公出成皋北門,渡河走修武,從張耳、韓信軍。諸將稍稍得出成皋,從漢王。楚遂拔成皋,欲西。漢使兵距之鞏,令其不得西。

是時,彭越渡河擊楚東阿,殺楚將軍薛公。項王乃自東擊彭越。漢王得淮陰侯兵,欲渡河南。鄭忠說漢王,乃止壁河內。使劉賈將兵佐彭越,燒楚積聚。項王東擊破之,走彭越。漢王則引兵渡河,複取成皋,軍廣武,就敖倉食。項王已定東海來,西,與漢俱臨廣武而軍,相守數月。

當此時,彭越數反梁地,絕楚糧食,項王患之。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漢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漢王曰:“吾與項羽俱北麵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項王怒,欲殺之。項伯曰:“天下事未可知,且為天下者不顧家,雖殺之無益,隻益禍耳。”項王從之。

楚漢久相持未決,丁壯苦軍旅,老弱罷轉漕。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能鬥力。”項王令壯士出挑戰。漢有善騎射者樓煩,楚挑戰三合,樓煩輒射殺之。項王大怒,乃自披甲持戟挑戰。樓煩欲射之,項王目叱之,樓煩目不敢視,手不敢發,遂走還入壁,不敢複出。漢王使人間問之,乃項王也。漢王大驚。於是項王乃即漢王相與臨廣武間而語。漢王數之,項王怒,欲一戰。漢王不聽,項王伏弩射中漢王。漢王傷,走入成皋。

項王聞淮陰侯已舉河北,破齊、趙,且欲擊楚,乃使龍且往擊之。淮陰侯與戰,騎將灌嬰擊之,大破楚軍,殺龍且。韓信因自立為齊王。項王聞龍且軍破,則恐,使盱台人武涉往說淮陰侯。淮陰侯弗聽。是時,彭越複反,下梁地,絕楚糧。項王乃謂海春侯大司馬曹咎等曰:“謹守成皋,則漢欲挑戰,慎勿與戰,毋令得東而已。我十五日必誅彭越,定梁地,複從將軍。”乃東,行擊陳留、外黃。

外黃不下。數日,已降,項王怒,悉令男子年十五已上詣城東,欲坑之。外黃令舍人兒年十三,往說項王曰:“彭越強劫外黃,外黃恐,故且降,待大王。大王至,又皆坑之,百姓豈有歸心?從此以東,梁地十餘城皆恐,莫肯下矣。”項王然其言,乃赦外黃當坑者。東至睢陽,聞之皆爭下項王。

漢果數挑楚軍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五六日,大司馬怒,渡兵汜水。士卒半渡,漢擊之,大破楚軍,盡得楚國貨賂。大司馬咎、長史翳、塞王欣皆自剄汜水上。大司馬咎者,故蘄獄掾,長史欣亦故櫟陽獄吏,兩人嚐有德於項梁,是以項王信任之。當是時,項王在睢陽,聞海春侯軍敗,則引兵還。漢軍方圍鍾離於滎陽東,項王至,漢軍畏楚,盡走險阻。

是時,漢兵盛食多,項王兵罷食絕。漢遣陸賈說項王,請太公,項王弗聽。漢王複使侯公往說項王,項王乃與漢約,中分天下,割鴻溝以西者為漢,鴻溝而東者為楚。項王許之,即歸漢王父母妻子。軍皆呼萬歲。漢王乃封侯公為平國君。匿弗肯複見。曰:“此天下辯士,所居傾國,故號為平國君。”項王已約,乃引兵解而東歸。

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漢五年,漢王乃追項王至陽夏南,止軍,與淮陰侯韓信、建成侯彭越期會而擊楚軍。至固陵,而信、越之兵不會。楚擊漢軍,大破之。漢王複入壁,深塹而自守。謂張子房曰:“諸侯不從約,為之奈何?”對曰:“楚兵且破,信、越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與共分天下,今可立致也。即不能,事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陳以東傅海,盡與韓信;睢陽以北至穀城,以與彭越,使各自為戰,則楚易敗也。”漢王曰:“善。”於是乃發使者告韓信、彭越曰:“並力擊楚。楚破,自陳以東傅海與齊王,睢陽以北至穀城與彭相國。”使者至,韓信、彭越皆報曰:“請今進兵。”韓信乃從齊往,劉賈軍從壽春並行,屠城父,至垓下。大司馬周殷叛楚,以舒屠六,舉九江兵,隨劉賈、彭越皆會垓下,詣項王。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麵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於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闕,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於是項王乃上馬騎,麾下壯士騎從者八百餘人,直夜潰圍南出,馳走。平明,漢軍乃覺之,令騎將灌嬰以五千騎追之。項王渡淮,騎能屬者百餘人耳。項王至陰陵,迷失道,問一田父,田父紿曰:“左”。左,乃陷大澤中。以故漢追及之。項王乃複引兵而東,至東城,乃有二十八騎。漢騎追者數千人,項王自度不得脫。謂其騎曰:“吾起兵至今八歲矣,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未嚐敗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今日固決死,願為諸君快戰,必三勝之,為諸君潰圍,斬將,旗,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乃分其騎以為四隊,四向。漢軍圍之數重。項王謂其騎曰:“吾為公取彼一將。”令四麵騎馳下,期山東為三處。於是項王大呼馳下,漢軍皆披靡,遂斬漢一將。是時,赤泉侯為騎將,追項王,項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馬俱驚,辟易數裏。與其騎會為三處。漢軍不知項王所在,乃分軍為三,複圍之。項王乃馳,複斬漢一都尉,殺數十百人,複聚其騎,亡其兩騎耳。乃謂其騎曰:“何如?”騎皆伏曰:“如大王言。”

於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麵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嚐一日行千裏,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麵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頭,餘騎相蹂踐爭項王,相殺者數十人。最其後,郎中騎楊喜,騎司馬呂馬童,郎中呂勝、楊武各得其一體。五人共會其體,皆是。故分其地為五:封呂馬童為中水侯,封王翳為杜衍侯,封楊喜為赤泉侯,封楊武為吳防侯,封呂勝為涅陽侯。

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義,為主死節,乃持項王頭視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後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穀城。漢王為發哀,泣之而去。

諸項氏枝屬,漢王皆不誅。乃封項伯為射陽侯。桃侯、平皋侯、玄武侯皆項氏,賜姓劉。

太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嚐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滑稽列傳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於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嚐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於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何鳥也?”王曰:“此鳥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盛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於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於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甌窶滿篝,汙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鬥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鬥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旁,禦使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鬥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月巹鞠,侍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不過二鬥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鬥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鬥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男襦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嚐在側。

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

優孟,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莊王之時,有所愛馬,衣以文繡,置之華屋之下,席以露床,啖以棗脯。馬病肥死,使群臣喪之,欲以棺大夫禮葬之。左右爭之,以為不可。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優孟聞之,入殿門,仰天大哭,王驚而問其故。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王曰:“何如?”對曰:“臣請以雕玉為棺,文梓為槨,木便楓豫章為題湊,發甲卒為穿壙,老弱負土,齊趙陪位於前,韓魏翼衛其後,廟食太牢,奉以萬戶之邑。諸侯聞之,皆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王曰“寡人之過一至此乎?為之奈何?”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壟灶為槨,銅曆為棺,齎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於是王乃使以馬屬太官,無令天下久聞也。

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餘,像孫叔敖,楚王及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複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後,優孟複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山居耕田苦,難以得食。起而為吏,身貪鄙者餘財,不顧恥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賕枉法,為奸觸大罪,身死而家滅,貪吏安可為也!念為廉吏,奉法守職。竟死不敢為非。廉吏安可為也!楚相孫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窮困負薪而食,不足為也!”於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四百戶,以奉其祀。後十世不絕。此知可以言時矣。

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於大道。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盾者皆沾寒。優旃見而哀之,謂之曰:“汝欲休乎?”陛盾者皆曰:“幸甚。”優旃曰:“我即呼汝,汝疾應曰諾。”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優旃臨檻大呼曰:“陛盾郎!”郎曰:“諾。”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於是始皇使陛盾者得半相代。

始皇嚐議欲大苑囿,東至函穀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於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

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於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於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居無何,二世殺死,優旃歸漢,數年而卒。

太史公曰:淳於髡仰天大笑,齊威王橫行。優孟搖頭而歌,負薪者以封。優旃臨檻疾呼,陛盾得以半更。豈不亦偉哉!

刺客列傳(節選)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

荊軻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野王。

荊軻嚐遊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複召荊卿。蓋聶曰:“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

荊軻遊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複會。

荊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築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遊於酒人乎,然其為人沉深好書;其所遊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嚐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與丹歡。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氏,北有甘泉、穀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崤之險,民眾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

居有間,秦將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丹受而舍之。鞠武諫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積怒於燕,足為寒心,又況聞樊將軍之所在乎?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也,禍必不振矣!雖有管、晏,不能為之謀也。願太子疾遣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於單於,其後乃可圖也。”太子曰:“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然,恐不能須臾。且非獨於此也,夫樊將軍窮困於天下,歸身於丹,丹終不以迫於強秦而棄所哀憐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時也。願太傅更慮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一人之後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於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為人智深而勇沉,可與謀。”太子曰:“願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諾。”出見田先生,道“太子願圖國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為導,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無人,太子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聞騏驥盛壯之時,一日而馳千裏;至其衰老,駑馬先之。今太子聞光盛壯之時,不知臣精已消亡矣。雖然,光不敢以圖國事,所善荊卿可使也。”太子曰:“願因先生結交於荊卿,可乎?”田光曰:“敬諾。”即起,趨出。太子送至門,戒曰:“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諾。”僂行見荊卿,曰:“光與子相善,燕國莫不知。今太子聞光壯盛之時,不如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兩立,願先生留意也。’光竊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願足下過太子於宮。”荊軻曰:“謹奉教。”田光曰:“吾聞之,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國之大事也,願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為行而使疑之,非節俠也。”欲自殺以激荊卿,曰:“願足下急過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荊軻遂見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頃而後言曰:“丹所以誡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謀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豈丹之心哉!”荊軻坐定,太子避席頓首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所以衰燕而不棄其孤也。今秦有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盡天下之地,臣海內之王者,其意不厭。今秦已虜韓王,盡納其地。又舉兵南伐楚,北臨趙;王翦將數十萬之眾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雲中。趙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則禍至燕。燕小弱,數困於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窺以重利;秦王貪,其勢必得所願矣。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秦大將擅兵於外而內有亂,則君臣相疑,以相其間諸侯得合縱,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願,而不知所委命,唯荊卿留意焉。”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頓首,固請毋讓,然後許諾。於是尊荊卿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門下,供太牢具,異物間進,車騎美女恣荊軻所欲,以順適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