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結婚了,日子是師父選的,想著我能快點照顧他,我隻跟師父說盡快才好,師兄自始至終對婚禮沒有發表意見,他隻提了一個要求:“結婚的事兒,不能公開。”他說文華園的頭牌20歲就結婚,會碎了一地玻璃心。我沒意見,我那時抱著兩本紅彤彤的結婚證笑得像個傻瓜,那好像是我們長這麼大唯一一張不帶妝的合照。相片裏的我頭歪向他笑得心滿意足,他卻嚴肅的像個國家幹部。

婚禮很簡單,沒有外人,就是和園子裏的幾個看著我們長大的老師傅一起吃了個飯,連師兄弟兒都沒告之。雙方都沒有家長,師父師娘就是證婚人,我穿了水紅色的旗袍,是吉祥齋的老師傅手工縫的,我沒什麼錢,這些年在園子裏唱戲,吃住都在戲班,如今戲園子經營並不景氣,戲班裏開銷大,我又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主兒,平日也沒什麼花銷,師父給的零花錢都被我攢下來了,不多,幾萬塊而已,單這件旗袍就花好幾大千,對錢我是真沒什麼概念,可我知道人生就這一次結婚,我要漂漂亮亮的,相信我在天的母親也願意看到女兒替她完成嫁人的心願。

我在師兄的眼裏看到了一絲驚豔,或許我從來在他眼裏都隻是師妹,是不懂事兒的小丫頭,是沒人要的私生女,他大概從來沒想過我是個女人,還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坐在輪椅上,身上穿著家常的衣服,師娘給他新做的褂子,他說穿著太麻煩,我能感覺他的尷尬,他坐在那兒接受著行動不便給他帶來的各種同情惋惜。我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傻,為什麼要聽師父師娘的話辦這個婚宴呢?難道不是拿個證就是合法夫妻了嗎?我好像又做錯事了。師父師娘給了我們一份大紅包和一張寫著我的名字的銀行卡。

“你們打小跟著我們,尤其是小嫻,雖不是我親生的,我隻當是閨女一樣養著,你12歲登台,師娘攔著你師父沒給你發工資,想著你是個孩子,不懂得管錢,可這折子是打你12歲起就給你開了,每個月都有進項,今天你成家了,折子還給你,以後是大人了,你近些年雖說性子穩了,但終究你師哥在外麵經事兒多,以後還是多聽聽他的。你們好好過日子,彼此扶持,才不枉我們教養你們一場。”師娘說著說著紅了眼圈。

我雙手接過師父遞過的紅包,深深拜下去,頭重重磕在地上,我不能哭,這是我大喜的日子,一旁的他也點頭應著,他如今對師父師娘師兄弟們都還是和顏悅色的,隻單對我客客氣氣的,一口一個師妹,再不像從前一樣,叫我小嫻,小丫頭片子。我看著他對我相敬如“冰”的樣子,偶爾會後悔自己逼著他結婚。可我知道,他活著,或許不是他想的那種活法,可到底他沒再把自己往死路上帶。

如今師父把戲園子大半交給他打理了,小師弟的日常基本功課也是他看著,上戲的時候,他坐在台口,替師父看著。每次我從上場門經過,他都是照著慣例檢查過,再揚手讓我上場,他在台上,我好像又找回了自信,戲一出出唱,再沒出過紕漏,隻一樣,《西廂記》我是再也不唱了,他也沒逼我,我想聰明如他,必然知道其中的原因,隻是他不說,我不說,成了一種默契。

為了他我學會了開車,學會了按摩,每周我陪他去複健兩次,過程一定是疼的,之前是師弟小磊陪著我們,可我知道他不願意讓師弟每次看到他汗濕衣裳,麵色青白的慘狀,他是大師哥,那個別人眼中光芒萬丈的大師哥,他的落魄慘狀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所以我考了駕照,從小就是路癡的我,為了熟悉家裏到醫院的路,拿著地圖,靠著雙腳走了八九次,才最終不會繞路,他知道了,隻是說了句:其實我是認路的。他閉上眼,嘴邊終究是忍不住露出一絲笑來。我紅著臉一低頭,差點磕到方向盤上,我想不管我多努力,在他眼裏我還是那個生活白癡。

醫生說他早就應該能脫開輪椅練習行走了,雖說未必能達到台上閃轉騰挪,可走路是沒問題的。可他一直不肯嚐試站起來,我知道他真正不能麵對的是上不了台,對他來說,不能上台,和不能行走是一樣的。我嘴笨,明知說不過他,也就不做無謂爭辯,我隻是每天晚上幫他做按摩,防止他的肌肉繼續萎縮。

開始他並不同意,他不肯在我麵前裸露出傷痕累累的身體,我欺他行動不便,任他如何費力的在床上躲閃,還是把他按在床上,把兩條腿按醫生教的方法,按上一個小時。他開始還罵我幾句,後來索性閉著眼睛,由著我擺弄,我知道他的腿還是疼,尤其做完複健的日子,他疼的睡不了覺,按摩是最好的放鬆方法,常常是我按到一半,他已經呼吸平穩的進入了夢鄉。

我們沒有同房,新婚當天,我跟他回了他自己的房子,兩室一廳,單位分的,雖是新婚,門口卻連個囍字都沒有。進了屋,他對我甩下一句:“你的東西都在主房,我睡客房!”就撂下我進了自己的房間。他不要我陪,我其實也沒那麼傷心,不同房不重要,相比而言,我覺得他活著比什麼都重要。跟他一起生活其實沒什麼不好,他把我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條,家裏的開銷,起居飲食,甚至家政阿姨的工作他都一手安排好了,我的生活和園子裏沒什麼不同,好像不過是從一個安樂窩搬進另一個安樂窩而已,他對我隻有一個要求:“好好唱戲,秦家班你是頭牌,你的牌子不能倒,師父的招牌不能砸了,文華戲園老少爺們不能散。”